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设计师番外篇——by青枫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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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搭理,夏谨亭也不窘,径自打量着一排排货架。货架上陈列着不同材质的样品,当季许是流行天青色,所有天青色的料子均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这厢悠哉游哉地瞧着,另一边店伙计不淡定了。
在夏谨亭仔细端详一匹紫纹暗花香云纱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客人想买些什么?”
夏谨亭回身瞧了一眼,是个年轻的伙计,正瞪圆了一双眼,双唇紧抿,瞧着气鼓鼓的。
“这香云纱质地轻柔、天热时穿着凉爽舒适,是上好的料子。”年轻的伙计抬高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
夏谨亭不答话,径自朝一旁走去。
每当他在货架前站定,那年轻伙计便如数家珍般向他介绍货品。
一圈走下来,夏谨亭仍是一副闲适自在的架势,那伙计却说得口干舌燥。
只见伙计提起茶壶,一气灌了大半壶,方才缓过来,咬牙道:“我说,你到底买不买?!”
“我再看看。”夏谨亭扔下一句四两拨千斤的回复,又转身瞧那手工定制的帽子去了。
年轻的伙计气得直咬牙:“你耍我呢?!”
“咳咳……”柜台之后,长须的老伙计清了清嗓子,无奈地摇头。
自家徒弟到底还是年轻,行事不够稳重。倒是那穿织锦的年轻人……
老伙计的目光落在夏谨亭身上,这年轻人从进门起便很沉得住气,一举一动也显出“贵气”来,难道真是“贵人驾临”?
可若是这海城的达官显贵,老伙计自问都是熟面孔,莫非是打外乡来的新贵?
夏谨亭不晓得老伙计肚里的心思,此刻他正专注地挑着西洋帽。
蒋记虽主营国产绸布,也兼营洋帽一类的配饰,只是比起绸布和成衣,这一类的配饰所获利润并不多。
伙计们扳着指头算算佣金,皆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没人上前招呼,夏谨亭反倒没了拘束,他挑了一顶黑色圆礼帽,朝落地式的穿衣镜看去。
镜中的青年生得一副好皮相,尤其是一双眼睛,当真称得上眸若清泉。
比起长袍马褂惯常搭配的瓜皮帽,圆礼帽少了些刻板,多了几分绅士派头,倒有些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了。
夏谨亭抬手比了个持枪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扣扳机”呢,头上的帽子就被掀了。
在他身后,马太太柳眉倒竖,显然是气狠了。
“你给我过来!”马太太将人拉至一旁,宽大的腰身挡住众人窥伺的目光,压低声音骂道:“闹够了没有,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见夏谨亭脸上没有半分悔意,她恼恨地将圆礼帽往架上一挂,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往外走。“等等……这顶帽子我要了。”夏谨亭指了指那圆礼帽。
马太太傻眼了,蒋记多做本地富户的生意,所售之物价格必定不便宜。夏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马太太在说亲前早已打探得一清二楚。
这会儿急得把手绢儿攥成一团,咬牙道:“你哪来的银钱?!”
夏谨亭从怀里掏出荷包掂了掂,柔声笑道:“虽不多,买顶帽子还是够的。”
瞧见夏谨亭眉眼弯弯的模样,马太太一时怔忡。自打婚约定下后,她与夏谨亭打过几次交道。夏谨亭留给她的印象,无外乎乖巧、懂事、怯懦,是个不会来事的。
可今儿个瞧着,虽然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大不相同。往日那股沉闷劲儿不见了,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马太太心下微动,轻拽了把夏谨亭的袖子:“好孩子,你听我一句,若他日你嫁进蒋家,这蒋家的产业不得分你一半,何苦现在花钱买?”
夏谨亭但笑不语,掏钱的动作却不停,分明没把话听进去。
这蒋家少爷的面儿还没见着,倒先贴了钱,马太太瞧得肉疼,索性也撒手不管,躲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店里又来了新客人。
这回来的是熟客,客人刚进门,便有伙计动作利索地服侍着倒茶脱衣,殷勤得很。
夏谨亭打量着那客人,一身锦缎,华丽非常,身上的配饰也十分贵重,腰间的白玉腰坠、指节上的翡翠扳指,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听口音,倒像是北方人。
正想着,方才还一脸高冷的老伙计,眼下亲自捧了托盘,毕恭毕敬地递到那客人面前。
“王县长,您瞧瞧,这是上好的真丝锻,均用桑蚕丝织造……”
夏谨亭往那托盘里看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又去瞧那王县长的表情。
那王县长属实豪气,大手一挥正要拿货,却忽然听见一句:“且慢。”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夏谨亭。
夏谨亭顶着灼人的目光,用手抓了抓托盘里的料子,面色凝重道:“这不是真丝。”
此言一出,店内众人均变了脸色,老伙计阴沉着一张脸,沉声道:“休得胡说,蒋记是老字号,所产的真丝锻乃海城一绝,怎会有假?!”
第三章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伙计眼见着王县长变了脸色,心下也着了慌,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夏谨亭斥道:“你血口喷人!来人,把他赶出去!”
一声令下,登时有杂役上前拿人。
夏谨亭似是早料到了有此一出,十万火急的时刻反倒越发淡定,他扯出一抹恳切的笑容,嘴上说着话,双眼却一直瞧着王县长:“我既说了这料子不是真丝做的,定然是有证据的……”
“还愣着做什么,赶人啊!”“让他说下去!”
老伙计和王县长一前一后地开口,倒叫那听人差遣的杂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让他说!”王县长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算是拍了板儿。
夏谨亭接过托盘,朗声道:“要识别真丝,一靠眼睛、二靠手、三靠外力。”
“真丝吸光,是以真丝缎面多呈珍珠光亮。而蒋记所产的真丝缎,外表虽十分华美,可绸面发暗,可见是掺了旁的东西……”.
夏谨亭每说一个字,王县长的脸色便黑上一分。末了猛地拂袖起身,一双豹眼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好啊,好一个蒋记,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两方人马为此争论不休,马太太急得照夏谨亭胳膊狠掐了一把:“作孽啊,这王县长是蒋记的老主顾,你搅浑了这桩买卖,蒋家定会恼你的。”
夏谨亭仍旧是一派眉眼带笑的模样,面上不见半点担忧。他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此事若传扬出去,蒋记的名声定然受损,而他作为“罪魁祸首”,自然会被蒋家厌弃。
马太太可不晓得他的心思,一路上臊眉耷眼的,全然不见起先的高兴劲儿,甚至连地方到了都没回过神来。
夏谨亭抬眼一瞧,果然如书中所写的一般,蒋宽订了处高档西餐厅,出入的客人皆是西式打扮。
长袍马褂在一水儿的衬衫西服中显得格格不入,迎宾的侍者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马太太轻叹一声,强打起精神道:“我们跟蒋先生约了正点,路上有事儿耽搁了,蒋先生可是先到了?”
得知蒋宽尚未到,马太太一阵失落,又怕夏谨亭多想,劝慰了几句,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殊不知夏谨亭早有心理准备,沉静地看着店内的陈设。
蒋宽订的是临窗的卡座,视野宽阔,风景别致。
夏谨亭跟着侍者朝那卡座走去,却被远处的一抹海军蓝吸引了目光。
剪裁得体的海军蓝羊毛西装、浅蓝棉质斜纹衬衫、提花真丝窄领带,如此搭配让夏谨亭眼前一亮。
他不由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正专注看书的男人。
男人的相貌将“眉清目朗”四字彻底具象化,饶是夏谨亭见惯俊男美女,一颗古井无波的心仍狠颤了下。
“夏先生,这边请。”
侍者的声音传来,夏谨亭恍然回神,这才发现预订的位置恰巧在男人身后。
餐桌上叠着讲究的方巾,正中的白瓷瓶里插着艳红的玫瑰,静待姗姗来迟的客人。
夏谨亭思及正事,这才敛了心神,与那惊鸿一瞥的美男擦肩而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蒋宽却始终没来。夏谨亭一身中式穿着与优美的西洋乐、浓香的手工咖啡格格不入。
作为现代人,夏谨亭可以顶着众人的目光安之若素,书中的原主却被蒋宽明晃晃的冷落打击得无地自容,彼时原主处在陌生的环境里,像只误入狼群的羊羔,窘迫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想到原主凄凉的境遇,夏谨亭冷笑出声。
“先生,这是本店赠送的甜点。”夏谨亭正等得百无聊赖,面前忽然摆了一小碟艾香青团。
许是侍者见他久等,特地贴心送来的。
夏谨亭胃里空空,被清新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也顾不上等那劳什子蒋宽了,索性吃起来。
这会儿饭点已过,侍者们清闲下来,压低声儿聊天:“厨房做的艾香青团闻着真香。”“可我听说,掌勺师傅正发愁呢,说是味道比奉城青团要差些。”
夏谨亭尝过青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冲那侍者招招手,眉眼含笑道:“让掌勺师傅往芝麻白糖馅儿里掺些水晶猪油,味道会更好。”
侍者双眼一亮,刚要开口,身子却被人狠狠地撞了下,险些站立不稳。
下一秒,夏谨亭面前坐了个人。
他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藏青色西服,衬衫前端皱巴巴的。
夏谨亭习惯看人先看着装,只一眼,印象分便跌至谷底。
“你就是夏谨亭?”来人皱着眉,一脸不愉。
夏谨亭默然。
“你说话啊,哑巴了?”见夏谨亭半天不应声,蒋宽失了耐性。
他受新思潮的影响,一心憧憬自由恋爱。即便真的要娶男妻,也该娶新式学堂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同学。
夏谨亭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破落户出身的土包子,也就一张脸好看些。
看这一身打扮,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年轻人穿长袍马褂!蒋宽心下嫌弃,又见夏谨亭不声不响,以为他是个嘴笨的,态度便愈发轻慢起来。
殊不知夏谨亭看似不声不响,实则一直在察言观色。
夏谨亭行事,向来是不急的。
虽然眼前人未正式自我介绍,观之言行,夏谨亭也猜到这人是蒋家少爷蒋宽。
单从相貌上论,蒋宽的五官还算端正,两颧清瘦,瞧着倒是斯文,可一张嘴,那急躁的脾性和傲慢的态度暴露无遗。
果真如书中所说,蒋宽看不上夏家,对旧式包办婚姻很是反感。
如此,便好办了。
夏谨亭挺了挺腰杆,他原本坐姿便端正,这下更是风姿卓然。
“算起来,蒋少还欠我一句道歉。”他面上轻轻浅浅地笑着,如那阳春三月和煦的风,拂得人心间痒痒。
“你说什么?!”蒋宽瞪圆了眼,一脸见鬼般的表情。
来时,他也曾打听过,媒人说夏谨亭是泥人性子,被奚落了也不晓得回嘴。
哪会像现在这般,一上来便是一记软刀子。
蒋宽自视甚高,又是个不禁激的,当即冷笑道:“我凭什么道歉?”
“初次见面,便迟了一个时辰,耽误我这些时间,难道不该道歉?”夏谨亭仍笑着,言谈举止让人无从指摘。
蒋宽张着嘴,却无法辩驳,这事儿本就是他理亏,还非得刨根问底。
偏偏碰上的是夏谨亭,至今还直愣愣地坐着,连个台阶儿都不给。
两相僵持不下,蒋宽阴沉着脸,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这话说得着实负气,想他堂堂蒋家独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
蒋宽面子上挂不住,便使劲儿挑夏谨亭的错处,势要从夏谨亭身上找补。
他招来侍者,对着那满是洋文的菜单,吭哧吭哧点了一堆的吃食。
末了将菜单递给夏谨亭,语带嘲讽道:“我点好了,你自便。”
侍者笔下一顿,诧异地看向蒋宽,好心提点:“先生,您方才点的,足够两人份了。”
蒋宽狠狠剜了侍者一眼:“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夏谨亭冷眼瞧着这一场戏,又见那菜单上满是洋文,心下明了。
蒋宽点菜是假,想看他出糗是真。
若是夏谨亭不懂洋文,必定会当众丢脸,可蒋宽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夏谨亭仔细翻阅菜单,不慌不忙地点好了一人份的餐食。
与蒋宽这半吊子的门外汉不同,夏谨亭还留心忌口、佐料、火候,一一细心吩咐了。
侍者原先挨了骂,心头还憋着气,如今听着夏谨亭和缓的语速,看着他脸上的笑,那气竟消散了许多。
待夏谨亭阖上菜谱,侍者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态度恭谨道:“我这就去下单,先生请稍等。”
本想出风头的蒋宽,反倒被彻底无视了。
想到夏谨亭方才的表现,蒋宽心里又急又气,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你懂洋文?!”
夏谨亭笑着推脱道:“这餐厅盛名在外,拿手菜有哪些,我还是知道的。”
蒋宽知道夏谨亭的底细,自然信了这话,不屑地冷哼:“我说呢,原来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不多时,菜肴上了桌。
蒋宽点的多,面前摆的满满当当的,他又存了显摆炫耀的心思,塞方巾、拿刀叉的动作十分夸张,看着有些滑稽。
反观夏谨亭,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动作自然而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