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皇宫猫管事 番外篇——by问尘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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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低眉顺眼地收了食盘碗筷,都猜想今日是这两人又在互相置气了,可从前两人吵架拌嘴时,还不用半刻就又和好了,闹得像今日这样僵的,从前还没有过。
小孩儿抬目看向座上那人,青年锦服高冠,眉眼冷淡疏离,方啼霜还是今天才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这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十六之后便像是笋苗一般地拔高,方啼霜觉得自己怎么赶也追不上他。
陛下长大后,眉目便像是被风霜刀剑雕刻了一遍,变得更加清晰、锋利,不笑的时候,便让人觉着很有距离感,也很有上位者的威严。
可方啼霜对他的心情却很复杂,一方面,他当陛下是他的知己,拿他做自己的“六阿兄”,心里对他是极亲密的,可另一方面,随着年纪渐长,他也越来越知道,裴野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现在心里忽然有些矛盾、有些纠结。
裴野见那小孩儿欲言又止,于是便先开口问:“孤听江先生说,你的画卖出去一张了?”
“可不是,”方啼霜眼睛一亮,立即应道,“那人出价十两银子呢。”
“卖的是哪张?”裴野又问。
小孩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就是山楂树那张,我方才想起来,总觉得树也没画好,花也没画好,果然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啦……”
裴野见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忽而笑了笑:“你现下也还没老呢。”
小孩儿嘻嘻一笑,话锋一转,又开始夸这位买主眼光好了。
“才不过十两银子,我看还是他赚啦,”方啼霜摆出了一张阔气的脸来,很骄傲地说,“等我往后成了名,画迷们一打听,哟,这就是大画圣‘啼霜先生’当年的首作,到那时候,那幅画的身价还不得再翻上十好几倍吗?”
裴野看着他,很浅地一笑:“我们霜儿是长大了。”
方啼霜面上的笑意渐敛,心里的欣喜之意顿时淡下去了不少,他从前倒很想长大,做梦都在期盼着有天醒来,他能长得和裴野一样高。
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
这日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与裴野亲近过。
两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时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关于自己今日遇见的趣事异闻,但一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便又把话头咽了下去,不想说了。
这可把小孩儿给憋坏了,于是有事没事就往猛虎堂里跑,要么找婉儿他们玩闹,要么就去找阿兄闲聊,因此渐渐地便也不太爱在御前待着了。
直到这年七月半。
游夫子与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猫儿百无聊赖,就叼了只团蒲,懒洋洋地窝在树荫底下乘凉。
小猫儿半梦半醒间,忽而望见不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们正在从藏书阁里往外抬书,然后铺了一张白布在地,接着又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铺在白布上晒。
于是这小狸奴便伸了个懒腰,而后摇着尾巴往那边去了。
“喵呜~”小猫儿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呜?”你们在做什么?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猫脑袋,而后轻声对他解释道:“三伏暑热,湿气又重,趁着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们将这些旧书都抬出来晒一晒,免得遭到虫蛀霉坏。”
小猫儿点了点头,然后踏着醉步往那些书卷的缝隙里踩了踩,不一会儿,他便找着了一本封皮瞧起来很有趣的书,再抬起猫爪子翻了几页,只见里头还有好些插画小图,于是他顿时便更感兴趣了。
裴野寻常并不许他看这些闲书,况且他放了课其实也不爱看书,巴不得一页纸一行字都不见,连皇帝寻常摆在床头的书都不碰,就更别提来这藏书阁里借书看了。
这本书名叫作《玄怪录》,小猫儿才翻了几页,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艳阳高照,可这小猫儿却怕的脊背发凉,不过他怕归怕,手上却半点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劲。
这天夜里,小猫儿难得没有沾床就睡。
寝殿里照例把烛火灭到只剩一盏,他两眼大睁,总觉得天花板上趴了个什么东西,窗外又立了一只鬼影,床底下还藏了只心怀不轨的妖怪。
总之眼下大概只有被窝里才是安全的。
于是小猫儿把身子往锦被里一栽,总算找着了几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里暑热难耐,小猫儿在被窝里憋了一会儿,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两只后腿,可才没过一会儿,便又疑心会有妖邪来拽他的脚,故而又连忙把脚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几次,小猫儿把自己热的直吐舌头,整只猫儿都快热蔫了。
“喵?”他轻轻叫唤了一声。
可屏风那头,裴野那侧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猫儿心里害怕极了,试探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钻出了被窝,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陛下的龙床,最后在那床锦被的边角处寻了一处地儿,不声不响地窝了进去。
裴野睡眠极浅,很快便觉察到床尾处的床榻的异动,他忙支起身子,却瞧见被尾处忽然多了一个圆圆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将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见那下头藏了一坨小猫儿,他顿了顿,而后问:“做噩梦了么?”
小猫儿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他,然后有些变扭地往他那儿走了过去。
裴野下意识伸出了手,而后犹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颗小猫脑袋,很轻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顿时鼻尖一酸,把脑袋往皇帝怀里埋了埋,而后喵喵咪咪地叫唤了好半晌。
眼下这一人一猫这样的姿态动作,已然是这几月里最亲密的时刻了。
小猫儿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而后便在裴野的床上赖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紧接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开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
方啼霜不愿意回自己的床上去,于是躺在他的枕上装死,伪作一副已睡熟了的模样。
裴野轻叹了口气,而后将那小猫儿轻巧地抱了起来,将他送回了屏风另一侧的小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
紧接着他又端起了那盏唯一的烛火,再重新点燃了两盏灯,寝殿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皇帝放下了红烛,正要转身回去,却忽闻身后那小床上传来了一声:“陛下……”
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小猫儿化了人身,脑袋上还顶了一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猫耳朵,眼角和鼻尖都浮着一抹红色,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不要点灯,我已经不怕了。”他说。
小孩儿其实并非是真不怕了,他只是为了裴野,方啼霜很知道陛下觉浅的坏习惯,夜里只要稍亮些吵些,他都是会睡不好的。
小孩儿很不愿意看见陛下为了迁就自己,又换得一夜无眠。
裴野淡淡然道:“你不怕,孤怕——快睡吧。”
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屏风另一侧的床榻上。
方啼霜听见了那侧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他便侧过身,从那方屏风底下望着那一侧的床榻。
从这屏风底下的缝隙望过去,他其实是能看见裴野的半张脸的。
“陛下,”方啼霜顿了一顿,而后斟词酌句地问,“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我好像……还是有点害怕。”
裴野很轻地“嗯”了一声,而后也侧过身,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看他的半只眼睛。
方啼霜没立即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指头,通过那条缝隙,往屏风另一头探了过去,而后才道:“六阿兄,你能不能牵着我的手?”
裴野下意识地想推拒,可瞧见那只小小的指头,一时便又心软了,他没答应,只是也伸出手去,勾住了方啼霜的那根食指。
“老师说最近又卖出去几幅我的画,”方啼霜很小声地说,似乎是担心裴野不乐意听,他稍稍顿了顿,在听见陛下的反响之后,他才又道,“加起来我已经赚了五十多两银子啦。”
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而后轻笑道:“孤听江先生说过了,你近来的画愈画愈好了……这样很好。”
他撒了谎,裴野心里其实更想让方啼霜大字不识一个,最好养成个小废物,往后便只能依靠他活着,一生都困在这内廷里,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可以把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可裴野不忍心,又怕小孩儿以后长大了懂事了,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
裴野垂下眼眸,心里想着以后。
以后等这小孩儿懂事成人了,他愿意出宫便出宫去,好歹也有一技之长,饿不死自己。
如若不愿意出宫……陛下压根就没考虑过他不愿意出宫的事,毕竟裴野觉得没人会甘愿被困在这内廷里一辈子。
方啼霜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忽然含着哭腔道:“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霜儿以后再不偷懒赖床了,陛下不要不理霜儿,好不好?”
裴野心里一酸,诸多未宣之于口的顾忌都如被狂风吹散的浓雾,最后出口的,只剩一声淡淡的:“嗯。”
“我现在也能挣钱了,”方啼霜一咬牙,然后愤愤不平道,“不然这皇帝咱们也不当了,我们去找处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搭房子种地去,我可以卖画来养家糊口,陛下以后……以后也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在宫里受这种委屈。”
裴野听他这孩子气的话,面上不由得浮起了几分柔软的笑意:“孤若一走了之了,那这天下怎么办?黎明百姓又该当如何?”
方啼霜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陛下的几个兄弟,只觉得他们都还不如自己成器呢,实在没一个可堪大用的。
“我不知道,”方啼霜脱口道,“反正总会有法子的。”
裴野没再问下去,只是顺着他道:“好,那孤以后若是觉着要撑不下去了,便同你一道走。”
方啼霜顿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仿佛他也是个有担当、值得倚靠的大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坚定地勾住了陛下的手指。
窗外的夜风轻挑地刮着树梢上的枝叶,蜘蛛悬浮在院内的瓜果之上,伴着蝉鸣声辛勤地织着密网,而遥远的牵牛织女星忽闪着,皎洁的月光轻盈如练……
而寝殿内的两张床上,有两人正隔着薄透的一扇屏风,在缝里偷偷地勾着手指,各怀心思地睡着了。
第七十二章 “带上来给哀家瞧瞧。”
自那夜之后, 方啼霜每日里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但凡有点闲暇时间, 便要去寻个小角落躲着练画。
裴野还是第一次见过他这样发奋努力,感到惊奇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心疑。
方啼霜作画时是不许旁人看的,于是陛下只好熬到了夜里,等那小孩儿洗漱上床,才有空问他:“你近来怎么这般刻苦?”
方啼霜透过那屏风下的缝隙, 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不告诉你,陛下自己猜猜。”
裴野对他一贯是好脾气的,眼下若是旁人让陛下自己猜,他恐怕就要翻脸了, 可换了方啼霜, 他便莫名有了耐心。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皇帝稍稍忖了忖, 又问,“还是你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方啼霜摇了摇头,笑盈盈道:“陛下猜错啦。”
裴野忽然想起先前戚椿烨偶然与他提了一句, 说这小孩儿忽然找他打听起了大明宫每日的流水, 以及他每日的开销。
皇帝那时忙的要命, 便也没将其当回事,以为他是闲着没事,随口问的,毕竟这孩子从小就嘴碎。
可如今想来……裴野忽然抬眼,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句:“是因为孤?”
小孩儿微微一愣, 然后点了点头, 眼里的雀跃不加掩饰:“陛下还记得吧?我先前说过以后要赚钱养活你, 那可不是在说大话!”
方啼霜那晚兴致勃勃的,可后一日去找戚椿烨一问,这才发现他那点自以为很多的积蓄,其实还不够陛下半日的开销的。
可他的陛下自幼养尊处优,想必除了当皇帝,旁的粗活累活一点也不会,而且他也同自己一样,早早地失去了双亲,身边除了他,连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
他分明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帝王,可这么拆拆减减,竟只剩他一个可倚仗的人了。
方啼霜心里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该长大了,他要做个“大丈夫”,要同他阿爷一样赚钱养家糊口。
可他到底能力有限,又不想让陛下跟着自己走了以后,在宫外受苦,他不想旁的,其实也就一个目标,那就是出宫之后自己能像裴野还是皇帝时这样金尊玉贵地供养着他。
那他就得攒下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行。
裴野嘴上没说话,可心里却泛起了无边酸软,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傻霜儿。”
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仔细一忖,又觉得小孩儿愿意刻苦也是好的,不至于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另一头的方啼霜则早已闭上了眼,睡得很安静,他想是这些日子里累坏了,最近回回沾着床便就一下睡着了。
皇帝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接着缓步走到了另一张小床边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边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儿很久很久,最后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抚过他的鬓角,将他的小碎发别到了耳后。
“好梦,”他轻声道,“霜儿。”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