鬼知道重生做什么 番外篇——by恺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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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夫人亲眼见宝贝儿子被斩断一只手,面色青灰,却在最初探视之后,便将沈搏交予下属,挺直了纤细腰背,冷笑道:“你想对搏儿动手,总该先问问为娘的意思。”
沈提轻轻笑了笑,讥诮冰冷的视线里,竟浮现出几分愉悦。侍女捧来装着苦涩药汁的白瓷盅,轻一饮而尽,又喝了几口清茶漱口,方才悠悠笑道:“为娘?夫人说笑了,我娘英年早逝,配享宗祠,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原是我娘的婢女,如今三生有幸被扶了正,千万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沈家的事,不用夫人越俎代庖。”
人群包围中传来沈搏的惨呼怒骂,有葛长老坐镇,令沈大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并不同他纠缠,只一字一句沉声问道:“沈提,宗主究竟……怎么死的?”
沈提道:“莫非夫人与诸位叔伯长老方才看得还不够明白?先父被罗刹诏绞杀而死,还有人胆敢造假不成?”
沈大夫人厉声道:“无缘无故,罗刹诏为何要——”她兀然停了口,大步走到尸身前,再度掀开白绸,无视血肉模糊的丈夫,只将那染满了血痕的黄金布帛拾起来细细一看,随即身躯微微颤抖,坚毅眉宇间终于浮现溃散之相。
沈提冷眼看着她,轻声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反受其累。我佛慈悲,报应……不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对沈大夫人来说却是当头棒喝,那美貌夫人手指紧紧抓着诏书,两眼隐隐发红,心头却是寒气直冒: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她能坐上主母宝座,一则自然是靠着容貌出色,外能执掌内宅、宴客持家,内能小意温柔、讨沈鸿欢心;二则是因为在沈鸿半暗示、半默许之下,用毒害死了沈提的生母。
沈提方才就是以此嘲讽她。正因这些心结,沈鸿虽然二十年来对她宠爱有加、偏疼二人所出的一女一子,暗地里却仍然防备。也正因有所忌惮,沈鸿一面承诺要扶持沈搏为下任宗主,一面却将委任令植入脉轮之中,并不敢交予沈大夫人保管。
沈大夫人原先只觉他多此一举,倒不甚在意,这男人早在她掌控之中,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又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只等敌人按捺不住对着靶子动了手,她那宝贝儿子便能一路畅通、成为下任少宗主。
却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任凭她百般打算,却也未曾料到,沈鸿竟会遭遇这样的死法。
罗刹诏写得清楚,这一次武斗会丑态百出,令天帝震怒,是以降下罗刹诏惩戒各方。恐怕连勇健阿修罗王都逃不脱处罚。
只是作为主办方的问道宗,沈鸿身为宗主,所受的处罚就格外重些:令其自毁两处道种,并退位让贤。
沈鸿必然是生了别的心思,不肯当场自毁道种,才令罗刹诏化成了催命符,反倒将他三脉七轮连同蕴藏其中的道种、令符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沈大夫人到底不是常人,心性坚韧、远胜男子,分明已经毫无退路,此时却突然厉声道:“鸿宗主忠心耿耿,罗刹诏降临,岂有不从之理?定然是被人横加干涉、反倒引来误会才惨遭横死——沈提,你安的什么心!?”
沈提愣了愣,不由对这女子生出了几分叹服,只往软榻上一靠,疲倦道:“绣竹,赢不了大小姐,你就这么不甘心?”
“你——你——!”沈大夫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字句。绣竹是她当年做侍婢的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仿佛令她忆起了当年屈居人下、连膝盖都跪肿的艰辛岁月。随后沈大夫人便当真气急攻心,两眼发黑、膝盖一软、身姿一歪,急忙伸手扶住了侍女。
顿时又引来一阵骚乱,沈搏治好了伤,一边推开众人上前扶住沈大夫人,一边怒视沈提,恨不能以目光为刀,将这病歪歪撑了多年的障碍千刀万剐、打入地狱,“沈提!你害死我爹不够,如今还要害死我娘不成?你当叔叔们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
沈提原想着要反驳一句,只是他这些时日耗神颇多,如今也隐隐两眼发黑,只强撑着维持清明,以眼神示意侍从送药来。
他日常用以提神的药丸本不该多服,今日却顾不得了。
沈翎见沈搏眼巴巴看过来,只得摇头叹气,他反倒羡慕妻子被一具尸身吓晕,得以趁机离开。如今这殿中,反倒是他地位辈分最高,只得沉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才走,你们就上演兄弟阋墙,成何体统?提儿,做叔叔的当然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理当慎重调查一番。不如照老规矩,叔叔请诸位长老在照昆殿中相候,提儿、搏儿,你们一道前往照昆殿,将此事分说清楚。”
沈搏忙道:“是,侄儿但凭四叔父做主。”
沈提笑了起来,声音清冷,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蔑视,令沈翎很不是滋味,他皱眉道:“提儿这是什么意思?”
沈提道:“侄儿凑巧想起来,上一位去了照昆殿的宗主,可是连命都丢了。”
沈翎沉下脸来,喝道:“放肆!哪怕你暂居宗主之位,我也是你叔父!沈提,你这般目无尊长,如何配做宗主?倒不如……”
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想趁势以长辈的名头压迫沈提弃位,谁料话都来不及说,突变又起,一声轰然巨响自紧闭的大殿门外传来,顿时地动山摇,连殿内的柱子也跟着微微颤了几颤。
沈翎同沈大夫人视线相接,微微摇头,都知道不是自己人,一颗心不由沉了沉。
紧接第一声,随即又是轰然巨响,尺余厚的殿门被轰出个两人高的大洞,伴着腾腾烟雾,又有一行人马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穿着阿兰若堂弟子服色的年轻人,同持鞭的那名弟子相貌竟长得一模一样,他无视了周围人警惕目光,低头恭敬抱拳,行礼道:“禀宗主,离难宗程先生有急事求见。”
程空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不免令人腹诽——说是求见,这分明摆出了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的强硬架势。
只不过此时此刻,程空此举于沈提等人而言,却是一股有力的援军力量。
沈提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服了药,打起精神道:“程先生来得急,不知是什么事?”
程空道:“程某冒昧,要同宗主讨一个人。”、
沈提问道:“什么人?”
程空略略沉吟,往殿上堪称拥挤的人群扫了一眼,说道:“此事还请宗主恕罪,在下要同宗主私下谈……”
他张口宗主,闭口宗主,引来沈搏不满,怒道:“沈提,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以宗主自居,你心中可还有孝道二字?”
沈提尚未开口,程空又行了一礼,肃声道:“恕在下再冒昧多几句嘴,沈小公子此言差矣。宗主身负守卫修罗界安危之职责,一日不可轻忽、一刻不能断续。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宗主殉职、少宗主继位,是为前仆后继,乃是我世家宗派分内的职责,岂能因儿女情长而耽误?”
沈搏到底只是个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被程空条理分明理直气壮地一反驳,哪里还想得出半个字?只得气冲冲瞪了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眼,回头看自己几个跟班。
众跟班个个都成了入冬的鹌鹑,恨不能把头埋进胸里,此情此景,谁也不愿吱声,徒然引火烧身、百无一利。
沈提合了合眼,他到底还是势弱了些,筹备时间也短了些,身边人手不足,以至于陷入眼下的窘境,只得依靠个外人来援手。
沈大夫人却在此时笑道:“程先生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妾身受教了。正是因宗主日理万机、肩扛重担、不可轻忽责任,是以若是身子骨太弱,只怕……”
程空却突然粲然一笑:“夫人这话在下听不懂,你们问道宗选宗主的章程,莫非要张榜公示,叫天下人都知晓?”
沈大夫人脸色一白,程空这句话说得委婉,实则不过四个字:“关我什事?”
沈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随即气血虚浮,咳嗽了几声,这才说道:“既然是紧要事,请程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程空笑道:“谢宗主体恤。”
二人客客气气,沈提的软轿一起,殿内气势顿时弓拔弩张,隐隐形成了对峙。就连阿兰若堂的弟子也隐隐形成了三派:一派护卫沈提,一派阻拦去路,还有一派却茫然左右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护卫沈提的阿兰若弟子以那两个相貌神似的青年为首,正是刘昶与刘崇两兄弟,此时刘崇望着与他们对峙的同僚,沉声道:“叶光、周策、李进,你们莫非忘记了青宗主当年的教诲?我阿兰若弟子,只服从宗主、绝不选宗主。”
被他点到名字的三人微微一震,纵然神色看不出动摇,手中剑的气势却不知不觉泄了大半,其中两人缓缓迈出行伍,在沈提软轿前单膝一跪,便退回到护卫的队伍当中。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精锐弟子退出对峙,加入到沈提这边。周策眼见得沈大夫人这边愈发人才凋落,便阖了眼,颓然低头,叹道:“是我错了,无颜再见青宗主。”他收回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反手一刺,穿透心轮,身躯随之软软倒下。
周策一死,场中形势顿时瓦解,再无人阻拦沈提一行的去路。
沈提的软轿无声无息越过面色青灰的沈大夫人与沈搏身侧,越过被踢了一脚后至今无人问津的白樱身侧时,那宫女适时醒转,呻||吟唤道:“宗……主……”
沈提置若罔闻,径直出了栖阳宫正殿大门。
程空低头看了一眼那宫女,跟着沈提一道走出大门,若有所思道:“这等美人,竟只做了个宫女,未免可惜了。”
沈提道:“她自己也觉得可惜了。”
程空懂了,但笑不语,便不再管那宫女,二人进了书房后,才说道:“你身子撑不住,我就长话短说,我要讨香大师。”
沈提道:“沈雁州要用?”
程空道:“沈雁州要用。”
沈提便点了点头:“好。”
竟不再多问,阖眼道:“只可惜登基大典,我恐怕去不成了。”
程空道:“不过是些虚礼罢了,何必拘泥。还望宗主早日养好身体,与鄙宗携手扫平魔兽巢穴。”
二人相视一笑,遂不再多言,彼此道别。
程空一行再度离宗,这次多带了香大师,终于踏出了问道宗山门。
出了双河城后,香大师就要面见程空。
若是沈月檀见了此时的香大师,只怕要惊慌失措。
不过闭关数月,这香道硕果仅存的元老竟消瘦得几如一具枯骨,唯独眼中神光内蕴,显见功力大涨了。
程空见他时,香大师摘了常戴的斗笠,也不是寻常的老农短褐装扮,却换了一身枯叶色绣着百花百草的锦缎衫袍,花白头发束得整齐,端坐在主位,竟有了几分居于人上的威仪。
程空便上前行礼,肃声道:“得见华宗主风采,程某三生有幸。”
香大师——亦是香宗首领华氏一族最后的遗孤华承,摇头道:“香宗覆灭百年、华氏血脉断绝,世间早不该有华宗主,程先生唤老朽香大师足矣。”
程空道:“香宗在华宗主心中,也在……心中。”他仰头看天,若有所思,“为断绝华氏血脉,他不惜降下罗刹诏……究竟目的何在?”
香大师叹道:“可惜老朽穷极一生,也未曾寻到答案,当真是……死亦有憾。”
他自袖中取出两枚玉符,交到程空手中,“请程先生将这两封书信分别交予雁宗主、同我那劣徒沈月檀。老朽当年曾经承诺于雁宗主,若我阻了道路,便甘愿化身踏足的基石。如今……到了兑现承诺之日了。”
程空原以为要令香大师伏诛,难免经历一场恶战,是以设了阵、严密布置。香道之人若要鱼死网破,以己身炼香杀人时,损害绝大,他更做好了必要时刻连自己也牺牲的觉悟。
他却未曾料到香大师早已猜到前因后果,竟慷慨赴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恭敬收了两枚玉符,“华宗主放心,程某定不负所托。”
香大师又道:“我如今离了问道宗、亦未曾进离难宗,是以纵使身死,也不会与沈雁州、沈月檀牵扯因果。”
程空一愣,心中敬服愈深几分,叹道:“华宗主有心了。”
香大师笑叹:“不过死得其所罢了。”
他开口时,两眼清明有神,一语才毕,却已是双目浑浊,死气笼罩全身。七脉轮中,道种消弭。
程空只觉冷汗涔涔,慌忙退出了房中。
又接连内视,确认自己安然无恙方才安下心来。
这炼香大师不知用的什么手段,竟于毫无察觉间了结了自己性命。
若是他有心暗算——
如今只怕这飞舟中的离难宗上下无一人能逃脱。
程空冷静之后,却生出了对自己识人眼光之准的几分愉悦来——果然沈雁州此人运道惊人,连华承也肯为他做踏足的基石。
只是——
程空走回自己房中,反锁了房门,取出那两枚玉符。
只是,始终有变数阴魂不散,犹如埋伏在沈雁州足下的□□,不知何时,就会将众人辛辛苦苦打造的根基毁于一旦。
华承精于香道,修罗界无人有能耐比肩。然而其余术法却是平平,故而这书信的封印十分简单,程空轻易就破解,将两封信都读了一遍。
给沈雁州的信中,只谈及兑现承诺一事。
给沈月檀的信中,除了如良师一般的教导叮嘱外,又特意说道:“月檀,为师之死,只因天命不可违。天命者,紧那罗也,天人执念至深,要将我华氏一族斩尽杀绝,究竟居心何在?徒儿有朝一日去问询时,勿忘替为师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