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是吃太饱了——by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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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忙完田事的谢时才知道,原来连月来,不仅中原黄河中下游一带,各州各路都有人叛乱。先是颍州青莲教聚十万众造反,仿佛一个号角,天下群雄竞出,南方蕲、黄之地也揭竿而起,聚众起义,如今距离福州快马不过两日路程的蕲州已被攻下。
正如韩伋此前所料,越来越多的流民或是无田可耕,或是为躲避战乱,南下逃难到福州等地。谢时这两日忙于试验田,众人没去打扰他,等到他回神的时候,事态已然失去了控制。不,准确来说,失去了控制的是乐县的官府。
数日前,得知西北边的蕲州被乱军攻下,身为乐县县令的范尧虽然心中有几分担忧忐忑,但他又想到,天塌了还有顶头上的大人们顶着,轮不到他一介小官来担心。范县令便也继续高枕无忧地享乐,盘算着今年从哪里多收点孝敬银子花。然而这范县令卸下担忧不到半天,便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翌日,范尧衣衫不整,浑身酒气,伸着懒腰从屋内慢慢走出,便见一直同他有些龃龉的县丞竟然慌慌张张地上门求助,“县令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城门要被攻破了!”
范尧原本还想摆一摆架子,晾晾他,然而听到后半句,却是魂飞天外,吓得差点没尿裤子,“怎、怎么回事?!乱军打到我们这来了?!哪里来的乱军?”难道他得到的消息不对,叛乱的不是蕲州?
“那还等什么?!快逃啊!”范尧急匆匆就要往自己的金库去,还边让下人去准备出逃的车马,唯恐城门一破,被乱军祭了天。
“大人,不是,不是乱军!”等满头大汗的李县丞将事情原委一说,范尧才大大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怒斥道:“李大人下次莫要如此危言耸听,不过区区一群流民围着,如何能破得了城?!”
李县丞急急争辩道:“县令大人,此次事态非同一般,并非此前一般仅上百号人,属下去城门观察过,城门底下好几百号人围着,都争着嚷着要进城!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啊!属下以为,大人还是请求州府援助为妥啊!”
一听有好几百号人,饶是不把县丞的话当回事的范尧也怕了,毕竟乐县仅配备有上百个守卫,若是流民再多,怕是顶不住这群饿疯了的人。他气急败坏地低声咒骂:“那群吃得肥头油脑的官员是怎么办事的,放任这些流民到处跑,这不是祸害我们嘛!”
县丞六神无主,范尧好歹按捺住了慌乱的心情,快马加鞭送信去府城,请求镇压流民的兵力支援。
范县令身边有位师爷,帮范尧写完求救信后,心中犹有些不忍,便迟疑问道,“大人何不开粮放仓,救济这群流民,若是一味镇压,岂不适得其反?”
范尧阴沉沉的三角眼一撇,看了他一眼,道:“师爷倒是好心,不如范某这县令之位不当了,让给你来当?”
师爷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下跪直言不敢。范尧冷哼一声,双手放在背后,大腹便便地走了。真收拢了这些流民又有何用,到时这些治民政绩还不是给了上峰,他又不能升官发财往上走,再说了,谁出这一笔粮食和金银呢?
可惜,打着小算盘的范尧没有想到,如今不止乐县,福州各县或多或少,皆有流民,只是因乐县交通便利,乃四通八达之地,逃难至此的流民最多而已。州府掌兵权的达鲁花赤并不愿多管闲事,终日耽于享乐的他也不了解外头真正的形势,还以为流民的情况还是如同前几次一般。
他看也不看州尹的陈情,只派了几百号兵士镇压驱赶了府城外头的流民。然而源源不断的流民四处游荡,反而分散到了各县。
很快,饥寒交迫的流民失去了理智,和县城的守卫起了冲突,眼看着就要破开城门。得到城门不保消息的范尧慌慌张张收拾好钱财和细软,就要举家弃城而逃,然而等他匆匆出了衙门,便发现往日里的下属和同僚一个个皆被羁押跪倒在地,府门前,为首的男子玄袍高冠,立于马背上的宽背挺直,声音如同天外传来,“范县令这是要去哪?”
无所作为且打算逃走的乐县官员,在被逼着交出县衙文书和官印后,便一个个被韩伋下令押入牢里,等候查阅罪证后再依罪发落。韩伋带着手下人正式接管了乐县,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城门,和外头等着接应主上的数千韩家军士一起,将流民团团围住。饥饿且无武器的流民军自然无法同披坚执锐的韩家军相比,很快便投降。这一场还未开始便因实力差距过大而结束的冲突,因着韩伋的命令,流民中并没有除了践踏之外的伤亡。
谢时得知消息的时候,恍如梦中,他声音轻飘飘地问,“你说,谁接管了乐县来着?”
对面的岑羽颇有种多年夙愿达成的意气风发,他大笑着又同谢时重复了一遍:“主上如今已经接管了乐县,招安了周围的流民,乐县安矣!”
谢时这次确信自己没有耳聋,听得不能再清楚了,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怀疑自己不是在田里干了两天活,而是直接在山上呆了好几年,一下山,世界都变了。东沧书院原来不是普普通通一个书院吗?怎么好好的山长现在眼看着有造反的趋势?
谢时捋了捋思路,原来是北方战乱加剧,难民四处流离,乐县的县衙一干官员不愿接纳这群乱民,也不愿布施,妥善安置,反而死守城门,派兵驱逐,因此被惹怒的上千流民一股劲冲了,差点就要搞出城破的局面。为了城中的百姓和书院的安危,韩伋只好带着韩氏部曲缉拿了县令等一干人等,再招安了流民,解了乐县的危机。
“如今那些流民如何安置?”虽然这些人在攻城这事上做得不对,但人在生死关头,哪还管得了这些,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眼下这上千人的妥善安顿对于接管乐县的韩伋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一关,若是处理不好,恐怕会再次引发动乱。
岑羽老神在在道:“放心,主上按照你之前的方法,将人分配去建水泥房子了,等房子建好了,还得去铺水泥路挖沟渠,反正接下来有大把活干呢,只要有活干,那些流民就有的吃,心自然就不慌。”
谢时乐了:“看来以工代赈这招你们学得很好嘛!”
岑羽摸了摸下巴,“以工代赈?探微你这四字倒是总结得很到位。”
谢时原本以为出了这么大事,书院的学生会慌乱不已,结果等问了韩宁,才知道这些孩子一个个都认为自家山长此举简直有如天神下凡,神勇无比,不仅护住了全县百姓,还招安了流民,一个个如今都成了山长的脑残粉,崇拜得双眼放光。还有一些热血上头的学子打算组织着同窗去帮忙施粥哩。
谢时恨不得给这些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一人一个脑袋瓜子,然而等看到韩宁同样亮晶晶的小眼神,不禁笑道:“宁哥儿也想去?不怕被你小叔知道了,教训你?”
韩宁重重点头,“不怕!”
施粥自然是不用这些小屁孩去帮忙的,但却不失为一个教育学生的好机会。谢时同岑羽提了一嘴,没想到岑羽竟然同意还安排了一些学生去见识见识。正好谢时也想去城里衙门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便也和这群学生一同离开书院,下了山。
谢时发现,岑羽还是很有分寸的,这些学生大多都是接近成年或是已成年的甲级学生,今年秋闱中举的几位更是全数在列,想来安排他们来帮忙一趟,也有体察民情,劝诫他们将来登科进士后,牢记民生之苦的用意。
不过一群成年人里头,却是混了一个年纪小了些的韩宁。岑羽也是被这小主子也烦得,只能答应他,还将他安排在谢时身边,劳烦他看顾,谢时点头应下,叮嘱他要牢牢跟着自己,不可以私自走散,韩宁小脸严肃地点头,此后果然半步不离他。
谢时和这些学生先是来到了韩伋安置这些难民的郊外田庄,巧合的是,安置的地方离谢家田庄不远,但这可能也是谢家田庄原本就属于韩家的缘故。只是比起谢时的百亩田庄,韩家的田庄便大得多了,此时田庄里热火朝天,到处都是衣衫褴褛却干劲十足的流民。
等到了饭点,锣鼓一敲,所有人蜂拥到了打饭的地方,有军士高喊:“排队排队!一个个都给我排好队,人人都有,不要挤,若是不排好队,谁都不给饭吃!”这样连喊了两遍,这群流民才乖乖排好队来打饭。
书院的学生被安排到了给这些人打饭,半天下来,手累是其次,这些枯瘦如柴的难民的样子却是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他们不禁开始在心中反问,若是真能为官,他们能在这样的乱世下,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些什么呢?
乐县遭此风波,不复往日的繁华热闹,但也不至于萧条,谢时带着韩宁,在一位韩家部曲的带领下,入到县衙内部。
正批阅文书的韩伋闻声抬头,有些讶异,“阿时怎么来了?”
谢时打量了他全身,笑道:“往日里不曾见过你如此不修边幅,可是不眠不夜连轴转了几日?”此时的韩伋虽然依旧冷峻挺拔,面色从容,但从有些发青的眼下和下巴冒出的轻微胡渣便可以看出他的辛苦。
韩伋摇头,“还好,都是一些衙门琐事,只要安顿好了难民和城中百姓,乐县便会重新安宁稳定下来。”
谢时朝他示意,“瞧瞧,还有谁来了?”
韩伋这才注意到,谢时身后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韩宁见小叔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才出声行礼:“阿宁见过小叔,请小叔安。”
韩伋声音不复方才的温和,问道:“阿宁怎么来了?”
谢时赶紧跟人家长解释:“书院的一些学生听闻山长事迹,皆深受震动,想要去帮忙施粥,阿宁也跟着去帮忙了,正好我要来寻你,便带着一起来见你一面。”说完,他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这有吃食吗?我看阿宁中午吃的不多,让他再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韩伋这才没再追问,喊了人来带着韩宁下去吃点心。
等韩宁走后,韩伋朝谢时道:“你不该惯着他。”
谢时笑道:“我可没惯着他,再说了,让孩子多见见世面也好。”
说完孩子的事,谢时问道:“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韩伋还真的有一事需要谢时帮忙,“现如今正值秋天,流民中有不少人得了风寒,还有些腹泻,我观阿时收留的难民中,身体皆康健,未有疫病发生,不知可是有预防之法?”
谢时一拍脑袋,竟把这事给忘了,“我当初头三天给那些流民吃的是一些治疗胃虚的药膳粥,都是一些简单的法子,我等下抄给你……算了,我再亲自去一趟安置营地的后厨教教他们,最重要的是,我让他们每天灌一碗凉茶。凉茶一来可以预防风寒,清热解毒,还能缓解这些人的水土不服之症。不过,对于那些还没得风寒的人,这凉茶可以喝,对于那些已经得了风寒的人,却是不宜灌入了。”韩伋记下,打算等下便让人安排下去,给如今还未有发病之症的人发放凉茶。
谢时还想起一事,“我见流民中有一些老人、小孩,若是有寡老或是孤儿,可将其送往我那田庄的养济院处,如今那里尚有空房,会有人照料他们的。”
韩伋却是担心如此一来,谢时会有很大负担,思量了一番道:“如养济院这般的安置福利,本应由官府出面承担,前任县令无所作为,置之不顾,如今乐县由我暂管,之后我会每月批一批粮食给养济院,如此也好减轻阿时的负担。”
谢时见他说到这,不禁顿了顿,将心中连日来的疑惑问出,“韩兄接下来打算如何?”
韩伋要说反,其实也不算,他并没有如同颍州的香军和蕲州的乱军一般,打出造反的旗帜,他只是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在上,惩治了贪官污吏,往下,护住了一城百姓,还安抚了流民,于情于理,都站在大义上,若是州府将韩伋的事迹上报给朝廷,说不定还能得一个仁人义士的嘉奖。但这一切都要看韩伋接下来如何做,是否会去信府城,让朝廷再调派官员下来接管乐县。
韩伋却是好以整暇地看着他,淡淡问道:“阿时以为我该如何做呢?”
谢时:……
谢时麻爪了,他忽然想起他某天深夜看的一本无名道士写的书,想到那一句“天降紫薇星”的批语……
谢时:诶,我那神书放哪了?
韩伋见对面人的神情仿佛凝固了,一向内敛寡言的男人难得笑得肆意:“阿时觉得我不应该这般做吗?”
谢时闻言,摇头,也不知自己的心情如何,反正就是起起落落起起,没点着处,他难得磕绊:“我也不知道,就是,你为何突然便决议起事了呢?”谢时都不提造反二字,总觉得这两个字用在韩伋身上怪怪的,仿佛韩伋是什么乱臣贼子一样。
韩伋却是摇头,“并非突然起意,阿时,于我而言,是蓄谋已久。”
谢时惊呆了……所以他一直以来以为的普普通通的书院,其实是反贼大本营不成?天知道,他只是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人生目标是成为逍遥闲散人来着,所以造反这事,到底是怎么不知不觉,跟他扯上关系的?
见谢时久久不言,韩伋轻声道:“阿时吓到了吗?”
谢时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被韩伋话中之意吓到,他点了点头,“韩兄所言,于时而言,确实惊讶。”
韩伋追问:“那阿时如今知道了我要作何,可是要同伋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