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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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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的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的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
  拉珀斯低头望着江眠:“可你,释放了她的灵魂,给她自由,让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鱼敬畏地低语,“太完美了。”
  江眠的泪痕还未干透,脸已经红了,他拘谨地说:“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
  “是吗?”拉珀斯诧异地问,“如果我偏要夸呢?”
  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讷讷地说:“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两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对望了片刻,江眠破涕为笑,轻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开他。
  哪怕隔着衣料,要命的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几乎像蒸笼一样,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读肢体语言的雄性人鱼,此刻便如一个只会傻乐的瞎子,对其视若无睹。
  江眠没办法了,嘀咕了一声“真粘人”之后,倒也不做他想,低声问:“那你之后要怎么办,替红女士复仇吗?”
  “复仇,”拉珀斯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是的,我们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后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忧虑地问:“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样,但不会再欺负你了。”
  江眠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朋友?拉珀斯睁大眼睛,睑膜完全退到了眼球边缘,耳鳍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朋友,好吧,朋友,这个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过,如果你要处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暂时不能死。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到时候执行官一定会首先接见他的。”
  听到江眠的话,雄性人鱼失魂落魄地回答:“好,听你的。”
  看着他无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愣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他还有用,那他就,没死。”
  当然,也只是没死而已。
  他松开环着的双臂,沉进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状况。
  混血人鱼退化的情况稀少无比,但并非缺少记载。江眠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测,以“消毒剂过敏”为缘由,阻挡他过多接触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养父,那个名为江平阳的雄性人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鱼的特征,掩人耳目。
  依据研究所的大环境,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绝不会感谢他。江眠,江海里沉眠,那个人类为养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怎会不知晓他的来路?
  小偷、贼、窃取幼崽和伴侣的强盗,庆幸你死得过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爱着你吧。倘若我到了这里,而你还活着……
  拉珀斯摆荡尾鳍,温柔地轻触江眠的踝骨,那里应当是最容易开始长鳞的地方。
  ……恐怕你的下场,只会比名叫法比安的陆民好一点。
  他浮出水面,热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东西?”
  狩猎的冲动,早已从头满涨到他的尾巴尖儿。珍珠饿了,饿了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因此体内的每一根骨骼,都开始在喂食的本能中战栗。拉珀斯又想起他们的初见,那时江眠捏着滴血的粉白色生鱼,眼睫微颤,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胧的目光交织成不自觉的渴盼——他需要这个,需要新鲜的血食,需要咀嚼大块的生肉,需要伴侣的引导,让衰退隐藏已久的人鱼血统二次发育。
  江眠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他问:“我还不饿……你想吃什么呢?”
  “鱼,新鲜的鱼。”拉珀斯发出诱惑的低喃,“又嫩又脆,鱼肉,咬起来多汁,是嫩的;鱼骨,嚼起来弹牙,是脆的……我想吃鱼,你想吗?”
  江眠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他的下颚发酸,唾液也一下大量分泌出来。他急忙捧住自己的侧脸,慌张地瞅着拉珀斯。
  “我不饿!”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才吃过中午饭,而且,我对生鱼肉也过敏,真的!我大概在五六岁吃过一次,结果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才好,然后就再也没吃过生的了,牛排都得吃十分熟的。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拉珀斯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竭力维持着笑眯眯的无害表情,实则双手成拳,掌心的尖甲暴突,快把一口獠牙碾碎了。
  五岁、六岁……那时候的江眠还太小了,以至于事情发生时,他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是一场有关于缓慢改造的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爱、又动人……但是你越可爱,就显得偷走你的人类越卑贱、越可恨。我会报复的,并且这报复不会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极尽绵长恶毒之能事——哪怕为此丧尽君王坦荡光明的威仪,我也绝不善罢甘休。
  江眠似乎又听到了实验站上传来的轻微骚乱,他再次抬头张望,只是和上次一样,仍然是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他蹙起眉头,纳罕地嘀咕。
  ·
  是夜,江眠睡在房间里,这是他自己的小房间,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失眠,没有夜惊,也没有被手脚上的镣铐折磨,冷热交替、难耐不堪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睡得安稳极了,连呼吸都甜丝丝的。
  梦中鸥声清越,青天无垠,一线雪浪叠着一线星,江眠置身梦中,唇边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涡。
  脸颊边忽然吹来一阵微风,裹挟着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
  ……门开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稍一动弹,却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温暖的气息,犹如海风流连。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唯有若有若无的歌吟,在他的脑海里荡彻徘徊。模糊的梦境更加清晰了,他在梦中看着折射下海水的阳光,千丝万缕,汇聚成星河的模样。
  海浪在身后波涌,将他洁白细腻的裸背轻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转头——腥甜的香气,在脸前粘腻地萦绕,犹如条条凉滑阴柔的细蛇,它们狡猾地钻进鼻腔,深入脑仁和腹腔,在那里吐出罪孽的、香滑的蛇信,咝咝舐过江眠的梦境,江眠的胃袋。
  江眠的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难自禁地张开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的舌头,他的胃也干巴巴地揪成一团,发出饥饿的哀鸣。
  虽说他的晚饭没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点,不过,那已经是平时的正常饭量,再多一块馒头,他也是塞不下的。
  可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好香啊,真的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却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个深陷睡梦的人控制肢体,想来亦是不现实的。江眠吃力地转动脖子,急于摆脱身不由己的姿态,抓住那香味的源头,就往嘴里狠塞。
  他挣扎了好几下,意图在荡漾的海浪上翻过身,结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滩上的小海龟。偏偏浓香离得如此之近,就在他的鼻尖上擦来擦去,江眠抿紧嘴唇,又急又气,忍不住可怜地呜咽了一声。
  “嘘、嘘……”一堵特别暖和,特别坚实的浪墙急忙挨过来,小心地环着他,并且把一块凉凉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吃吧,都给你吃,吃了就不饿了……”
  冰凉的液体滴进唇缝,沿着干燥的唇纹渗开,江眠急切地舔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腥气浓重、滋味咸涩,仅有的一点甜意,隐藏在腻人的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闻起来那么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药引,点燃了他熊熊燃烧的脏腑。
  江眠在睡梦中张口撕扯,他像野兽一样呲牙,尽情拖拽着软嫩的食物——也许它是生肉,也许它是神谕赐下的甘霖,是幻梦中诞生的完美佳肴。他发狠地咀嚼,用舌头榨出洁净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饥饿了数十年的灾民一样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刚才的想法,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现了。他的味蕾重获新生,咽喉剧烈地鼓动,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乱颤……江眠吞吃,饥不择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灯光照耀,那么旁观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横流,齿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红白交加,本就嫩红的舌尖染了血,此时简直剔透得发光,在绯艳的,开合的嘴唇后若隐若现。
  那张素日里秀美温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紧闭,五官却深埋在满足和强欲交加的喜悦当中。无论叹气、喘息,他都无法抑制喉间迸发出的细小笑声,扭曲得令人后背发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赏这幕的看客是不觉得扭曲的,拉珀斯缓缓地游动鱼尾,将青年笼罩在大片非人的阴影之下,眼神中饱含欢欣和宠爱。
  人鱼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坠进发丝和衣领的鱼血,再把指节吮吸干净,哄道:【慢慢来,别噎着……可怜,你饿坏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饿了,我饿坏了!
  江眠想大声承认,想对全世界大喊大叫饥饿的感觉有多么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张嘴愿意为他做这事——江眠正在进食,全心全意、专心致志。
  汁水和肉块混合的口感又鲜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丰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弹起来,好;月牙状、紧实堆叠的肉质富有层次,能用舌尖一下抵开,真好;咀嚼到润口多浆的部分,血水喷出,溅得满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鱼黄,他是吃到鱼黄了吗?肥美的、甘甜细腻的鱼黄,完全在牙齿和舌头中间化开了,太好了,这太好了……
  半梦半醒中,他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紧紧扭在一起,现在它张开了,无限地扩大了,像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边吃边抽噎,餍足的浪潮淹没了他,让他为贫瘠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他朦胧地想,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耳边的声音似乎知道他在伤心什么,隆隆地安抚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怕,你不会再挨饿了。”
  江眠不知道这场喂食活动持续了多久,环绕他的浪头好像看出他特别喜欢鱼黄的部分,又挑了好多来喂他,令他开心不已,不停发出兴高采烈的小声音。
  有许多次,他难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听到它发出窒息的,惊慌的吱吱声。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个特别强壮坚固的实体,江眠的牙齿与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他只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盐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江眠鼓胀的肚腹,隔着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犹如怀胎五月那般显眼。
  雄性人鱼伸出巨大的带蹼利爪,几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圆滚滚的肚子。他盯着怀中的人,昏暗浅显的光线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浓长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衬得面容越发洁白无暇,只是永无餍足的暴食,将他的下颔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红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红得像残霞和血,纤瘦的细腰上,结着一枚含苞待坠的涩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着沉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迹,细心地为伴侣清理残局,他的拇指以顺时针的方向,又轻又缓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转,帮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在梦中,他仰躺于阳光笼罩的黄金沙滩,浑身放松,每一颗细胞都暖融融地发烫,即便要立刻冲进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惧。
  江眠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温暖的太阳在为他奉献,紫外线丰盈了他的血液,将奔涌的热量辐射至全身,可实际的真相却不是这样说的:与灵魂伴侣的接触,正在点燃他归属于大海的命运;而更适合这具身体的新鲜生肉,同时在为他即将醒来的人鱼血统提供大量营养,浇灌着隐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鳍和鳃,使他日渐强壮,更有力量。
  他吃饱了。
  雄性人鱼陶醉于这一切的发生,伴侣的气息在他的嗅囊里蒸腾,它是甜的、温暖的、富足的。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快乐……他坚如精钢的肌肉也在这样的馥郁中放松了,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拉珀斯甩动健硕的长尾,鳞片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片细碎的风铃。
  他抱着伴侣,想起江眠曾经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拖着消瘦如斯的身躯,与这样一个庞大而无情的机构进行对抗,他的体格弱小,精神和心灵却无比强大,这是拉珀斯从未了解过的力量。
  人鱼的嗅觉亦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无限灵敏。他想从江眠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气味,但是他拼命按捺住了——他的骨头刺痛难耐,心脏亦交替轰鸣,第一次喂食伴侣的体验,已经无限趋近于雄性人鱼一次能够承受的极限,再多一丁点儿,他都怕自己会崩溃。
  人鱼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细闻江眠漆润的发丝,构造复杂的声带无规律地打着抖,吐露出近似哽咽的呜呜声。他完全被拥抱的感觉所俘虏了,从前,他总能在海底看到热衷于鱼尾缠绕、十指交叠的爱侣,彼此间裹得比一对抵死厮杀的巨型章鱼还紧,面对这些奇怪的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观,舔去狩猎残留于指尖的血肉碎屑,内心充满漠然的不屑之情。
  现在,拉珀斯终于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埋头啜饮伴侣的欢愉和温暖,专注地沉溺在无上的、病态的狂喜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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