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猫同行番外篇——by无繇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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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得的是,张玉凉不似仆婢们一样,对程澹总有一种“幸生而为人”的优越感,而是以平等姿态和他相处。
张玉凉会同他说话,而且时常能够猜中他抑扬顿挫的喵叫中表达的意思;会在与他相关的事上询问他的意见,也会算好时间,在看书之余记得按时喂他吃饭、哄他睡觉。
张玉凉的举动,让程澹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被尊重着。并且他知道,张玉凉的尊重不是特例,他也会和枝头的麻雀说话,会在下雨时亲自将廊下不可经风雨摧折的盆栽搬进屋里,会随手拂开试图靠近烛灯的飞蛾。
他对世间所有生物一视同仁,鄙者不轻视,贵者不过分看重,颇为契合道家万物平等的思想。
但是,张玉凉善待一切生物,却只钟爱程澹。
深秋的萧索渐渐褪去,冬日姗姗来迟。
今早起床,程澹跳上低矮的窗台举目眺望,天地间落雪纷纷的景象霎时映入眼底。
水面结着半透明的冰凌,阳光洒在上面,腾起一片粼粼银光,从远处看,如同白日银河,人间星流,熠熠生辉。
这是初冬第一场雪。
“团团。”
温柔的轻唤在背后响起,程澹还未回头,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了起来,正是刚刚梳洗完毕的张玉凉。
程澹顺势仰头,软软地喵了一声。
张玉凉心领神会:“想看雪?”
“喵……”
“也好。再过几日便是盈风生辰,她不爱那些富贵俗物,我便送她一幅‘晴雪图’吧。”张玉凉颔首,让婢女带上画具,抬脚往书房方向走。
踏红轩视野最好之处,在书房前的回廊。
回廊下立着一面屏风,雕花绘鸟,阳光倾斜着穿过上面的细孔,打落满地流动的光影。
桌案摆在屏风前,笔墨纸砚齐备,恰好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天地一白的飞雪。墙角探出的一枝红梅是点睛之笔,似一笔浓墨划过素白的纸,灼灼艳烈与清寡素淡交织出空深的意境。
临近案前,程澹跃出张玉凉臂弯,稳稳落在案角。年龄终于突破三个月大关的他身手格外矫健,堪比一部分成年野猫,跳下这点高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转过身趴下,程澹仰头看向张玉凉。
今日的张玉凉换上了崭新的冬装,以浅色方巾束发,气度温雅而又不失清傲,可谓赏心悦目。
抚袖跪坐在书案后,张玉凉点了点程澹鼻尖,笑道:“不是要看雪吗?”
程澹挠挠耳朵,乖巧地转身看雪。
可没看片刻,张玉凉又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屈指轻弹他的耳尖:“罢了,还是看我吧。”
程澹傲娇地伸出一只前爪:丑……咳,拒绝。
张玉凉轻笑着捏捏他粉嫩的肉垫,随即铺纸研墨,拿笔蘸了墨水,在纸上细细描绘起来。
程澹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被他宽大的袖子挡着看不着,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躺在纸张一角上,光明正大地看。
张玉凉瞟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少顷,一只蜷缩酣眠的小黑团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笔下。
咦?不是说画雪吗?
程澹不解地眨眨眼。
画完猫的张玉凉再次舔墨,先是以细腻的笔法勾勒出一张书案、一面屏风,及书案上已完成的一幅画作,于细节处精雕细琢,使之纤毫毕现。
之后,他又以较为疏阔的笔锋草草绘成天地飞雪、水面结霜的远景,笔势几度舒转,将梅枝也描在纸上,犹如一道分割线,泾渭分明地隔开飞雪、水面与廊下缩影。
程澹探头去看画,又对照着左右查看,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画中,还是跳脱画外的恍惚感。
“团团,借你爪子一用。”
张玉凉放下笔,捏起程澹那只拒绝自己的小爪子蘸上墨,“啪啪”几下印在纸上,梅枝旁立时多了三五朵极富意趣的花。
随后,他重新拿笔在画中书案上的画里摹出几朵缩小版的梅花,与程澹的爪印一模一样。
程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成了这幅日后会名垂千古的作品的第二“作者”。
“喵!”
程澹眼睛一亮,站起身,举着染了墨汁的爪子,三脚小跑到张玉凉的手臂中间,以第一视角仔细欣赏张玉凉新鲜出炉的画作。
廊下剪影,廊外初雪。
开得正艳的红梅,画了红梅的猫。
“喵……”
程澹眯起眼,露出萌萌的猫式笑颜,歪头在张玉凉手上蹭了蹭,然后伸出还没干透的爪子,在他留出题字的空白处盖上爪印。
张玉凉轻笑一声,接着爪印提笔写下一句:辛酉年早冬,吾与狸奴共赏雪,作画一幅。画上有狸奴,而狸奴亦在画外与吾同画也。
写完,张玉凉又落款盖章,以示此画完成。
恰好这时,有婢女上前通禀。
“公子,李诚李大人登门拜访。”
李诚是一个多月前张玉凉的恩师王岳向他引见的人,亦是去年春试的探花郎。
这些日子,张玉凉闭门读书,只应王老先生之荐同他有过几次书信上的来往,多是切磋学问、探讨经典。今日登门,也是半个月前二人便说好的。
张玉凉惬意地搁笔,让婢女将人请到自己的书房来,又收好画,然后抱着程澹进了书房去。
程澹窝在他怀里,因“李诚”这个名字而生出过一次的不安感再度袭来。
第7章 踏红
穿过回廊,李诚站在书房门外等下人进去通报,右手不自觉摸了摸袖中的书册,心跳因紧张而有些急促。
他出身寒门,虽是去年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熬资历,但与张玉凉这等名门贵胄相比依然矮了一头,雍朝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李诚并不会因此自怨自艾。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要争取的未来。他求财求权,目的明确,心态自然也就放得平稳,不会学那些酸腐书生作无用的愤世嫉俗之叹。
他的紧张,根源在别处。
通禀的人很快便出来,恭恭敬敬地请李诚入内。李诚颔首致谢,随后正了正衣冠,大步迈入房中。
彼时,张玉凉正抱着程澹带他拨琴,起因是程澹对放在榻上的古琴起了兴趣,随手拨弄了一下,这一幕又恰好被张玉凉看到,于是他就以“教导”之名,拿他平日视如珍宝的琴逗弄起程澹来。
价值连城的玉璧他都能毫不犹豫地送给程澹,何况区区一床古琴。对于究极猫奴张玉凉而言,只要自家团团高兴,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程澹已经习惯张玉凉对自己的宠溺,敷衍地冲他喵了一声,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从未接触过的古琴上。
古琴有七弦,通体为内敛的玄色,琴身修长,造型古朴,清越的弦音如泠泠水声,即使是程澹这种不懂琴的喵也看得出其价值不菲,故而下爪时格外的小心翼翼。
抬爪轻轻搭在琴轸上,程澹伸长脖子看了看,试探地伸出一只爪子勾动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琴弦。
坚韧的触感从肉垫上传来,一声短促而清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程澹抖抖耳朵,感觉挺新奇,于是又勾了一下。
张玉凉挥退欲言又止的婢女,笑眯眯地看着他折腾自己的爱琴。
程澹拨了没几下,虽然还未对古琴失去兴趣,但爪子却被琴弦磨得生疼,不得不暂时停下。
“喵!”他扭头看向张玉凉,理直气壮地将一只前爪递过去。
见状,张玉凉心领神会地把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替他按揉两只爪子,边揉边说:“琴弦坚韧,多数习琴之人初学时就和你一样,稍微拨弄几下便觉得手疼。只有经过经年累月的指法练习,才能在指腹磨出厚茧,可以完整流畅地弹完一首曲子。”
张玉凉的声音比弦音好听,音调转折语气起伏皆优美,即便程澹对他说的话题不感兴趣,也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就让程澹忍不住皱起了胖萌胖萌的猫脸。
“当然了,我说的是多数人的情况。还有一小部分天才,哪怕指上无茧,哪怕不练前人总结的指法,亦能奏出悦耳的曲调。”捏着程澹的肉垫亲了一口,张玉凉笑道:“比如我。”
程澹抽回爪子,转身的同时不忘甩给他一个大白眼。可惜他的瞳孔比眼白大,翻白眼生生做出了可爱的傲娇感,非但没有将他的鄙夷传递给张玉凉,反而让张玉凉笑得愈发灿烂了。
正当张玉凉想抱起他再亲昵一阵时,李诚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
听到脚步声,张玉凉神色一正,歪在榻上的姿态迅速调整成端正的坐姿,顺势把程澹放在膝上,垂下宽大的袖口将其遮住。
做完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李诚正好走到了他身前,带着一脸真诚的微笑,拱手作揖道:“张兄。”
腿上趴着程澹的张玉凉不方便起身,只能抬手回了一礼:“李兄,请坐。”
虽然觉得他的回礼有怠慢之感,但李诚并不恼怒,面不改色地在张玉凉对面坐下。
守在一旁的婢女端上早已备好的热茶,又在李诚手边放下一个手炉和一个火盆。直到安排好一切,做足礼数,她们才躬身退下。
李诚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一圈,目光在古琴上停留片刻,笑着问道:“张兄方才是在抚琴?”
张玉凉摇头:“此琴为长辈所赠,我尚未弹过,刚刚只是简单地调了下音。”
“我对古琴虽不甚了解,却也看得出这琴是难得的精品。可惜,此琴还不足以与张兄的琴艺相称。”李诚夸完他,略一思索,又提议道:“城东‘鹭音坊’有一制琴大师,专程为张兄这样的琴艺大家量身定做古琴,他制作的琴可比店铺中出售的那些精良得多。张兄若是得空,可以去看看。”
张玉凉抿了口茶,并不因他的夸赞而故作谦虚,只微笑道:“多谢李兄的推荐,春闱之后玉凉必会前往。”
听到“春闱”二字,李诚眼睛一亮:“此时距明年春闱不过三四月光景,张兄准备得如何?”
“尚可。”张玉凉回了两个字,或许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简单,于是又补充道:“除策论之外,其余科目已温习大半,不管怎么考玉凉皆心里有底。”
“张兄有三元及第之才,如今秋试刚过,竟就把明年的考试内容准备得差不多了。”李诚故意自嘲一笑,“如此一来,我为张兄讨来的题目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张玉凉讶异挑眉:“题目?”
李诚点头,从袖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到他面前,解释道:“我点校经书时,与几位同僚交好,他们是前几年春试的佼佼者,又机缘巧合地被安排去整理历年试题,对春试题目范围了解颇深。我从他们手中得了一份他们整理好的题目,本是想赠予张兄参考参考。现在看来,张兄恐怕用不上了。”
张玉凉的袖子下,程澹从他故作真诚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想提醒一下张玉凉,又不知该怎么做。
好在张玉凉也不是蠢人,程澹都能察觉的事情他不会感受不到。
只是,碍于李诚是王老先生推荐他相交之人,加上李诚送题用的理由正当得令他无法拒绝,故而他还是先收下了册子,准备见招拆招。
“多谢李兄,这份试题于我有大用处,我便却之不恭了。”张玉凉拿起书册假装翻看了一下,却暗中以余光注意李诚的反应。
李诚到底年轻,纵然极力压抑,眉眼间仍旧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喜意,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思。
果然有鬼!
张玉凉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纸页边缘,打算等李诚离开后,好好研究研究这本试题。
目的达到的李诚没有多留,和张玉凉闲聊了几句,便以不想打扰他温习功课为由告辞离去。
张玉凉也不挽留,让婢女送他出去,自己则又拿起了那本书册。
程澹从他衣袖下钻出来跳到桌上,撅着屁股伸了个懒腰,然后垂着尾巴走到他手边趴下,拿爪子扒拉扒拉他翻看书页的手。
张玉凉无奈地看了自家什么热闹都想凑的毛团一眼,把册子放到桌面上,让他也能看到。
于是,一人一猫便进入了全神贯注研究试题的智者模式。
不过,没看几页便头晕脑胀的程澹很快又切换成贤者模式,下巴往张玉凉的手腕上一搭,半眯着眼假装在看,其实正借机打盹。
张玉凉笑了笑,换一只手翻页。
册子很薄,拢共十一页,张玉凉来回看了数遍都看不出其中藏有什么玄机。
试题并不多,以帖经和杂文题为主,试策题只有三道。一道出自《尚书》,两道出自《论语》,角度颇为新奇。而答案也不知何人所写,论据清晰的同时兼具文采斐然,无论让哪个考官来看都会被点为最佳。
抛开李诚赠送试题的目的不谈,纵览全书下来,张玉凉获益匪浅。尤其是那道《尚书》试策题,让他看到了研读《尚书》的新的角度,这对《尚书》研习已隐约摸到瓶颈的他而言是千金不换的启发。
可是,李诚到底为何送这本册子给他?
张玉凉冥思苦想,只觉得有一线灵光在脑海中忽明忽灭,他却触不着抓不住。
除了册子上的试题皆是新题,而非李诚所说的往年题目之外,还有什么……嗯?
张玉凉似乎抓住了灵光的尾巴。
明明册子里都是新题,李诚为何要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不,不对,李诚并没有说书册里的题目是往年旧题,只说那是同僚整理的题目。但那又如何?不过是几道题目罢了,他能在里面作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