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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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头始终淤堵着一股郁气,厄喀德纳的举动,更是不能让他往好的方面去想。
“看你吧,”谢凝轻声说,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做决定就好。”
我做决定?
蛇魔为难地吐着信子,他要把神造之物赶走,多洛斯会不高兴吗?毕竟,除了赞西佩,多洛斯再没跟地宫的其他人说过话了……
思来想去,厄喀德纳忍住不悦之情,勉强地对四臂巨人说:“那你就叫她来罢,在桌尾扔一个盘子给她!”
做完这个艰难的决定,他问谢凝:“这样行吗?”
四臂巨人得意洋洋地走开了,谢凝的嘴唇动了动,第一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再攒了一句的力气,他才点点头,低声说:“……行。”
片刻后,赞西佩进入王座室。她诧异地瞄了谢凝一眼,先对厄喀德纳道谢,然后才拘谨地坐在餐桌末尾,不声不响地吃起自己的饭来。
这一餐的氛围实在诡异,赞西佩不说话,谢凝同样很少开口。厄喀德纳愣愣地看来看去,按照往日的相处习惯,他挑拣人类喜欢的吃食,放在对方的盘子里,谢凝也只是简单地“嗯”一下,说声谢谢。
吃空了自己的盘子,谢凝便放下餐具,平淡地说了声:“我吃好了。”
他转身离开,先一步退出了餐厅,退向更深的蛇巢。
厄喀德纳:“嗯嗯嗯?!”
魔神万分不解,他扔下吃了一半的铜牛,急急忙忙地擦干满手满嘴的血,便慌张地追着他的人类走了。
赞西佩低下头,她始终缄默,什么都没说。
·
是夜,赞西佩睡在床上,她的耳畔渐渐氤氲起一阵奇异的牧笛声,乐曲悠扬,便如无孔不入的雾气,吹醒了沉眠的神造者。
她睁开眼睛,神智倏然清明。赞西佩赶忙翻下石床,系好衣裙,披上斗篷,偷偷潜出阿里马的地宫。
乐声笼罩着她,她所到之处,那些目光炯炯的巨人都像是瞎了一样,任由她从面前快步跑过。
她迈出数千层石阶,悍重的铜门仿佛有了生命,自发打开了一条细缝,供她出入。
踩着积雪,在久违的、清明的月光下,她看到一位年轻的旅人,他坐在货车上,身边放着一根木杖,毛驴悠闲地甩着耳朵,听他吹出的明快小曲。
赞西佩恭敬地说:“赫耳墨斯神,我听见了你的牧笛声。”
伪装成旅人的神明跳下货车,朝赞西佩走来,他一边走着,身形便愈是高大,来到她面前时,他的外貌、体态,皆与神祇一样威严了。
“赞西佩呀!”他轻快地打着招呼,“因为那头魔神降下了遮蔽眼目的雾气,我在天上的兄弟姊妹,都十分好奇你的成绩。你可是众神的冠军,无往不利的美物,告诉我,你的进展如何了?”
赞西佩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退缩的情态,这不免令赫耳墨斯大大地皱起眉头:“怎么,难道厄喀德纳既不杀你,却也对你无动于衷吗?”
“……多洛斯救了我,”赞西佩声音微弱地说,“他看中我的才能,将我留下,与我探讨艺术的功课。”
赫耳墨斯十分吃惊,他严厉地望着赞西佩,即便是火神亲塑的美貌,美神赐下的楚楚动人的媚态,也没能让他软下心肠,他下着严酷的命令:“这不是你该思考的事,赞西佩!你的名字昭示了你的命运,这是你不可违抗的指令:破坏、并且拆散那畸形的结合!你须得这样做,否则,即便司雷电者不出手,我的姊妹雅典娜也是要叫你毁灭的!”
赞西佩吓得流了眼泪,她问:“那我要怎么做呢?没有金箭的威能,魔神是何等深爱着祂的多洛斯,我怎么能拆散他们,并且还可以不被魔神残忍无情地杀死?若你曾为我的美丽啧啧称赞一次,赫耳墨斯,行路者的保护神,就请你大发慈悲地怜悯我吧!”
赫耳墨斯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缓和了语气,说:“那你就将‘多洛斯’的来历,悉数告知厄喀德纳好了,魔神的性子多么残忍,祂是不会容忍欺骗,也不会容忍背叛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件事,我就为你在雅典娜面前求情。”
赞西佩望着神明的离去,赫耳墨斯重新吹起牧笛,跳上货车,很快地驰远了。
第二日,谢凝在静室中看画,门开了,赞西佩披着斗篷,突然走进来,伏在他的脚下,左手抱着他的膝盖,右手抚着他的下巴。
“我也求你的怜悯,多洛斯!”她这么说着,便把赫耳墨斯威胁她的话语转告给了谢凝,“我像一根夹在中间的野草,我是没有办法脱身的,只有求你的怜悯,请你理解我的做法。”
谢凝放下画册,无声地看着她,他沉默的时间那么长久,久到赞西佩以为,他是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不会笑的石像。
“你去说吧,”良久,他低声道,“我允许你去,告诉厄喀德纳,我的秘密。”
他轻轻地催促:“去吧,没关系,我不怪你。去吧。”
第154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
仿佛在沙漠中苦行已久的干渴旅人,骤然望见了一潭鲜红的水面,赞西佩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复杂,有如临大赦的欢喜,有迷惘不解的惊奇,其中还夹杂着一点不可言说的警惕。
“你愿意?”她结结巴巴地问,“你真的愿意吗,你这仁慈的好人?”
谢凝笑了一下,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冷静清明得可怕,就像一个灵魂出窍的局外人,观看着秘密即将揭示的结局。他说出口的通用语,因此流畅了许多。
“但在这件事之后,你不能待在这里了,”谢凝说,“不管是奥林匹斯山,还是世俗的王国,离开阿里马,去到阳光下的地方生活。神对你的要求,只会一次比一次过分。”
赞西佩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谢凝摇摇头,“对厄喀德纳说完我的秘密,你就跑吧,逃出地宫,你可以对众神说,你是从魔神的追杀下逃出去的。”
赞西佩的嘴唇微微蠕动,她还想说什么,看见了谢凝的眼神,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唇。
最后,她提着裙摆站起来,感激地说:“多洛斯哟,你真拥有圣贤的灵魂!愿至善和尊严的女神降福于你,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不愿知道良善、公正的人得不到好报。”
说完这话,她便摘下斗篷,低头走了出去。
谢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转头看着自己的画纸,他的白纸已经不多了,既然有光滑细密的羊皮纸用,他就把珍贵的白纸封存了起来。
想了想,他翻开空白的一页,捏着炭条,画了一道,线条却是颤抖的。
他深吸一口气,再换个地方起稿,下笔的力道既狠且快,匆匆定了个型。寂静的室内,只能听到沙沙的摩擦声,但画了半天,调子越画越糊,描绘的对象也越来越不知所谓。
谢凝停了手,他凝视纸面,如同凝视着一团乱七八糟的垃圾。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突然伸出手,这张纸撕下来,在掌心里搓揉成了一团,丢开了。
算了,他想,不画了。
地宫里分不出白天黑夜,没有钟表计时,但谢凝盯着岩壁,脑袋自发幻想出了一枚嘀嗒作响的时钟,秒针每过一格,都敲打出小而清脆的声音。
赞西佩走了多久,谢凝问自己,十分钟,二十分钟?真可惜,我这么度日如年,分不出时间究竟有没有在往前一分一秒地流逝……
说来惭愧,他前二十年过得贫瘠而顺遂,除了上学、集训、高考之外,竟然挑不出什么印象深刻、惊心动魄的大事,唯一与眼下场景吻合的,或许是高考出分前的那个晚上——傍晚的夏风余威犹在,闷热地吹着沥青马路,砖石亦蓄满了白日的火力,左脚刚踩下去,右脚就迫不及待地抬上来,准大学生们三两成群,赶到学校去对高考卷的答案。
但即便在等待高考成绩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忐忑害怕。
谢凝没有笑,他的脸孔像一张凝固的苍白面具,从侧面看,有种出乎意料的严肃。
心中的时钟再转过一圈,他坐得太久,手脚都浸了一层冷冰冰的汗。四周安静得要命,几乎可以叫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听到血液在静脉中汩汩地流淌。
在静止的时空里,谢凝仿佛停留了一百年,除了呼吸和心跳,他终于听到了另一种动静,绵长粗砺的摩擦声,来自蛇尾与青铜地板交错时产生的碎响。
厄喀德纳来了。
蛇魔来得又急又猛,他暴跳如雷地冲过来,眨眼就到了静室外,一把抓开房门。这间内室是专门为了谢凝挖出来的,以魔神的体型,一时半会还进不来,得在外面盘桓一阵子。
“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叫嚷,因为太过紧迫,他说不出什么有内容的句子,只能一再重复谢凝的名字,“多洛斯!”
谢凝站起来,坐姿压得血液流通不畅,导致他走起来一瘸一拐。
他扶着门框,抬头望着暴躁的厄喀德纳:“……是,我在这。”
“多洛斯呀,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卑劣的造物在说什么?”魔神大声控诉,气急败坏地拧着尾巴,“她居然造谣你的来历,说你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并且你早晚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天底下能有这样的事吗?我怎么能不重重地杀伤她,让她知道使我心急如焚的教训呢!”
谢凝盯着他,人类的面容全无血色,嘴唇亦不由得打抖,但厄喀德纳沉浸在惊惶的怒气里,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魔神继续火冒三丈地道:“她用性命担保,请求我来向你求证,她所说的句句属实。你告诉我吧,我要怎么处置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骗子?”
谢凝看着厄喀德纳的眼睛,他的耳朵边忽然好安静,先前嘈乱的杂音全不见了,心跳、血流、呼吸……谢凝专心致志地开口,仅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
“她没错,”他深思熟虑地望着厄喀德纳,大脑全然放空,“她说得……没错。”
厄喀德纳愣住了。
蛇魔迟疑地探出蛇信,想在空气中嗅探出谎言、玩笑或是不实的影子,但他只嗅到了苦涩的盐味,那是心碎的味道。
“……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是一所艺术院校的在读学生,我有父母,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些朋友,我今年二十一岁。”谢凝低下头,他全盘托出,纵然字与字之间连着颤成一片,但仍然尽可能地口齿清晰,把每一个字都念得明明白白,他不愿再将这些剖析的真相复述一遍。
“我的时代没有神明,没有妖魔,奥林匹斯神和你一样,都是神话传说中的角色。我不知道这里距离我的时代隔了多少年,或许几千年,可能几万年……至于为什么来这里,我现在仍然搞不懂原因,我只记得我那天正在看古希腊文化展,去卫生间一关门,再一开门,我就来到了这里的森林。”
谢凝没有看厄喀德纳的表情,他不敢看。
“到这个世界之后,艾琉西斯的国王先发现了我,他以为我是潘神的使者……或者神子什么的,所以把我带回他的国家,还允许我住在神庙里。不过,三个月后,我的身份被那里的公主揭穿了,奇里乞亚又要求人祭,公主就连夜把我押上船,一路送来了这里。”
一口气说到这里,谢凝的嗓子沙疼,接着道:“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厄喀德纳没有说话,他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这种沉默就像剜骨的钢刀,刮得谢凝难以安生,他喘了口气,嘶哑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的家人没有死,他们还活着,只是活在另一个时空……我没办法接触到的时空。”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谢凝低着头,环抱双臂,垂下脑袋。即使这时候有把断头的铡刀从上方掉落下来,他也依旧无怨无悔地坚持这个姿势。空气死寂如不化的寒冰,同时又在酷烈地燃烧。
“多洛斯。”不知过去多久,厄喀德纳开口。
“多洛斯,抬头看着我。”
魔神的声音多么残酷!这是他从来没对谢凝使用过的语气,好像正对一个死去的物体下令似的。
谢凝一阵一阵地哆嗦,他将手臂抱得更紧,魔神口吻中的压迫感,仿佛在他的颈子上拽了一根锁链,逼得他不得不慢慢抬起头,与厄喀德纳对视。
……真奇怪,谢凝恍惚地想,他脸上也是没什么表情的,就跟画纸一样空白。
“现在告诉我,”厄喀德纳说,嘴唇上的刺目金痕,便如多生出的一根锋利獠牙,于空气中煌煌闪烁,“你在开玩笑。”
谢凝抖得更厉害了。
“看着我,然后对我说——”魔神的声音非常轻,同时又是一字一句地咀嚼着他的话,“——‘我在开玩笑,这全不是真实的’。”
“我……”谢凝竭力睁大眼睛,他咽了咽喉咙,几乎窒息得说不出话,“你、你要打我吗?”
“不,多洛斯,”厄喀德纳说,“你知晓我的心意,即便我要撕开自己的胸膛,完整地挖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心,我也不会动手打你的。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顶着他期盼的、森然的目光,谢凝颤声道:“我在开、开……”
魔神的瞳孔情不自禁地缓缓缩紧,无论如何,谢凝不能复述出后面的话。
“……这不是玩笑。”他泄气了,喑哑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
那一刻,谢凝真的以为厄喀德纳会杀了他,会狂怒地撕裂他的身体,把他像虫子一样碾死。然而,厄喀德纳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无限疲惫地说:“多洛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