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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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晏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侣在自己怀中逐渐枯萎、衰竭,化作飘飞的灰烬,而他强权加身,空有神位,却想不出任何解救的办法。
龙神因此完全呆滞,他维持人形,发愣地望着双手,九目淌着眼泪,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齑粉。
“扶光?”他迷惘地小声呼唤,“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慢慢从迷雾中爬起来,蹒跚地四下摸索、找寻,焦急地到处张望:“扶光,不要走远,这里很危险,你别不听我的话……不要闹了,扶光、扶光?”
他就这么癫乱地呼喊着,置身于自己的梦境,晏欢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说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将他拉扯着往下一坠。
时光倒转、日月经流,晏欢似乎又回到了昔时的夜晚——他身负重伤,从古神的战场上归家,心中怀揣着那么多的恨意,只是无处宣泄。他那时还不懂爱,不懂什么是一颗心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那天晚上,刘扶光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将他紧紧抱着。
“……我也恨你,你知道吗?”晏欢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么说道,“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不,不对!那不过是无措的蠢话,因为我这一生经历的最浓烈的感情便是恨,却在你身上体会到了比恨更灼热,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将它也误认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我知道,”他听到刘扶光的声音,比一片羽毛更轻,落在心头,又比万丈山峦更加沉重,“没关系……我不恨你。”
霎时间,晏欢僵住了。
汤谷的最深处,尘世巨龙骤然睁开九枚硕大的眼目,祂猛然支起身体,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凄厉的恸哭与哀嚎,瞬时卷起一场撼动诸世的风暴!
“扶光!”龙神痛地不住翻滚,“你、你为什么——”
从祂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不可解的疯狂与错乱,祂朝天质问,只是无人再能应答。
第183章 问此间(十一)
承夏三百一十六年,谷雨刚过,正值初夏,世间却全无生机勃发的景象。
“师兄,外面情况怎么样?”矿石的光芒昏暗跳跃,孟小棠转过脸,忧心忡忡地问。
“嘘,”孙宜年低声道,“别做声,又有一队要过来了。”
一行人坐在山洞中,各自屏息,胆战心惊地等着一队飞翔的鬼兽逡巡过去,它们挥舞畸形的黑翼,将天空也染成了泥浆烂肉一般湿滑流淌的赤黑色。
山洞口的屏障散发着微弱的、萤烁的光芒,完美地阻隔了里头的气息,不曾叫鬼兽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呼……过去了,”甄岳松了口气,“这些天,它们来得是越发频繁了……”
他低低地说了这句话,顿时在低矮狭隘的洞窟里,引来了一阵沉默。
三月前,刘扶光使用曜日明珠,在陵墓中诛杀元婴魔修,又使一只鬼兽大将引颈自戮,总算保全了四人的性命,他却陷入昏迷,从此再没醒来。依着他先前的嘱咐,四人先将他安置到能够容人的法宝里,在摇摇欲坠的陵墓里拼死赶路,好不容易,才从里面脱了身。
只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行人重伤未愈,只得先给师门传信,再寻一处安全地带稍作休息。谁料师门派出接应的人还没到,诸世便齐齐震颤,天地间唯余一声凄厉可怖至极的哀嚎。
——龙巡日,鬼龙苏醒了!
后面发生的事,孟小棠此刻再回想,已是恍如隔世的艰难困苦。
鬼龙背负着玄日,将苍穹变成了肿胀腐烂的乐土。无数流云搅着脏污的血丝,油润地堆作一团,宛如赤色的庞大肉眼,从天上沉沉地压向地面。裹挟着血云,浩浩汤汤的鬼兽大军,便从那些数不尽的赤眼中降生出来,顷刻淹没了人间。
面对此等危急的境遇,他们只得狼狈逃窜。四人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刘扶光,不知为何,简直显眼得就像黑夜里的一团火,引得那些鬼兽也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扑火飞蛾。哪怕全披着隐匿身形的法衣,鬼兽连看都没看到他们,还是跟命中注定,受了冥冥中的牵引似的,闷着头往他们的方向冲。
要只是普通鬼兽,那倒也罢了,下级的鬼兽无口无目无心,智力低级,便如一张白纸,很容易骗过去。但要是引来了中阶、高阶的鬼兽,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中阶如鬼兽大将,高阶如鬼螭、鬼蛟、飞鲲一类,身边都跟着助纣为虐的魔修,恰如寻人饲虎的伥鬼,上赶着出谋划策,孙宜年一行人不过是初出茅庐,最多差半步结丹的新手,怎抵得过那些老辣狠毒的邪道?因此东躲西藏,避得无比惊险辛苦。
最凶险的一次,是他们与一只鬼夔迎面相撞,夔龙出入必有风雨,鬼夔亦如是。四人躲闪不及,被淋了一身恶腻的雨水,立即叫鬼夔发现了踪迹,它吼声如雷,又唤来临近的两个同伴。
三只高阶鬼兽,领着乌云一般繁多的爪牙,再加上数名随军的魔修,那浩大的威压,瞬时挤得四人七窍喷血,犹如被泰山按住的泥鳅,如何也脱不开身。
眼见就要命丧此地,还是薛荔及时出手,抛出了那天趁乱在陵墓里捡到的玉盒。
白玉质洁,落地清脆有声,封盒的方式,显然却是魔修的手笔。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一下便激起了其中一名元婴魔修的兴趣。
等他拾起玉盒,取出里头的画卷,漫不经心地展开一瞧——
底下四人的脑海里,登时不约而同地回荡起当日在陵寝里,某位魔修的告诫:挨了这位的画,管你有没有碰,拿什么碰,至尊都是容不得你的。
——果然,画卷展开不到一半,鬼夔已然发出狂怒无比的咆哮!那元婴魔修惊骇无比,当即将画脱手丢出,可惜太迟了,鬼夔不过一伸利爪,他的脱凡肉身便被挤成了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连遁逃的魔婴也不得幸免,被一尾巴拍得精魂四溅,在高空中爆开。
随即,趁着鬼兽争相托举抢夺那画卷,无暇顾及他们的间隙,孙宜年一个唿哨,四人赶忙调转方向,几乎以燃烧根基的速度拼命往前逃,这才算躲过一劫。
四处都是鬼兽,人间的都城升起真仙设立的隔绝阵法,拒绝任何外来者进入,无论鬼兽还是修真者,他们只得继续漫无目的地流浪。更糟糕的是,多半由于那幅不知内容的画卷,四人的身形样貌,在鬼兽与魔修之间传得越来越广,比通缉重犯还要来得可怕。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几乎都可以听见、看见魔修盘问残害无辜的修士或凡人,逼迫他们回答“有没有看到这四个人经过”的问题。
这样如梳如篦的搜查,天罗地网的布置,许是真的运道庇佑,四人有惊无险地捱过了一次又一次要命的危机。最后,他们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名为姬爻的散修,对方身上居然带着能够隔绝鬼兽感知的家传法宝,五人一齐结伴,这才算有了安稳睡觉的地方。
想到这些天的艰辛,孟小棠忍不住回头,看着刘扶光。
她掐了个凝水诀,在凿出来的石盆里汇聚了些清水,用布沾湿了,慢慢拭了连日奔波以来,沾染在刘扶光面上的灰尘。
过去醒着的日子,刘扶光也很虚弱,但那种虚弱,全被他眼眸中的波光,动态的神采所掩盖,画上的人永远不及真实的人,就是因为画上的人不会动。
可是现在,他躺在这里,一下便叫人看出了那惊人的瘦悴与伶仃,打个喷嚏都能吹散了似的,连皮带骨头,仿佛只有溜细的一把,能让人松松地攥在手中。
“扶光哥哥还没醒,”孟小棠难过地说,“给他喂药,也吃不下去……”
姬爻在一旁熬着小锅的伤药,用豁了口的蒲扇轻轻扇着风。
药是给他们自个喝的,能暂缓鬼龙负日,弥漫在空气中的大量流毒。
“别急,小姑娘,”姬爻笑呵呵地道,他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只是身为散修,无论悟性还是资源,都比不过名门大派的弟子,因此早早熬白了头发,筑基带来的两百余岁寿命,显然也快耗尽了,“你哥哥很快就能醒了,没人可以一直睡下去的。”
他年事已高,又是力保他们此行安全的核心人物,孟小棠自然不会在乎一两句神神叨叨的话,她摇摇头,低声道:“他……他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亲生哥哥啊,”姬爻点点头,“也是,你们俩的模样并不算很像。不过,我看他身上的伤,可是麻烦得很呐,你们还肯带着他逃命,真是善心仁义。”
他说的伤,指的自然是刘扶光的丹田了,孟小棠憋了又憋,孙宜年递过来一个眼神,她便气鼓鼓地缩了肩膀。
你懂什么,臭老头儿,她在心里不服气地想,扶光哥哥厉害得不得了,连元婴魔修也说杀就杀,鬼兽更是不在话下,要是他还醒着,我们何至于躲在这么个小山洞里!
当然,这话是不能对外人挑明的,一个丹田尽毁,与废人无异的病患,居然能诛杀元婴魔修,以及一只鬼兽大将,消息真传出去了,双拳难敌四手,刘扶光不被前来窥探的人潮扒层皮就算轻的,哪能那么容易脱身。
只是……
她犹豫着,又看了刘扶光一眼。
扶光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呢?私下里,师兄和九重宫的薛荔一致认为,他就是那恢宏陵墓的主人,就连画卷上画的内容,也极有可能跟他有关,以及,尽管可能性渺茫,但最离谱的猜测,是鬼龙数千年来在寻找的对象,就是扶光哥哥本人,因为他昏过去不久后,鬼龙便长啸着醒来,开启诸世不宁的龙巡日,这个节点非常巧妙,连最蠢的甄岳,都不能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究竟是谁?
她正苦苦思索,孙宜年一顿,眼尖地看到刘扶光右手的小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颤了一颤。
“小棠,”他立马道,“公子快醒了。”
孟小棠惊地一回头,没想到姬爻老头刚说他快醒了,刘扶光就真的醒了。薛荔和甄岳也放下正在养护的剑,起身过来。
只见刘扶光的胸口忽然一跳,正如他第一次醒来时一样,先是长长地吸了口气,再将其断断续续地吐出,身体抽搐,喉咙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薛荔眉心一皱,探出手掌,动作利落地在他胸口长抚下去,替他顺直了这口气。
刘扶光的眼皮微微抖动,昏迷了三个月后,他模糊地睁开眼睛,尚不知今夕是何年。
“扶光哥哥?”孟小棠屏住呼吸,轻声道,“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
她刚想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刘扶光的身体都成这样了,几乎比一把草灰还轻,还能有哪里是舒服的呢,也就难过地把剩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刘扶光咳了两声,只觉从胸口至丹田,从头顶到脚尖,没有哪是不疼的,就像把浑身上下的骨头碾碎了再粘起来,他动一动手,完全可以幻听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这是……在哪?”他费力地从嘴唇里呵出声音,想挣扎着坐起来,然而,光是动一动这个念头,他的前额、后背上,便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孙宜年急忙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乱动:“我们在安全的地方,公子,你先安心养伤,不必急于一时。”
刘扶光勉强笑了笑:“我以为……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是逃出来了,”薛荔忍不住道,“只是才出虎穴,又进狼口,逃不逃的……也就那样罢。”
这时候,姬爻挤过四人的包围圈,笑容慈爱地执起刘扶光的手,孟小棠看得那样紧,愣是没发现他出手的动作。
“刘公子,对不?”姬爻道,“小老儿怕是痴长你几岁,就用半吊子医术给公子看看吧,唉,公子的伤不好治啊。”
“唉!你这……”
他凑得太近,余下四人正要反对,刘扶光已经笑了起来,气息微弱地道:“不知老人家贵姓?”
“姓姬,姬爻,”姬爻回答,“和名字一样,小老儿平日就喜欢弄点起卦占卜的小游戏,我观公子的面相金尊玉贵,本应最是有福,怎的在身上受了这忒重的伤?”
刘扶光没说话,笑容微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面相有福,就是真的有福了吗?”他轻声问,“天命如何定夺,实在算不得数的。”
姬爻“唉哟”了一声:“公子好大的气魄!这倒叫小老儿有些汗颜啦。”
他为刘扶光检查完身体,沉吟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个粗瓷瓶,倒出一丸骨碌碌乱转,碧绿绿生晕的丹药,再往他先前熬药的锅里舀了一小碗的药汁,对刘扶光道:“相见即是有缘,我老了,这药我藏了许多年,又哪里还用得到呢?但公子一表人才,前程必然比我想得还要远大,它给你服了,也就算不辱使命了。”
孙宜年皱眉道:“药不是可以乱吃——”
“宜年,”刘扶光唤了一声,对他微微一笑,“没事的,我信他。”
四人都是老大的不解,才刚见了一面,说什么信不信的?但刘扶光的亲和力摆在这里,他们倒也不是不能相信“初次见面就将家传至宝拱手相赠”这种事。
正纠结间,刘扶光已经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取过那枚药丸,直接吞下了去。
肉眼可见的,那药一进肚,刘扶光的气色一下便好了不少,手肘撑着使劲,竟也能颤巍巍地半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