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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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桥的食指,在一个不起眼的坐标上按下。
“游戏室、演练场、卧室,三点一线。”他说,“就在这个地方。”
仍然完全命中。
他的分析,与西塞尔的做法不差分毫,仿佛是同一个人做出的决定。
天渊低声道:“你的确很了解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顾星桥说,“可以出发了,我们走吧。”
·
西塞尔全副武装地穿着作战服,他坐在侧边的椅子上,灌了一口水,沉沉地顿下水瓶。
这些天来,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规格严密的体检,再三确认了他的身体健康无恙;搜寻了每一寸的深层记忆,却仍然无法挖掘他发自骨髓的不安与战栗来源于何处。
西塞尔仔细回想了很久,这种心理上的异状,就是从他传召完亲卫队长哈登之后,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之后开始兴起的。
我为什么会突然睡着?他紧皱着眉头,面上再也看不见堪称招牌的和煦神情。
而且,我没有做梦,也没有睡眠的感觉,就像那段时间被人凭空地削走了一块……那么,我究竟是真的睡了一觉,还是我以为我自己睡了一觉?
他知道,自己的猜疑真的很不科学,也很不现实。身为现存星系间最巨型势力的领导者,西塞尔再清楚不过,当前人类极限巅峰的科技水平在哪条线上。
倘若真有这么一种技术,能够使人偷偷潜入帝国皇帝的书房,并且突破了各种尖端的防护装置,以及他本人的奋起反抗,得以篡改他的记忆……那么,这种技术早就可以用来称霸全宇宙了,想来任何一个星系的首脑,都会为此吓得屁滚尿流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肯定不是凭空的自我怀疑,只是事出有因,而我还没找到那个因。
正在冥思苦想之间,身为皇帝私教的高位将领走过来,与他分享了同一个座位。
当前,西塞尔扮演还是一位开明的君王,他不但不急于彰显自己的尊崇地位,恰恰相反,他鼓励臣子在私人场合与他显示出亲近的关系,因而他并未觉得受到了忤逆,反而朝一旁让了让,平和得像是在大学的球场。
演绎什么样的角色,就不能违反那个角色的行为逻辑。好像他要演绎一个真诚的挚友,就真的与他看中的猎物做了数十年的挚友;好像他要演绎一个为人称道的贤王,就真的依照贤王的作风去行事。
“您似乎很烦恼。”将领说,“我能斗胆询问一下缘由吗?”
西塞尔苦笑了一声。
“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难道是为了婚事而烦扰?”将领打趣道,“那您就实在多虑了,毕竟全帝国的人民,都会为了得到您的垂青而疯狂的。”
西塞尔笑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我只怕我辜负他们的热爱。”
将领站起来,对他的皇帝伸出一只手,鼓励道:“来,别多想了,出出汗,那些烦扰的事自然也会随着汗水流走的。”
西塞尔想了一下,他站起来,重新带好全息面罩,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柄演练用的武器。
“那来吧!”他说,“这次,我就不对老师手下留情了!”
他们周身的环境,顷刻被模拟成了血色漂橹的战场,腥臭的微风蕴含着尸体的气息,弥漫的浓雾中,导师的身影若隐若现,唯余他爽朗的笑声。
“哎,这可真是要把人置于死地啦!”
西塞尔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之情。按理来说,模拟环境的定夺是由对战双方来决定的,他没有挑选这样一个背景,听对方的意思,似乎也不是做出选择的人……
来不及思索太多,削铁如泥的粒子剑已经从雾中迅猛探出,与他正面一击,激出了清越的火花。
导师的力气比他更大,实战演习中,出手风格也更偏向于正面猛攻,以劈山吞河之势,用一套连招连得人毫无招架之力。西塞尔已经很熟悉他的作战套路了,当下侧过剑身,以巧劲御敌,斜切着从对方的胸前撩过去,借的是险中取胜的招式。
“好!”导师大声地鼓励,胸前的防护服闪出一隙白光,这便是击中记一分的证明,西塞尔的进步非常快,近来的对战,导师已是鲜少能够赢过他了。
西塞尔并不乘胜追击,只是在浓雾中防守。最近,他的情绪无端沮丧,以致他需要胜利来疏解自己。他明白,导师更明白,他只需要等候在原地,然后见招拆招即可。
灰白的雾气越发急切地喷涌,血腥味也更加浓厚,西塞尔忽然觉得很冷。
不是身体的冷,而是心中的冷意,令他执剑时如临冰川,仿佛每一丝涌动的雾,都是一把暗藏的尖刀。
在他的视线中,光剑倏然置于鼻尖,剑身犹自裹挟着粘稠的雾,使它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把杀器。西塞尔的眼皮一颤,他敏锐地察觉到,导师的出手方式突然改变了,从大开大合的豪迈,变成了锋锐如鬼的阴冷。
西塞尔吃了一惊,他迅捷地弹开这一剑,自身亦条件反射般地进行了反击。他不得不反击——假如刺出这一下的人不是他的导师,而是别的任何人,对方此时都有弑君的嫌疑。
他宛如一片被风带动的柳叶,沿着导师的身体旋转。这样的身法,对于一位皇帝而言,未免显得太过纤细局促,然而在被他的身体素质加持过后,西塞尔转动的高速,更甚于盘旋的风暴。他不仅避过了导师的每一下刺击,并且还毫发无损地进攻到了对方的胸前。
象征得分的白光不断亮起,但西塞尔内心却全无欢畅之情。他感到了杀意,绵绵不绝的杀意,导师出招的动作全无保留,并且也不顾后路,甚至可以说,他在与自己一对一地搏命。
……不,不对!从第二下开始,对面就换人了,此刻他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导师!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西塞尔的瞳孔猛地缩紧,未知的刺客同时变换了招式,粒子光剑骤然拉长,浓雾莫测,唯有那长矛般的光束,刺眼得令人惊心。
剑矛相碰,绚烂的火花同时扑到了两人的脸上。谁也不曾避让半步,西塞尔终于可以肯定,他遇到的刺客较自己更加削瘦,稍矮数寸,并且擅使长柄的武器。
记忆中,似乎仅有一个熟悉的人,也是较他更瘦,身高更矮,擅长使用长柄的武器……
分神唯有一瞬,刺客已然抓住了那个最佳的时机——
他不知后退,只知前进,两根长矛恍若交错出击的毒蛇,獠牙似雪,喷吐的毒液亦似雪火飞扬,唯有锋芒如滔滔不绝的大潮,裹挟着修罗般的杀机,冲着人类的皇帝席卷而去!
无从形容这样倾世的怒火,仿佛从毁灭万方的熔炉中喷涌而出,将虚拟的场景也变成了咆哮的森罗地狱。雾气是熊熊燃烧的火,碰撞的锋光是刀山剑海的豪雨,西塞尔死死咬住了牙关,他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愤怒,心中唯有错愕。
古时若要形容一人的剑锋细密,便会用“水泼不进”这样的词汇,来描摹剑客的技艺是如何高超。只是在当下的时刻,“水泼不进”就像一个过时的冷笑话,根本无法比肩杀意之迫切、兵刃交加之密集的现状。
数千次的击打,一声尖如嚎叫的爆响,粒子剑的发生器应声而碎,同时粉碎的,还有西塞尔喉间酝酿已久的那句“你是谁”。
皇帝飞速抽身了,再不抽身,手心碎裂一地的剑柄,就是他接下来的下场。
“久别重逢,”浓烈翻卷的浓雾中,对方的声音嘶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惊喜吗,西塞尔?”
第125章 乌托邦(二十一)
西塞尔的头皮一下麻了。
那无关任何心理情绪的变化,仅是一种生理上的自然反应。就像一个似人非鬼的故人,隔着朦胧的长雾,以及倒错虚幻的时光,从深渊中发出了喑哑的回响。
“……星桥?”他下意识笑了起来,“你回来了?”
不等顾星桥的回答,他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高声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的目光蓦地发亮,犹如小孩子终于从床下找到了自己久别重逢的玩具,尽管它身上沾满灰尘,但还是值得好好地擦洗爱护。
西塞尔高兴从地上跳起来,兴致盎然地面对着游离不散的浓雾,先前所有的沮丧和惊疑统统一扫而空,仅剩纯然的惊喜与幸福。
他居然大大地张开了双臂,毫不犹豫地展露出全身上下所有的缺点,一点都不惧雾气中时隐时现的粒子光辉。
“你是来报复我的吗,你是想杀了我吗?”他深情款款地吟咏,“不要在心中苦苦挣扎了!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灯塔和迷途的航船,终归会朝着彼此的位置挨近……”
话未说完,慨叹的余音尚于空气中颤动,雾中便已经杀出了两条不死不休的白蛇,当胸横槊、奔逾惊雷!
西塞尔不躲不避,在得知了顾星桥的身份之后,他好像一下便生出了无穷大的勇气。
只听一声齐齐炸裂的巨响,凭借强化过不知多少倍的体能,以及研发精尖的作战服,皇帝硬生生地用双臂和腋下夹住了两根滋滋作响的粒子长矛。一下得逞,他的左膝随即毒辣地暴起,甚至在空中压缩出了尖锐的风声。
没人能中了这下之后,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除非对方是个妖怪,或者在身前挡满了手掌厚的钢板。
顾星桥不是妖怪,他当然也没有一个厚若城墙的防御外壳,但他的反应,却比以往更快,比西塞尔的想象还要快。
青年便似投林的飞燕,在武器落入敌手的那个瞬间,他就立刻松开了持握的双掌,两肩一缩,斜侧着撞进了西塞尔的胸前。
这一下未必就能把皇帝撞倒,甚至不一定打破他下盘的平衡,但他的手中却并非空无一物。
当胸一刀,尖长的匕首两端开刃,刃中泛青。西塞尔的前额立刻绽出了条条筋脉——这一刀快准狠地捅进了他的胸骨,在避开所有要害的同时,亦能最大限度地给人带去痛苦。
顾星桥翩然后撤了,他重新闪身至浓雾中,任由皇帝狼狈地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如同在玩一场吊诡的游戏。
“……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阴招,”西塞尔不笑了,他明媚的蓝眸,此刻也黑得像一滩浓墨,“你的堕落和反骨,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过去,你每隔一个月,都会换一次全身的血。新血中含有什么成分,连我都不甚明了。”顾星桥淡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雾气中逸散出来,“身为王储时,你造血功能的强度就起码是普通人的三十倍,即便受了心脏破损这样的致命伤,也能立刻恢复过来。”
西塞尔想脱出虚拟战场的环境,然而,他绝对威严的指令一动不动,就像被卡死了一样。皇帝冷冷地盯着浓雾,神情中,有种被挑衅的恼怒。
“所以我不会大意,”顾星桥道,“我亲自打磨的匕首,淬好的毒药。你喜欢看到别人的诚心,那我就给你看我的诚心。你不高兴?”
西塞尔沉默片刻,笑了。
“你成长了,”他亲昵地说,“我怎么会不高兴……”
“为什么?”顾星桥就像没听见他的回复一样,自顾自地提问,“我替你征战那么多年,绝对称得上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就算是装,你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专心当一个好友人,好上司?”
他虚无不定的声音,终究停在了西塞尔的左侧,“告诉我为什么,西塞尔。”
西塞尔一怔。
“没有为什么。”皇帝大惊小怪地回答,“你的毛病就是问得太多,想得太多……!”
自他的右侧,顾星桥刹那浮现,一刀劈开了他的左臂和肋骨,西塞尔躲闪及时,才使耳垂幸免于难。
毒血四溅,皇帝发出被冒犯的大喊,但顾星桥接着撤退到了茂盛如林的雾气里,无迹可寻。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顾星桥问,“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问一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西塞尔深深地呼吸,他开始大踏步地移动了。他用力掀开似帘似帐的灰雾,一边神情暴戾地搜寻顾星桥,一边在口中调笑:“你还执着于这个,就说明你仍然在乎我啊,星桥!你想不通吗,你在乎我,我们是注定要纠缠一辈……”
顾星桥淡淡地道:“人被狗咬了,当然不会去追究原因,因为狗就是狗,你没办法弄清它的小脑袋里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还是人吧,西塞尔?”
盯着在雾中姿态狂暴,笑容令人遍体生寒的男人,顾星桥的心境居然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灵魂与身躯分离时,也把全部的情绪带走了。
他的表现没有自己设想中的那么丢人,没有颤抖,没有质问,就连足以令行为失控的愤怒,亦只在攻击西塞尔的开头,出现了短短一刻。
也许对峙的原理就是这样,一方越是暴怒发狂,另一方就越是冷静超脱。
“你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西塞尔低声说,他面部的肌肉正在微微抽搐,似乎马上要呲出他非人的獠牙,“你明白吗,顾星桥?你不该,对我这么说话。”
顾星桥就站在他身后,第三刀,他轻轻按住西塞尔紧绷如铁的肩膀,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悍然捅进他的后腰。
“呃啊!”皇帝痛吼一声,抬腿后踹抑或向前躲避,都已经晚了,浑身被迫加热狂躁的鲜血又找到了一个突破点,朝那里的伤口飞速喷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