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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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顾星桥握着信,在床边无声地坐了半天,良久,他站起来,去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袋,将那两张信纸平平地展开,完好地放了进去,然后再回到桌子跟前,拿起餐具。
“傻话。”他喃喃道,夹起一块温度保持良好的肉排,大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就着喝那酸甜开胃的番茄汤。
……真是连篇的傻话。
·
入夜,计时器再次转过十二个小时,顾星桥躺在床上,手垫在脑袋下面,望着天花板出神。
桌子上是一堆揉成一团的纸,笔滚在纸团中间,整个一片狼藉。
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跟天渊回信。
想回点什么,可是却无从说起;不回点什么,又觉得说不过去。
麻烦啊,麻烦……
顾星桥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
不过,往好里想,这次的感情问题,起码是他们俩一块纠结苦恼。不像过去,他和西塞尔传绯闻的时候,那狗逼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顶多在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轻飘飘地劝一句“大家不要再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滚蛋吧,越回忆越恶心越生气。怎么当初没把他的黑心烂肺弄明白,只知道傻傻地闷着头,替他往前冲?
为了不让自己再次陷入抑郁的自毁心态,顾星桥逼着自己转移思绪,将重点放回到天渊身上。
写信。
他又翻了个身。
这么老掉牙的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看的……写得还挺长,怎么我一下笔,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我在军校的时候,文化课也是第一啊。
顾星桥很纳闷,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和有没有文化的关系不大,纯粹是倾诉欲的问题。天渊有话要对他说,因此两大页信纸密密麻麻。他呢,要回也只能回个“感情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明白的,抱歉,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答复”。
真要这样,这个信还不如不回。
他叹了口气,睡意逐渐来袭,顾星桥睡着了。
翌日,他躺在床上,刚睡醒,就看到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纸团。
他心虚地移开眼神,下床洗漱。擦干净脸之后,看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的自己。
新的一天到了,再怎么玩冷战,好歹天渊送来了那封信,他也该……
远处传来响动,门开了。
顾星桥回头一看,是餐车。
除了惯常的早餐之外,还有一页纸,一捧巨大的,燃烧般的玫瑰花束。
顾星桥走过去,先拿起玫瑰花看了看。
不对,这不是玫瑰花。
它的枝叶都如水晶般剔透鲜艳,花瓣更是浓艳万方,美得令人侧目。然而,它们不仅不是玫瑰,这些压根连花也不是。
顾星桥困惑地用指甲敲了敲花瓣,鸣声似金似石,这些轻巧的花瓣相互碰撞,宛如一连串细碎的小风铃,于屋檐琳琅地发响。
这是什么材质的?
顾星桥抹了一下,细细辨认着材质,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捧着花束,难以置信地道:“珞晶?”
不会认错的,这种珍贵的星间采集矿石,是制作战舰能源舱的最好原料,能够完美地隔绝辐射和泄露,只是产量十分稀少,星系现存的矿源,皆被皇室牢牢把持。
而这亦是用来衡量他身价的货币单位,帝国拿来通缉顾星桥的数额,已经可以作为建造六艘冥河级战舰的核心资源,这亦使他的身价骤然暴涨,位列星系通缉犯的头名。
眼下,他手上拿着的这捧花,不要说抓一个顾星桥,就是抓上七八个,恐怕悬赏金都还有的剩。
他急忙去翻餐车上的纸,天渊那辨识度极高的字迹跃入眼帘: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依据人类的风俗习惯,送花可以表示歉意,而送玫瑰能够表达爱意。这是专门为你培育的玫瑰花,希望你能喜欢。”
专门培育……专门培育个屁啊,你用什么才能养出这种花,金属碎屑当花泥,钢水铜液当花肥么?
顾星桥拿着花,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大声道:“天渊!”
房间寂静半晌,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能听见!”
身后传来轻轻的动静,顾星桥一转身,天渊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几天不见,他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倒是顾星桥,在面对他的目光时,总要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情绪。
“……你的信,我看了。”既然决心做这个破冰的人,那就得把责任承担到底,青年干巴巴地说,“写得挺……真诚的。”
天渊点点头,仍然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顾星桥,投射的阴影,使他的表情隐约有几分委屈似的。
“我本来想给你回信,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星桥咳了一声,“所以就暂时没回,等我想明白自己该写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他举起仿真玫瑰——也许是全星系最昂贵的仿生玫瑰,问:“你干嘛送给我这个?”
天渊缄默片刻,慢吞吞地说:“我摘的。”
我信你才有鬼。
顾星桥道:“别闹了,这东西价值不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比拿它当工艺品强多了……”
天渊走到他跟前,顾星桥抓着珞晶玫瑰,他则合起手掌,抓住顾星桥的腰,带着他往前走。
顾星桥:“?”
穿过走廊,上下悬梯,天渊轻轻地捏着他,来到一个类似温室的房间。
天渊说:“看,我没骗你。”
顾星桥瞬间愣住了。
满园如火如荼的珞晶玫瑰,如同芳华灼灼的火焰。一万只夜莺歌唱一万个男子的悲喜,奉献一万颗为爱而流干鲜血的心脏,都未必能染出眼前的盛况。
“我只说实话。”天渊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摘的。”
顾星桥震惊了。
天渊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就像是在不满地嘟嘟囔囔:“我知道,人类的帝国就用这种廉价的金属作为悬赏通缉你,是吗?很好,那现在我把这一整园的玫瑰都送给你,但这也配不上你的身价。”
顾星桥低下头,将脸埋在那捧无比沉重,无比巨大的花束后面。
他忽然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可笑意就是止不住地从嗓子眼里往上涌。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天渊面前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直到眼泪也从眼角冒出来。
“既然你是从这里摘的,”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停下来,对着看呆了的天渊,把金属花束怼到他的胸前,“那你一定也可以再插回去吧?”
天渊愣愣地望着他,没说话,只是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顾星桥说,“花还是栽在园子里好看。既然你答应要把这个‘玫瑰园’送给我,我的要求应该是合理的,对不对?”
天渊:“对、对。”
顾星桥一边笑,一边把一个懵懵的天渊扔在原地,自个跑远了。
真可乐啊!他想,也真是个刚开窍就用力过猛的傻瓜。
然而,乐极生悲,顾星桥大早上刚哈哈哈地乐完,回去锻炼了一上午,睡了个午觉,却又做回了先前的噩梦。
这次,他梦到的是他被起诉为叛国罪之后,按照帝国的律法,需要将他押送回家乡星球接受审判的场景。
在那里,他面对着故土的诟骂,族人的不齿,仿佛一夜之间,他就从那个人人敬仰的英雄晨星,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奸人。
酒神民的爱与恨都是如此泾渭分明,那一刻,顾星桥真的分不清了,他们究竟是真的恨他,恨西塞尔替他伪造出来的背叛;还是将数百年来的压迫和屈辱,都在他身上找到了尽情发泄的豁口?
在梦中,他的四肢捆缚枷锁,万众公审之下,故乡的日光是如此白热刺眼,令他连影子都无所遁形,便如一粒渺小的尘埃,蜷缩着跪在地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
“……星桥,醒一醒,别睡了!”
飘渺的呼声,一下又一下地拽着他的神魂,仿佛要把他整个拉起来,一直拽到天上去。
“醒醒、醒醒!”
天渊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他的耳畔,刹那间,顾星桥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冷汗涔涔,就像刚从隆冬的河水里捞出来。
“你又做噩梦了。”天渊低头注视他,轻声说。
顾星桥的瞳仁涣散,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天渊,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许多遥远的事物。
“……抱住我,”他茫然地颤动睫毛,全身上下,冷得不住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他嘶声说:“用力。”
天渊惊讶地看着他,犹豫不过半秒,就将他整个塞进自己胸前,八根外骨骼同时团团围拢过来,构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屏障。
“……再用力。”顾星桥说。
天渊紧紧抱着他,皮肤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意,他不认同地说:“你的骨骼承受不住我的上肢力量,会碎裂。”
顾星桥仅是喃喃地重复:“再用力。”
“我拒绝同意你的请求。”天渊道,“这是不合理的,我拒绝伤害你。”
在他的怀里,顾星桥安分地瘫软了好一会。
许久后,他说:“可以了,我好多了,你放手吧。”
天渊沉吟片刻,回答:“我仍然拒绝同意你的请求。”
顾星桥:“?”
错愕过后,顾星桥开始在战舰化身的双臂间扭动、挣扎,然而反抗是徒劳的,天渊的手臂就跟铁打的大蟒蛇一样,牢牢地纠缠住青年的身体,执意要让他沉没进自己的胸前。
“我拒绝同意你的请求,”天渊漠然道,“众所周知的一件事,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顾星桥:“……”
第117章 乌托邦(十三)
这时候,顾星桥的整个人都陷在天渊身上,双方的体格差距一览无余,他这时清醒过来,才知道后悔。
“……快松开。”他埋在天渊的胸前,瓮声瓮气地警告。
“人类需要拥抱,”天渊认真地叙述理由,“拥抱产生的催产素,可以使你压力消减,从心理上感到安慰和幸福。根据我的推测,你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和人拥抱过了。”
顾星桥反问:“那你一千多年没抱过别人,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你说得对,”天渊点点头,“所以我比你的状况更严重,更需要拥抱。”
顾星桥没辙了,先前噩梦时身上出的冷汗,加上一通扭动挣扎之后出的热汗,令他的皮肤湿漉漉地粘在睡衣上,他很想冲洗一番。
他无情地说:“那你自己找个枕头抱一抱吧,我要洗澡,快点松开。”
天渊沉吟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于是顾星桥等着他考虑。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顾星桥狐疑地问:“你考虑好了吗?”
天渊身上没有什么人造的香气,只有一种冷冽如冰的味道,顾星桥也形容不上来。被热气一蒸腾,那气息犹如从四面八方漫上来的雾气,熏得他昏昏欲睡,又忍不住想合眼了。
天渊认真说:“我忘了,我需要再想一遍。”
顾星桥:“?”
反应过来,顾星桥恍然道:“好啊,你耍赖!”
天渊点点头:“嗯,跟你学的。”
青年无语凝噎,天渊还炫耀一样地问:“你看,我的学习能力是不是很强?”
顾星桥真想给他一拳。
挣也挣不动,脱也脱不开,顾星桥放弃了,索性拿天渊那可观的胸肌当枕头,像饼一样摊在他身上。
察觉到人类已经放弃抵抗,天渊满意了,便开始用发热的掌心,在他背上缓缓地画着圈摩挲,低声说:“睡吧。”
……真的,被密密实实地拥抱,确实令人幸福。哪怕拥抱的对象不是人,顾星桥还是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他真的睡着了,并且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
天渊凝视着怀里的人。
他的手没有停下在后背上轻柔摩挲的动作,只是抚摸的速度愈来愈缓慢——他近乎粘腻地挨碰着顾星桥的身体。
听着他平稳安逸的呼吸声,这一次,永不餍足的饥饿与饱腹的满足,交叉浮现于天渊的处理模块,令机械生命在矛盾中困苦不堪,胸口亦渴望得发疼。他既想把顾星桥永久地吞咽在身体里,又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简单地望着他,便已经胜过许多眺望真空的岁月。
长久以来,他的情绪波动都没有这么大过。心绪的剧烈摇摆,致使房间也在这样徘徊不定的过程下不断异化。桌椅倾塌、墙壁扭曲,地板犹如融化的奶油,在挤压的波浪里,它们朝着床铺的位置,不约而同地高高簇拥过去。
无机的死物发出受苦的尖响,冲着顾星桥的方向,它们推进再后撤,妄想覆没,又怯懦地盘旋……等到天渊将嘴唇压在顾星桥的发顶,嗅闻他皮肤的温度,以及发丝的洗剂香气时,他的情绪方才勉强稳定下来。
这时候,原先整洁简素、宽敞明亮的房间,已然急剧收缩成了一个狭小的溶洞,一个围绕着床榻,痴狂地伸出无数异形金属触肢的废墟。
但顾星桥仍然沉沉地睡着,洁白无瑕的附肢搭建力场,在他的周身架起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安全堡垒,他当真就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在天渊的怀中,他是绝对安全的。
还不是时候。
天渊的目光,半分都没有赊给周边诡异可怖的乱象,只是专注地凝固在顾星桥身上。他享受他的心跳、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皮……人类的睡姿还不是很安稳,蜷缩的姿态,证明他仍然没有完全地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