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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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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天渊用他那种平直陈述的口吻,坦然自若的态度,把赠画的暧昧情愫,变成了天经地义一样的东西。
  顾星桥想了一会,他看不出这事的危害,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那就随天渊去吧。
  得到了他默认的准许,滔滔不绝的画作,就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河,朝他环绕了过来。
  有时候,它画在大理石纹路的珍贵饰纸上,精工细作,贴着金箔的花样,浓郁且多情地妆点着画中人的眉眼;有时它的载体是一张古老的胶片纸,便如真的照片一样,将人物模拟得纤毫毕现;有时顾星桥在画里微笑,有时他在画里沉思、吃饭、喝水睡觉,有时他持着武器,随意掸掉衣袖上滞留的狗毛……
  画一幅幅地送,顾星桥一幅幅地看,他觉察出了一些令自己如芒在背的事物。
  ……太多了。
  不仅太多了,而且太细了。
  天渊的赠画完全是随机的,并不像礼物,有固定的送达时间。它们或两天后的清晨,或三天后的黄昏,最迟不会超过一周,总会出现在他手边。
  要命了,顾星桥想。
  大众常常调侃,懂得自律的人最可怕,那一个抛开计划和程序,逐渐“随心”的机械智能,又要怎么说?
  日常生活的一切相处都照旧,表面上看,他们仍然是合作者的关系,顾星桥的直觉,却在心底不住地大呼不妙。
  平坦的陆地一望无际,光明阔静,可这不妨碍它要在地下纵养一条激流汹涌的暗河。水色幽微,水势轰鸣,仿佛无光也无色的沉雷。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年的戒备,从这个时候开始,天渊送来的画,融入了许多……不写实的部分。
  有时它是对过去那些传世名作的融合。譬如他坐在一堆融化的时钟中间,譬如他头戴黑帽,脸上遮着一只缤纷苹果,譬如用水墨渲染,他的身体简化为一粒撑伞的小点,于写意的烟雨里穿梭;
  有时则是更潦草、更精炼的简笔。天渊把他画在字迹密布的信纸背面,犹如在出神时写下的情书,一不小心,就鬼使神差地描摹了爱人的面庞;
  有时压根是基于纯粹想象的画面。黑夜中寂静无声,画纸上的顾星桥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头明灭猩红,在朦胧似乳的雾气中,模糊地映亮了他下颔的轮廓。
  假如有谁真的体会过这种程度的关注——它阴燃而无声的火焰,就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淹死。
  看到最后这张画,顾星桥半天没说话。
  “严格来说,这才是更加你们人类定义的‘创作’,对吗?”天渊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朝顾星桥求知。
  “它……有你自己的东西,”顾星桥说,“挺好的。也许,你现在可以画点其它内容了,比如毛豆啊,太空啊,或者别的……就不用再画我了吧?”
  讲到最后,难免有点图穷匕见的尴尬。天渊注视顾星桥,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认真地点头:“我会考虑的。”
  考虑,但是不改。
  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顾星桥自然可以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谈话过去的第七天傍晚,新的画送到了顾星桥手边。
  顾星桥躺在床上,怀中正夹着一个躁动不安的毛毛狗头。他叹了口气,在“看画”和“让长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湿”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借着夜灯的光,放开了玩性大发的狗,将画举在眼前。
  他静默了片刻。
  它是一张纯线条构成的……随笔,风格近乎抽象。放近了看,天渊用杂且无章的乱线勾勒出了他的面庞,但稍微拉远一点,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
  顾星桥发现,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暗藏着两个相拥的身体。柔软、安静,一个睁开眼睛,另一个便将嘴唇贴在他的前额。
  这就像那种梅雨天,在天花板上洇开的,有着巧合形状的湿润苔痕,现实中他们潮溶交缠,想象中,他们同样彼此相爱。
  晚上,顾星桥抱着热乎乎的狗,盯着天顶,无言地看了半宿。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先领着毛豆去小花园里遛弯,天渊就站在走廊尽头,比他起得更早,或者说,他压根就不用睡觉。
  顾星桥的脚步一停,毛豆却已经兴奋地哼唧着,狂奔到另一个饲养员下方,边摇尾巴,边转圈圈。
  天渊低头,竟也肯俯下腰,屈尊在狗头上拍了两下。
  接着,他抬起头,望向顾星桥。那目光全然静谧,理性如万年不变的星轨。
  天渊低声说:“早上好。”
  顾星桥竟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
  天渊的言行始终不曾变过,他用肃静的秩序构成了恒定冷漠的外壳,可那些层层无尽的画作,堆叠溢出的情意浓稠炽热,缠得顾星桥如坠网缚,以至于感到了若有若无的窒息。
  这一刻,如何惊心动魄的幻梦,激越尖啸的暗流——只消一眼,他已然窥见了坚冰下涌动的致命岩浆。
  顾星桥因此避让。他不得不避让。
  ·
  好在自从那天过后,天渊总算听了他的建议,不再给他送画了。
  顾星桥的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崭新的信笺就不约而至,上面不是画,是诗。
  顾星桥:“……”
  【你是冰,你是火,
  你的抚摸像雪一样烫痛我的手,
  你像火焰,你是寒光,
  你是孤挺花的紫色,
  你是月光抚摸下玉兰的银色。
  当我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是个冰冻的池塘,
  在摇曳的火把下闪闪烁烁。】
  如果说前面的赠画,多少还有些欲盖弥彰的遮掩,等到此时此刻,就是明目张胆的情诗了。
  年少时,顾星桥吃过许多苦,那不止是身体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被轻视、被戕害、被践踏……全是家常便饭的遭遇。为数不多的慰藉,大概因为过人的资质,顾星桥得以从诸多同龄族人中脱颖而出,押送至帝国中央星的学校上学。
  他至今记得清楚,军校的第一堂文化课,老师引经据典,从名家名作谈到现实生活,他谈论尊重,谈论人性,谈论他希望他的学生们日后要如何关爱自己,也回馈那些爱着他们的人……顾星桥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只是缄默地盯着课本。回到寝室之后,他躺在床上,牙关咬得死紧,当晚就起了难退的高烧。连续三天,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
  一个刚生下来就被打断四肢的人,哪怕仅是看到健康人在一旁展示自己完好强壮的躯壳,他也一定是要发疯的。
  因此,有件事顾星桥一直没有告诉天渊,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告诉:
  当他听到天渊对自己的表白时,他第一时间的感受,不是惊讶,不是难堪,不是窘迫,不是羞涩……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
  他前半生付出的所有爱,基本没有得到多少正向的回报。他像挚友和同袍一样爱着西塞尔,像儿子和同胞一样爱着酒神星与它的子民,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顾星桥终于了悟,人一旦真诚地付出自己的爱,就再也没有对等的人格可言。爱是酷烈的皇冠,你把它给谁,就是为谁加冕,叫对方成为你的主宰和国王,从此他要你活着,你就甘愿为他投向死;而他要你去死,你活过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他盯着信笺,说来也奇怪,这首诗的作者是艾米·洛厄尔,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女性诗人。比起源星上恒河沙数的作家、诗人,她不算最知名,也不算最特殊,只是她的诗稿幸运地保存到了数千年之后,又收录成电子数据,被顾星桥在终端上好运地发掘了出来。
  能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恰好找到他喜欢的冷门诗人的作品……这莫非是偶然吗?
  顾星桥凝视了半晌,他毅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起身、出门、关门。
  我不想用这种恐怖的力量统治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统治我。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顾星桥再次推门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垃圾箱里的纸团,展开成皱皱巴巴的一张破纸,看也不看,丢进抽屉,然后再出门、关门。
  ·
  【那一瞥从人群的空隙中穿过,
  冬日的深夜,在酒吧间里,一群工人和司机围着炉火,我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窥见一个与我彼此喜欢的青年,悄悄地走近我,在我身旁就坐,只为与我的手相握,
  人来人往,酗酒咒骂,下流玩笑,长久的喧闹中,
  我们满足而愉快地相处,很少开口,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睡到早上九点,被规律的生物钟唤醒,顾星桥睁眼,发现毛豆不知所踪,应该是已经溜出去了。
  他起床、洗漱,然后在门口的信箱里,瞧见一封浅紫色的卡片。
  顾星桥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抽出那张卡片。
  看到上面的内容,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赶紧收敛笑容。
  这确实是一首可爱的好诗,早上读过一次,便可以让快乐的情绪感染到这天傍晚的黄昏。但顾星桥知道,他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出对事物的偏袒和喜爱,否则,天渊很有可能做出一些用力过猛的事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一个哼哧哈哧的亢奋狗从外面狂奔进来,开始幸福地坐在主人的拖鞋上磨牙,把尾巴甩成螺旋桨,张着小狗嘴,兴高采烈地到处涂口水。
  “毛豆,”顾星桥收起卡片,和狗对视,“我怎么跟你说的?要坐好,坐……”
  小狗软趴趴的,比人的拖鞋也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伙食良好,又胖墩墩的十分瓷实。狗不能理解人说的话,只是听到主人看着自己开口,就已经十分幸福。
  于是狗开始在顾星桥的拖鞋上拧来拧去,企图要求一些抚摸的照顾服务。
  顾星桥叹了口气,过去他用兵谨慎,对待下属也十足严格,结果等到养了狗,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
  他张开双手,把毛豆抱到胸前。捏到狗腿和肉垫都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在泥巴地里疯跑之后,又被谁搓洗过。
  顾星桥一转头,看到天渊站在门口,神色自若地旁观他和狗的互动。
  其实,这的确是一件常人很难想象的事:身为至高的天渊战舰化身,居然也会参照正常人的模样,每天遛狗,还给狗洗小脏脚……
  放在几个月前,如果有谁对顾星桥这么说,他只会将这种话当成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出来散散步?”天渊看着他,带着征求的疑问。
  顾星桥想了想,抱着颠颠傻乐的狗,走出房间。
  “所以……你一定要写,对吧?”
  “它仍然来自起源星的诗人。”天渊低头观察他的神情,忽然笑了,“你喜欢它,对不对?”
  顾星桥立刻指使毛豆对其进行口水攻势:“用问题回答问题,你就是在逃避一开始的问题!”
  “我爱你,因此我只是在学习如何表达。”天渊坦荡荡地剖白,坦荡荡地纵容小胖狗啃咬自己的一根外骨骼,“就连你也不能否认,它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我连‘如何表达爱’的课程也学不会,你怎么能指望我理解人性,学会认同‘战争是非必要之恶’的理念?”
  坦诚有魔力,坦诚是人生下来时口中所衔的美玉,任谁做了再混账的事,都可以凭借衔玉的功德,获取宽宏的赦免。
  顾星桥忽然发现,他没办法反驳天渊的观点。
  ·
  【多里斯将她的金黄的发丝拔下一根,
  把我的双手当作俘虏捆起来,
  起初我发笑,认为很容易从可爱人儿的
  束缚里摆脱出来;后来发现
  没有力量挣开,我就痛哭流涕,
  像一个被铜链紧紧绑着的囚徒。
  如今我这个最不幸的人被发丝牵着,
  任凭主妇拖到哪里,就是哪里。】
  又是幽怨的抱怨,又是灼热的示爱,这必然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诗歌,要不然,天渊不会将它誊写在色泽昏黄的羊皮纸上。
  关乎天渊对他的感情,顾星桥一直在思索。
  爱是个轻飘又沉重的字眼,情到浓时,谁都能啾啾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发表上一千八百句对于爱的感言;但是褪去一时冲动,头脑发热的怂恿,琐碎日常生活对激情的消磨,异见立场与主张的碰撞……爱本身的厚度重量也要化为纷纷而下的尘屑,逐渐变得纤薄而脆弱。
  天渊是非人的智能生命,顾星桥不敢肯定,他对自己表露的爱究竟来源于何处,但是从心底里,他或多或少地明白:身为被制造的毁灭机器,天渊却能在与自己相处了短短数月之后,如此笃定地言爱——除了与他超人的学习能力有关以外,应该还有傲慢作祟的缘故。
  顾星桥最清楚不过,天渊那使人咋舌的高傲,是如何深刻影响他的行为处事。毕竟,“我即真理”这种疯话,实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我很想询问你一件事,”他们正在藏书馆闲坐,天渊开口,“你的报复行动,是否就到此为止了?”
  顾星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对西塞尔的报复行为已经结束,”他说,“对帝国的还没有。”
  “你当日和他对峙的场面,有全程录像作为佐证,我以为,你会公布出去,让他彻底身败名裂。”天渊说。
  顾星桥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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