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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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使谢凝抬起了头,看到滚烫的泪水,正从魔神的面颊上流淌滴落。厄喀德纳活像是被一下子打垮了,他的眼前发黑,强健的骨骼再也撑不起钢筋铁骨的躯壳,只能深深地伏下身体,颤抖着喘息。
“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了?”厄喀德纳用不稳的手掌,发抖地按住人类的胸膛,他尽可能地挨着多洛斯的心跳,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自己面前,“你是早晚有一天要回家,回到你父母身边的?”
谢凝的眼泪也出来了,他继续狠心地回答:“是,这是真的。”
“多洛斯、多洛斯!”魔神呜咽着,连连地呼唤这个名字,把他揉在自己的怀抱里,试图让人类回心转意,“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求求你啊!你真忍心离开我,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吗?”
“倘若没有你的手,没有你的声音,你的笑容和灵魂,就让我死在这里吧,你可以带着我的命一块走!”他一面说,一面狂乱地亲吻着人类的手指、嘴唇、头发以及心口。蛇魔绝望地哭嚎着,他真想将多洛斯吞吃进自己的肚腹,哪怕他不能再欢笑、不能再说话,总好过离开自己的万万年时光!
谢凝哭着说:“我之前不对你说自己的心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定得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得回到我的时代去,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我不能丢下他们,我真的不能……”
“我比爱自己的眼珠子还爱你,我比爱自己的心还爱你,多洛斯!”厄喀德纳痛苦地哀哭,“我怎么能放你离开,我怎么能让自己的眼珠子,自己的心离开?我可以不要尊严,不要名誉,什么都不要,我不能像人一样跪在地上,但我可以低到尘土里,并且抱着你的膝盖恳求你!不要走呀,难道你不爱我吗,我求求你,不要走呀!”
听了他悲伤欲绝的话,谢凝的心口,甚至生出了近乎于碎裂的震痛。
他抱着厄喀德纳的脖子,将满脸的泪水贴在他冰冷的乱发上,吸着鼻子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们本来就不太可能有结果。不管我从哪儿来,我只是个人,我顶多只能活一百年,可你呢,你是神,你的寿命比我长那么多、那么多……我的家人也是凡人,我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没了我,他们的心也是会疼死的,我不能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你就不该来到这里,不该让我看见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厄喀德纳死死地抱紧了他,眼中闪动着状若疯狂的神光,“但一切已经太迟了,多洛斯!你夸耀我的美丽,你描摹我的面庞和身体,你叫我生出了怎样的贪欲和渴望,难道这些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吗?现在你却对我说,这种幸福和快乐原是有时限的,时间到了,你就要把它们残忍地收走!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啊,你看看它,它会流血,会疼痛,会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欢欣地跳动,你要看我的心吗?我可以把它挖出来给你看啊!”
谢凝浑身发抖,他捂住眼睛,声音哑得不成语句:“你听我说!我的家人……我不能放下他们,他们无缘无故地丢了孩子、丢了孙子,有时候,我一想到他们是怎么在那边找我,没有指望地找我,为我哭干了眼泪,熬白了头发,我的心口就得疼得睡不着觉……我不能,我总要找到办法回去。”
蛇魔的哭泣和哀嚎,令整个地下世界,皆在找不到缘由的惊惧中动荡。厄喀德纳暴跳着质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想到要告诉我了?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我宁愿你欺骗我,多洛斯,我宁愿你骗我!”
一想到以前,自己是如何笃定地筹划,假使多洛斯发愿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那他就去艾琉西斯建设自己的巢穴——此刻再看,这个念头也天真得惹人发笑了,多洛斯的家乡根本就不在这个时空,而是在数不尽年岁的未来。
“我不能永远瞒着你,”谢凝含着泪水说,“我总要对你挑明……”
厄喀德纳止住了哭,他的面容已经逐渐冷得像钢铁一样,魔神恨恨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多洛斯,你想从我这里逃走,无异于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百眼巨人是如何看守变成母牛的伊俄,我将比他的冷酷看守更严苛一百倍、一千倍,这次将不会有赫耳墨斯来带你出去,我要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过去的日子里,谢凝已然在脑海中千百次地模拟过他坦白后的局面。厄喀德纳的反应,虽然早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他还是忍不住地感到一阵觳觫的寒意。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他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环抱的双手,试图寻找厄喀德纳的眼睛,“现在我们都很激动,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理智……”
“别急切地反对我,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说,“理智是懦夫的退路,我从来不曾需要它!我这么说了,就一定要这么做,如果你觉得我会放你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谢凝心里不好受,但他仍旧试图叫厄喀德纳冷静下来。他说:“你要真的爱我,请替我考虑一下,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也不想丢下你,何况穿越时空这种事,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方法。冷静冷静,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厄喀德纳又怕又恨。
他怕人类真的离开他,去了一个自己找不回来的世界,又恨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要如此苛刻地折磨他——尽管他们之间乃是平辈的亲属关系,可他心里知晓,命运不曾怜悯任何神或人。
“我不会听你的话!”他呲牙咧嘴、色厉内荏地叫嚣,“多洛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于实现你的愿望,只有这件事,以及和它沾边的,我完全不可能认同!”
“然后呢?”谢凝反问,“你准备把我关起来,直到我在地宫里老死,都看不见阳光,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吗?假如你真这么做,我们之间的爱早晚要消磨得干干净净,甚至会开始憎恨彼此,这是你想要的吗?”
蛇魔狠毒地喊道:“我想,而且我可以!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能将你留在这里,并且不容你抗拒,多洛斯!我要为你系上蛇蜕的锁链,再注入毒液,蒙蔽你的心智,你马上就要忘记一切过往,只记得我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这又有什么困难呢?我是原始的魔神,我的强力岂是人类能够想象的!我非要把你留住,即使去求助我深恶痛绝的奥林匹斯众神,向祂们低头,我也要这样做!”
“少在这儿恐吓我!”谢凝双目圆睁,厉声喝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怕过你!”
满室寂静,仅余两道粗重的呼吸,一前一后地交织响起。
谢凝气得发抖,他一言不发,用力在厄喀德纳怀中推搡起来,要从蛇魔的双臂间挣脱出去。他的态度强硬决绝,怒火烧心之下,竟悍然掰着厄喀德纳的手爪,让魔神劈金断玉的尖甲,在掌心铰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厄喀德纳骇地大叫一声,急忙松了手。幸好,他平时与人类相处,全是尽力收着自己一身的流毒,要不然,谢凝马上就得被蛇毒腐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鲜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伤口亦迅速地发青发黑。魔神吓得肝胆俱裂,急忙捏着受伤的手,凑近了吮吸带毒的血,将毒素往自己这边控过去,直到伤口变白,血亦止住,他才敢稍稍地松一口气。
“你真这么恨我吗,多洛斯?”厄喀德纳哑声说,他仍为方才的惊吓感到头晕目眩,“死神离你多么近,我尽可以看到祂的袍角,在你的衣襟边上若隐若现了!你真这么恨我,不惜拥抱死亡,也要离开我吗?”
说到这里,厄喀德纳满心的凄苦,心头就像有一千一万把钢刀剜割,他呆呆地立着,想着方才多洛斯的眼神——那么无情,那么愤恨,真像看仇人似的看他!
厄喀德纳浑身战栗,他无措地垂着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再也抑制不住过度的悲哀,痛苦地大哭起来。
看见他这个样子,谢凝的怒气不由全部转化成了酸楚。
他又懂什么呢?这么傻乎乎的,心爱的玩具不见了,只能哭泣,心爱的人要走了,还是只能哭泣,从一开始,他就没拥有过那些称得上宝贵的东西啊。
谢凝折了回去,他轻轻拉住厄喀德纳的手,抱着蛇魔的脖颈,两个搂在一起,彼此流着心酸的眼泪,伤心地拥抱着,哭了好一阵。
“其实,我之所以让赞西佩去告诉你这件事,”谢凝哭着说,“是因为我嫉妒她,我看到你拿了她的雕像,又请她来我们的餐桌上吃饭,别人都说她比我好,我怕你最后也会这么觉得,她的天份本来就比我强……”
厄喀德纳哽咽地吐息:“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拿她的雕像,因为我想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会叫你失落,可我却完全看不出来,并不好意思告诉你;至于我请她来,亦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怕你嫌我不曾招待你所友善的人呀!我真爱你,多洛斯,除了你之外,我不觉得任何人的艺术才能比你好,我看不懂他们的,却可以在你的创作上体会到幸福和爱,你怎么可以嫉妒她?”
短暂且激烈的争执过后,他们再次重归于好。谢凝哭得快要断气,要他舍下厄喀德纳,和拿刀割他的肉一样疼痛不堪,但他又必须得去这么做。
他们在一起抱了很久很久,心情才稍微平复一点。厄喀德纳沉默地亲吻着他肿胀的眼皮,终于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他艰难地低声说:“多洛斯,为了你,我愿意去请求盖亚,求地母去寻找祂的兄长。你知道,古往今来的全部神祇,所能掌控时间与空间的,唯有原初的宇宙大神,混沌卡俄斯,说不定祂可以为你想到办法。但作为交换,我要求你,倘若卡俄斯都不能为你解决这个问题,或者我们不能实现祂开出的条件,你就必须得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顿了顿,他问:“好吗?”
谢凝毫不犹豫,他郑重地点头,哑声说:“好,我答应你,就这样办。”
第155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一)
地下世界长久地安静着,谢凝贴着厄喀德纳,轻声说:“谢谢你。”
厄喀德纳不愿告诉他,但他的心里已经在深刻地懊悔,他沙哑地说:“没关系,我爱你。”
话说开了,谢凝心头的大石头一下落地,只觉得眼前万事开阔。他忽然想起传话的人,不由问:“赞西佩呢,她怎么样了?”
厄喀德纳不高兴地回答:“她逃走了!就像一只被虎豹追击的羚羊,在我急着来寻找你求证的时候,她便从门口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但她是出不了阿里马的,我已决心使她的鲜血流在暗沉的地下。”
“放了她吧,”谢凝求情道,他把赞西佩前来找他的前因后果,全告诉了厄喀德纳,“是我让她去找你的,我也答应她了,这件事过后,就让她离开这,随便去哪儿都好。”
厄喀德纳快恨死了!如果有机会,他真要砍断赫耳墨斯的一双腿,再把他的双蛇杖折成两半,重重地摔进泥潭里才好。
“就依你的话罢,”蛇魔怏怏地说,“反正,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卒子,并非我最主要的敌人。”
魔神话音刚落,地宫的石门便洞开了,赞西佩披着斗篷,知晓这是多洛斯在兑现他的诺言,于是,她快速地跑出了地宫,迫不及待地跑上了阳光灿烂的大地。
阳光照射在她雪白耀目的肌肤上,以致于福玻斯·阿波罗一下就发现了她的踪迹,远目的太阳神皱起眉头,叫住自己天上的兄弟。
“赫耳墨斯,你往下瞧瞧,”阿波罗说,“赞西佩竟从阿里马的地宫中逃出来了,她是否玩忽职守,弃自己的职责于不顾?请你去看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赫耳墨斯也十分困惑,他下到凡间,变成一个仪态高贵的美妇,来到赞西佩面前,毫不留情地斥责着她。
“瞧这神色匆忙的妇人!”美妇说,“你是从夫家的纺车边逃开的吗,是从幼儿的摇篮旁走开的吗?为什么孤身一人站在这里,表现得像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呢?”
赞西佩暗暗地叫苦,她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位神祇的化身,她赶忙哭诉着说:“你是一位智慧的贵妇人,请你明察我的困境:我刚刚从魔神的蛇窟中逃出来,因为我向祂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秘密,祂便叫嚣着要杀死我。我废了多么大的功夫,才从死亡的魔爪下脱身!倘若你能怜悯我,就给我一个出路,让我做你卑微的侍女,也好过葬身蛇口,被悲惨地吞噬。”
赫耳墨斯很满意,他看出赞西佩没有撒谎,她确实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但他心里随即又起了嘀咕,该如何处置这个美丽的造物呢?
他恢复原型,肃穆地说:“不错,赞西佩!你所言不虚,只是光我一个,还不能决定你的命运,毕竟,你是没有完成你的使命的。”
赞西佩急忙伏在神明的脚边,抱着他的膝盖哀求:“赫耳墨斯神哟!我没有神庙可以祈祷,你的双膝即是我的圣坛,请想起你尊贵的诺言:你应允我,假使我做到了你的要求,你就为我向雅典娜求情。”
看到她这样楚楚动人的媚态,阿佛洛狄忒赋予的魅力,不由自主地影响了赫耳墨斯。神明将女人扶起来,好言劝慰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遗忘自己的誓言的!让我带你去奥林匹斯山,在那里,我将为你说话。”
奥林匹斯山上,众神齐聚在神殿当中,他们纷纷面对着赫耳墨斯,看到他带来神情谦卑的赞西佩。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帕拉斯·雅典娜责备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吗?奥林匹斯要你摧毁那对情侣的关系,你却蒙着羞愧的面纱,让为美色蛊惑的赫耳墨斯带上了众神的殿堂,你不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