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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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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这里之后,厄喀德纳就用漫长的睡眠抵御着这个过程。他必须得撑下去,直到众神达成了自己的誓言,在多洛斯离开人世之后,再送他的灵魂下来冥界,与他团聚。
  长久的沉眠里,厄喀德纳十分小心地雕琢着自己的梦境,塔尔塔罗斯是吞噬者的故土,在这里,任何光源都会被深渊吸收殆尽,包括温暖的记忆,来自尘世的思念。可他实在是太想念多洛斯了,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掩藏,总免不了要梦见几次他的爱侣。
  醒来的多洛斯会伤心吗,会流泪吗?因为牵挂着自己,他一定不会老想着回家的事了,可是,他小小的一个人在地上,该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人身蛇尾的魔神,到梦中苦苦思虑着这些事。
  地上的神明会不会好好医治他,会不会借机欺辱他?没有我的看护,离开阿里马,还有哪里能收留多洛斯呢?艾琉西斯是恩将仇报的故土,奇里乞亚也不适合画家居住,啊,难道他要去山林间流浪,与野兽相伴为生?
  一梦到这里,厄喀德纳就心疼得要命,无法安稳地维持神力。
  幸而事情总有转机,就在不久以前,厄喀德纳再度察觉到了熟悉的,来自灵魂的触动。
  只有多洛斯的画笔,才能带给他这种感觉!沉浸在恍如隔世的狂喜里,他能体会出来,他的人类又伤心、又痛苦,可他仍然对自己诉说着爱和思念,并且期望厄喀德纳能收到他隔空传递的一颗真心。
  啊,那时的厄喀德纳满心欢愉,差点在塔尔塔罗斯疯狂地盘旋起来,他的多洛斯痊愈了!奥林匹斯神纵然拥有百般的卑劣,终究还是履行了一次约定。光是知晓“多洛斯平安无恙”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支撑他在凄黑的苦狱再熬一百年、一千年。
  不过,这次的感应,似乎比上一次更悲伤、更简短,也更强劲有力了。多洛斯究竟出了什么事?
  身处阿里马的平原,谢凝很快就收拢注意力,他不必理会众多天神的恐吓,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着自己的计划。
  他在混沌的衣摆上增添最后一瓣色块,随即便着手勾勒盖亚的面庞。他画着大地的母神,在大地之下,便是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大地之上,则是黑夜倪克斯的双臂,拂过黑暗厄瑞玻斯的衣袍。他画出古老的天空暴君乌拉诺斯,太空埃忒尔,白昼赫墨拉……种种的原始神祇,皆在混沌的怀抱里诞生出重重幻影。
  喧嚣的世界离他而去,突然降下的黑夜不能阻拦他的视线,噼啪闪亮的雷霆与天火,亦不能让他下笔的速度放慢一秒。
  太幽默了,谢凝继续面无表情地打着草稿,连“不能打扰”的誓言都被自己忽悠着发了,这点声音和光线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他累了,就躺到盖亚的土壤上睡一觉;他醒来,就接着提笔开画,不需要吃喝,同样无需跟多嘴的神明争辩。
  直至谢凝画到海神蓬托斯的五十个女儿,画到海洋女仙之首的忒提斯,众神终于在畏惧和挫败中承认,他们的利诱不见效果,恫吓亦无法动摇少年的仇恨与决心。
  “如果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我们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宙斯颓丧地低头,向谢凝恳求,“我答应你,因着违背誓言的代价,众神再也看不到奥林匹斯的光辉,将受到比在深渊更多的磨难……我愿意放厄喀德纳出来,离开深渊的牢笼。”
  谢凝停下笔,讥讽地瞥了他一眼。
  “说的都是废话,你先放出来再说。”


第169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五)
  软硬不吃,神王气喘吁吁,狼狈地回到天上。
  “神的言语落在地上,就成为山一般巍峨,海一般亘古的法则,我所说出的誓言,是全然不可违反的。”宙斯阴沉地说,“看来,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他是执意要将我们彻底毁灭了。”
  万神殿里哄然炸锅,神明议论纷纷,忧虑地喧嚣,商讨这件事的解决方案,深居冥府的冥神们也来到素日光辉的奥林匹斯,与他们的同胞一齐惶惶不安。
  阿波罗不发一语,他远离别的神祇,独自坐在长廊下,只是垂着头。
  一片愁云惨雾中,雅典娜低声说:“我想……我有一个办法。”
  赫拉迫不及待地道:“女神,我知你是神与人中的最聪慧者,凡是你的提议,就没有不精妙绝伦的。你快说,你有什么方法,能叫那凶恶之人回心转意?”
  “他要的是厄喀德纳,但魔神与我们,都为誓词深深束缚。”帕拉斯·雅典娜说,“要打开塔尔塔罗斯的大门,让厄喀德纳重返人世,须得打破昔日立下的誓:只要那少年的寿命终结,就视作魔神已经服满了苦役。”
  “不错,”赫拉愁眉不展,她的女儿,青春女神赫柏就坐在她脚边,受到母亲的衣袍庇护,“但时间不能倒流,永生的神酒,也是不能从一个人口中再吐出来的。”
  “誓词只说了寿命终结,却不曾提到作为谁的寿命终结。”雅典娜冷静地说,“作为人,他是长生不死的,可若是成为一个神明,那他便如赫拉克勒斯一样,永久结束了人的身份,不再和以前相同了。”
  宙斯眼前一亮,他伸出手臂,勒令众神安静,好让他仔细地思考。
  “使他升擢为一个神!”神王大声说,“不错、不错……这真是很好的办法!只要他成了一个神,那便可以当做他身为‘人’的生命终结了,魔神总算能从深渊上来,使他心愿满足。而且,既然他是一个神,他总不能画出自己的灭亡结局罢?”
  “这可未必呀,”彩虹女神伊里斯小声地说,“我看那孩子,心里是很犟很犟的,比一头老牛更坚决,比一头狮子更刚烈,即便是神祇,又怎么能改变他的想法呢?”
  雅典娜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这事还需要另外的人手。”
  她转向宙斯:“众神之父哟,阿佛洛狄忒素来与那少年和睦,祂总怜悯着他,在与阿波罗竞赛时,也做着独自支持他的资助者。她须得做说服的人选之一。请你一定要劝动阿佛洛狄忒,使她出面,对那少年好言相劝。”
  宙斯一口答应:“那么,还有谁是你的人选?”
  雅典娜探身过去,在父亲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宙斯的眼神中闪动着迟疑和黯然,但仅有极短的一瞬,他很快颔首,答应了女儿的任何提议。
  ·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阿里马平原的天空晴朗无云、万里寂静,仿佛前些日子的雷火轰鸣全是幻觉,众神亦不再来窥伺了似的。
  谢凝的画布边上,静静地站了一个高大的持杖男子。他生着一头黑发,前额宽阔,棕色的眼眸安宁而富有智慧,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身上全无繁琐的事物,只是在手腕上锁着一枚镣铐,上面镶了一块灰扑扑的山岩。
  他垂着手、低着头,安然地瞧着谢凝作画,一切行为举止,都像一名谦卑的学者,唯有异于俗世的体格和样貌,暴露了他神异的身份。
  按照惯例,谢凝本来准备无视他的,但他用盖亚的眼睛瞥了对方一下,画笔便不由地顿住了。
  “……普罗米修斯。”他直起腰,唤出对方的名字。
  ——人类的创造者,盗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你好,多洛斯。”普罗米修斯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仿佛他们是故交了多年的熟稔朋友,“我听说了,你要在一张画布上容纳下所有的神的消息。那么,你是否欢迎一个自愿的模特呢?”
  谢凝犹豫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感,正相反,我很钦佩你。”他慢慢地说,“你盗取天火的所谓罪过,让你被锁在高加索山上,被兀鹫啄食肝脏,这是你为人类受的罪。所以……坐下吧,你可以当我的模特。”
  普罗米修斯靠在一块岩石上,将自己的手杖放在旁边,抬头看着他。
  “这样可以吗?”
  谢凝点点头:“可以。”
  谢凝用碳笔打着草稿,心不在焉地说:“我猜,你不是无缘无故到这儿来的,对不对?”
  “你说得不错,有人劝我当说客,”普罗米修斯弯起眼睛,他的眼眸充满神秘的笑意,却不叫人觉得故弄玄虚,更像是一位有趣的长辈,“来说服你成神。”
  谢凝的炭笔停止,他看向古老的泰坦神。
  “成神,”他重复这两个字,“这倒是个新花样了。”
  “别急着讽刺,多洛斯,”普罗米修斯温和地说,“你要让厄喀德纳离开深渊的牵制,这提议便是十分重要的。成为一个神,就象征着你作为人的生命终止,到了那时,厄喀德纳如何不能从塔尔塔罗斯走出?”
  “也就是说,”谢凝道,“宙斯还是不肯直接放他出来。”
  普罗米修斯笑了。
  “相信我,多洛斯,”泰坦神说,“如果宙斯可以做到,那祂早就这么做了,唯一能让祂拐弯抹角,绕过誓言空子的理由,就是祂真的做不到违背自己的誓词。如何严酷的违誓惩罚,如何笃定地赌咒矢言,都是用于道义上的伪装,其本质则另有深意:当一个神祇已经足够强大,祂能起死回生,扭转海陆与天空的位置,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够阻挡祂的呢?因此,祂须得遵守自己的诺言,彻底实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否则,连自身都是可以否决的,祂还有什么存在于世的意义?”
  谢凝没想到这一点,他干脆利落地说:“那也行,只要能达到目标,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即便我当了神,也不会停笔不画。”
  “我知道,”普罗米修斯笑道,“因此,我来的第二个目的,是请你画得慢一点。”
  谢凝停了手上的笔,他看向对方,直接地问:“这是什么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吗?”
  “当然不是!”普罗米修斯大笑道,“自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怀疑过你打算使命运落幕的决心。只有傻瓜才会想方设法去证实自己是聪明的,要达成一样目标,倘若你必须将它挂在嘴边,那意味着这目标必定有虚假的成分。”
  “但是,”他缓了缓,更诚恳地望向谢凝,“多洛斯,请你不要忘记,这里尚不是你熟知的时代。在这里,神明仍然掌管日月星辰,控制潮汐的涨落、天体的运行,你已毁坏命运的织机,但请千万别使一切加速得那么快!赫利俄斯远去,阿波罗不再驾驭金车,那世间就再也没有日出和日暮的光景,没有神祇轮换四季的变迁,谷物凋敝,天时与气象全要大乱。你知道,我是远见之神,早在新神诞生之前,就拥有了古老的预言智慧。我知晓宙斯的统治不会持续到永恒,我也知道神明终究有退场谢幕的那天,但大地上、海洋里生活的万物生灵,他们是无辜的,并且不该遭受这场巨变牵连的。”
  看到谢凝沉默不语,普罗米修斯接着说:“多洛斯,我知晓你心中深存善良,请你仔细地想一想,在你初来乍到的时候,是否有艾琉西斯的人民,他们都围绕在你身边,发自内心地喜爱你、赞叹你的才华?王宫中的侍女是否欢笑着为你修补过腰带,街边的孩童是否嬉闹着传唱过你的名字?老人抚摸你的衣摆,为你递上新烤的面包和温热的羊奶,因为他们不愿见到你这么瘦小,像橄榄枝一样纤弱。”
  “一旦你在布上画完全部的神明,遵照命运的指使,宙斯将避无可避地与女神忒提斯完婚,待到祂们的孩子降生,大地就再也没有安稳可以言说。杀父篡位的烈火,要燃遍每一个荒无人烟的角落,直到这位新的主神建立起祂的政权,而后,为了稳固政权,祂也会毁灭这一代的人类,一如宙斯使用大洪水,毁灭属于祂父亲的青铜人类一样。”
  普罗米修斯低声道:“所以,我要请求你画得慢一些,不要让毁灭来得那么快。就算这一代的人类,只能多过一天微不足道的安稳生活,我也不希望末日的结局提前到来。”
  谢凝没有开口。
  听到普罗米修斯的劝言,良久以来,他一直填满了痛苦和仇恨的心不由松动了。从对方提供的角度,他逐渐脱离跟奥林匹斯神的夙怨,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好,”谢凝说,“我答应你。”
  普罗米修斯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张风尘仆仆的面容,第一次展露出属于神祇的光芒。
  在他的牵头下,谢凝与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签下协议。
  ——谢凝被赋予了独特的神职,因他掌握命运,又超脱命运之上,他被称为“见证与记叙者多洛斯”,独立于命运三女神而存在。
  可是,即使他成为神明,厄喀德纳也不能立刻回到凡间,回到他身边。
  “塔尔塔罗斯环绕着三道黑幕,三道铜墙。每一道阻碍,连神明都需要花费三年的时间,才能翻越过来。”神王低声下气地向他解释,唯恐谢凝翻脸不干,“这是深渊古神的规则,我亦无法抹消。”
  “十八年,”谢凝说,成为了神,他心里却不见丝毫激动的感受,“加上我醒来后浪费在你们身上的五年,一共二十三年。我也不多要,只要你们十倍奉还,当初有谁参与了针对我们的计划,自己去塔尔塔罗斯里待满两百三十年,没问题吧?”
  已经求得了延缓的宽宥,众神无一敢有异议。阿波罗默默地收敛着光辉,一惯高傲骄纵的赫拉,此刻也忍辱吞声,许久不曾说话。
  谢凝环顾一圈,他没有在万神殿中看到阿佛洛狄忒的身影,因此闭口不言,转身就走。
  在阿里马的平原上,谢凝坐了一整夜,他望着天空中的繁星,以及躲在流云后的满月,他以为自己起码会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心中唯余伤痕累累的结痂,怀着思念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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