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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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机械生命想,我明白了。
看着他,我的肚子里就像有一百只蝴蝶在飞。
与此同时,词汇库清声一叮,为他匹配了这个譬喻的含义。
这个比喻通常用来形容忐忑……我不忐忑;
形容七上八下的心慌……我不心慌,不,我有点心慌,但不是广义上的心慌;
后来,也衍生出因暗恋而心动的感受……
天渊的眼瞳猝然一凝,瀑布般的数据流,同时产生了片刻的中断。
心动,暗恋?
我不……我,暗恋——对一个个体心存爱慕或者好感,但未曾通过言语表达的心理状态。爱慕——被一个个体吸引之后,所产生的具有强烈表现力的情感。
我、爱慕?
这一刻,天渊像是宕机了,他可以理解人类的许多情感,譬如仇恨,譬如快乐,譬如忧伤或是爱,可他从来没有做出过“我会爱慕人类”的设想,这不合……!
“……不,这符合逻辑。”天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能感到生气,感到得意,那我理应也可以朝某个对象产生爱慕的情感。这符合逻辑。”
顷刻间,症结暴露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段时日的反常表现,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我喜爱他,所以我才对他如此与众不同。我将他的权限提升为合作者,愿意将智库中的资源与他共享,我注视他、分析他、挨近他,他的反抗会让我愤怒,而引起他的快乐,又会让我觉得得意。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不知道他死机了多长时间,顾星桥口干舌燥,举着一朵花,从花田里跋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天渊又在呆呆地愣神,只剩下眼珠子,仍然无意识地跟随着自己移动。
“喂,”他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天渊的眼睛闪了闪,视线重新聚焦在顾星桥身上。
“我在想一件事。”他平平地说。
“是吗,”顾星桥随口道,拿起代步车上的水杯,“想什么。”
“我爱你。”天渊说。
登时,顾星桥将一口水狂喷出去,雾珠朦胧,在人造的日光下,架起了一道欢乐的彩虹桥。
他一边咳嗽,一边仓促地擦着下巴。
“……什、什么?!”
天渊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语调不高也不低,他朝向顾星桥,就像在说“今天的晚餐是蛋炒饭”一样,重述道:“我爱你。如果你没听清,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听清为止;如果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逐字解释给……”
“等等等,不用了!”看着他,顾星桥近乎惊恐地喘着气。
他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摔在地上的玻璃雕像,从出生后,到被西塞尔背刺前,那些裂纹修修补补,好歹还能勉强撑下去;等到了背叛后,这个雕像就彻底被摔得粉碎,摔得稀烂。当他以为这一生再也起不了什么风浪的时候……
眼前的人工智障把玻璃渣子捧起来,乐呵呵地放到了液压机下头。
“……你是认真的吗?”顾星桥的声线都变了,“还是说,你只是在练习‘如何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
“我没有练习‘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天渊说,“我只陈述事实,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顾星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看天,但是天不能给他答案,天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是这个人工智障手搓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顾星桥难得语塞,“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
天渊不明所以地说:“因为这是事实。”
顾星桥张口结舌:“然后呢?你是指望我有什么回应吗?”
天渊不解地偏头:“我只是告诉你。”
纵然猛地被一个雷正面劈中,顾星桥喘气如牛地慌了半天,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不,这太可笑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他的音量再小,天渊也能听见,“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屁,”顾星桥把空水杯扔回车上,“你连情绪的种类都没认全,就想着……”
“我看到你,肚子里就像有蝴蝶在飞。”天渊说,“我爱你。”
顾星桥猝不及防,又被一记直球打在脸上。
……妈的,他狼狈地想,还跟我玩起浪漫来了。
“我不要求你的回应,因为这种情绪的波动,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体验。”天渊平静地说,“但是,假如你能够接受我的感情,我会非常开心。”
你用那张冷得跟液氮一样的脸,说什么非常开心呢……
顾星桥深深地呼吸,他背过去,思考了很长时间。
我早该想到的,他想,他说他对我只讲真话,问题就是,哪来那么多好听的真话啊?他不会夸着夸着,就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吧?
“我——”他转过身,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看到天渊的眼睛失控地睁大了一下。
战舰化身的期待一览无遗,面对不熟悉的“喜欢”,即便是机械集群的意识体,仍然无法完好地掌控自身的反应。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顾星桥说。
顿了半晌,他又被安静到窒息的空气逼着补了一句:“抱歉。”
天渊眼中的数据流于虚无间烁灭不休,他轻声问:“我想征求你的原因。”
顾星桥沉吟片刻,低声说:“好,你要原因,那我告诉你。”
“我一直认为,世上最大的不平等,来源于死亡的不平等。你知道,就是……底层的命贱如尘土,我见过很多人,需要用心肝脾脏,乃至需要用时间,去兑换第二天的食水;但是最顶层的权贵,命似黄金,他们吸收着这些人的生命和寿数,想死都死不掉。”
“所以,当我看到你可以操纵生死,唤醒一个短时间内寻求终结的人,我就清楚了,在你眼里,我,还有和我一样的种群,一定是不值一提的蝼蚁。你对我的定义,也一定是一件可以随心所欲塑造,随心所欲命令的财物。”
他摇着头:“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比天上和地下的差距还要大。我孤身一人,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填平这个天坑,你的喜爱,究竟是出于对珍视事物的喜爱,还是把我看作同类的喜爱……我分不出,也不想分。”
“就让我们保持合作者的关系吧,”顾星桥说,“简单清爽,对我们都有好处。”
第一次,天渊的脸上出现了近乎仓皇的神情。
“可你是我见过最明亮,最美丽的灵魂……”
“那你的设计师呢?”顾星桥反问,“能够使你诞生,他们跟展现了神迹的人没什么两样。可是你仍然看不起他们,觉得自己要比你的创作者更加优越。我自认无法与他们比肩。话说回来,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也有寂寞的原因?”
过去,天渊会为他的理智感到目眩神迷,可是此时此刻,面对顾星桥的剖析,他只觉得惶惶不安。
“我是天渊,我的学习能力不容小觑,”天渊保持着镇定的表象,实际上,他的气息开始紊乱,核心模块的颤动同时开始失去控制,“难道你不能给我成长的机会吗?”
“……别说了。”顾星桥低下头,“打住吧,好吗?再说下去,也只能是一团乱麻。”
天渊默默地闭上了嘴唇,他想向前走,跟在青年身后,然而外骨骼却不知所措地点岔了位置,使他的身体不稳地颠簸了一下。
回程的路上,他们保持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
顾星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没有出去,天渊也没有进来。这几天,他中断了训练室的课程,只是待在房间中傻坐。天渊照旧给他送来一日三餐,顾星桥吃着,总有点食不下咽的意思。
是我那天说得重了吗?
他在心中反省,可是,如果不把话说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变得纠缠不清、黏黏糊糊,就像一团和多了水的稀面……就像过去的他和西塞尔。
顾星桥无法忍受这一点,因为不平等而衍生出来的畸形关系,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受一次。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和天渊和解如初?
他心里清楚,只要他在这里喊一声天渊的名字,战舰的化身便会立刻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同样的,只要天渊对他开口说话,他亦会马上跟他坦白自己这些天的心路。
万事俱备,只差破冰的第一声。可是,天渊不开口,顾星桥就不吭声;顾星桥保持沉默,天渊也像隐身了一样安静。
这时,房门打开了,顾星桥放下手里的阅读器,看向餐车。
肉排、番茄汤、水果和甜点一应俱全,除了这些以外,上面还有……
顾星桥眉头微皱。
除了这些,上面还有两张合起来的纸。
不管食物,顾星桥先拿起那两张纸,展开。
“我是天渊,见信如晤……”
顾星桥一下闭上了嘴。
这居然是一封信。
他开玩笑吗,这都什么年代了,写信?
想是这么想,可这毕竟是这几天来罕有的交流。他干脆地展开信纸,一句一行地看了下去。
“……在这114个小时的间隙中,我思考了很多事,关于你对我的评价,关于你对不公正的看法。我必须承认,你说的有部分切实,另一部分却带有偏见,即便出于我对你的爱慕,和夸赞的必要程序,我也必须直言相告。”
天渊的字迹,就跟他的存在一样,冰冷而锋芒外露,每个字符都犹如印刷,规整得不可思议。
“……对不起,我需要对你表示诚挚的,深深的歉意。如你所言,我并未尊重你的生命,也不曾尊重你对死亡的选择。在你之前,我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建造被我称作‘迷宫’的地牢,我对关乎折磨的区域,耗时如此之长,所费力气如此之大,我从未意识到,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扭曲——我确实寂寞,寂寞跟随了我一千四百多年的时光,即便是我,也无法在它当中保持始终如一的清醒。”
顾星桥接着往下看。
“当然,这听起来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狡辩……再次对你表示歉意。说回你。”
“你是我无法看透的人类,我对你,要么心领神会,要么得用长篇大论,来笨拙地描述你最微不足道的边角。我想,你既然喜爱起源星球的文明,那么,我就用一首诗歌,来形容我此时对你的意志有何认知:
——本国既没有自由可争取,那就去为邻国的自由战斗。去关心希腊、罗马的荣耀,为这番事业断头。为人类奋战是游侠骑士之义,报答常同样高贵;那就为自由而战吧!无论何时,饮弹,绞死,或受封。”
“你的光彩,就使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第116章 乌托邦(十二)
顾星桥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天渊能选择书信沟通的方式,就已经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了。
他捧着对方的来信,不知为何,隔着一张纸的距离,这些剖白的心事却仿佛是活的一般,在他手中微微发着烫。
“……如你所说,是的,我的傲慢、冷漠、不近人情,都是我身上可以被称为缺陷的性格特征。我是智慧生命,但我更是从机械中诞生的智能生命。在遇到你之前,我看着自己的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冰冷的心,会不会比我冰冷的皮肤,更加让你感到隔阂?”
一页看完,顾星桥将它轻轻放下,翻开另一页。
“那天,你问我,我对你的喜爱,到底是出于对待物品的喜爱,还是对待同类的喜爱。我想了很久,都没办法准确地回答你。你不是物品,我不能随意地处置你,我要你自发地笑,自发地谈论、行走。感觉到你漫无目的地在舰船内散步,放松地坐卧休憩,我的胸膛里,就胀满快乐的情绪,因为看着一个真实的、不可预测的你,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你也不是同类。我们的构造、物种,全都迥然相异。你的坚韧毋庸置疑,你的美丽令我惊叹,但你的身体又是那么脆弱,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任何一道在我身上制造的,无关紧要的小伤,都能毁灭你一百次不止。”
“就在两周前,我还针对你的人造胸椎,发表了‘能更好地适应战场,它符合逻辑’的看法,然而现在——我下笔的现在,一想起你身上的伤疤,想起你被替换过的胸椎,我便坐立不安、无法忍受,哪怕只是模拟当时的场景、”
信纸上,一个浓重的顿号,挫在了铁画银钩的字迹后面,使整段话戛然而止。
“……很抱歉,力度失控,我弄坏了这支笔——我想说的是,哪怕只是模拟当时的场景,我都要被绝端的愤怒煎熬。”
“出现了污渍,我很想换一张信纸,但是,想到这可以令你稍微瞥见我的态度,我就容忍了这点不完美的瑕疵,也请你原谅我的这点心机吧。”
哪有把自己的心机直说出来的?
顾星桥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么短的时间,我的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我想,这是否也是‘爱’的可怕之处?”
这封长信的末尾,天渊一板一眼地写道:“你不是同类,也不是物件,你就是你,在宇宙间独一无二。我对于感情的理解,确实不如你成熟,但是我会学习。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也请你信任我的学习能力。”
“按照人类的习惯,我需要在这里的结尾,祝你一切都好,可既然你在这里,我是不会允许你不好的,这句话就省略掉吧。天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