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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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听着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过神来,不禁大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阵颤抖,“两个外地流民,有什么本事,谁给他们引荐担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揽?沽名钓誉的宵小,应该乱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轻浮,幕僚额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见,那两人绝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欣赏,不如去给他们效力好了!”都尉摔过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却不能为我分忧,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诺诺,只得深深地垂下头去,快步退到上司迁怒范围之外。
乱棍打出去,那是万万不行的,思来想去,他亲自向两名“能人异士”,传达了都尉的态度。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刘扶光并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说明了情况?”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这个,都尉大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听旁人的话……”
晏欢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官员们总是多疑自傲,”刘扶光偏过头,低声说,“轻视低下者的谏言,重视上位者的呵斥,是这些人用以延长政治生命的哲学。”
晏欢冷笑:“我看还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喷涌,瞬间激出了笼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阴怨之气,由此改换了府中进进出出数百人的命数,险些叫他们命丧黄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临走前,刘扶光叹了口气,低声对幕僚说:“现在这个情况,城中还会再死人的,到那时,你就来客栈找我们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拂去幕僚肩头的灰土,同时也拂去了上面萦绕的阴气。
走在街上,刘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欢立马软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解释:“小惩大诫而已,如何算重呢?横竖并未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对你不敬,这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呢?”
刘扶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他的话,一千句一万句晏欢都认,唯独这一句,晏欢不肯认。
两人进到客栈,刘扶光包下一间厢房。
不是他乐意与晏欢同处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栈的房间,晏欢也会偷偷赖在他床下不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晏欢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对刘扶光提议:“不如我将城主直接拘来此处,迷魂而已,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刘扶光否决了这个更加轻松简便的提议,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历练,同样遇到过许多玄奥棘手的情况。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可靠的叙事者,因为那些发自内心的证词,往往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应,由自己来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晏欢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再指挥一枚金人,这次,金人脱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将苦主打晕后塞进地窖,就此换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观,然后纵身一跃,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门上。
城主府远离喧嚣,外围筑着层层高耸的朱墙,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脏地带,往来巡查的士兵侍卫,比蚁巢的蚂蚁还多,别说寻常平民,就是瘦小的猫猫狗狗,也不能跳进里头。如今,一具红如果肉,鲜血淋淋的死尸,就挂在那富丽堂皇,颇有气派的大门上头,被发现的时候,将数名成年男子吓得当场失禁。
第二起凶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围了客栈,大肆搜查“白衣人与黑衣人”的行踪。
刘扶光神态平静,约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晏欢,同去面见了宛城的都尉。
来时气势汹汹,然而,都尉亲自上前审问,过不了三言两语,他便深深折服于二人的学识与气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
“真人!请真人务必随我进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区区凶案,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着刘扶光,只觉那黑衣男子的气场令人双股打颤,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顾盼之间却如一名尊贵王孙,周身的气场又无比平易近人。从他口中吐露的话,字字句句,皆如春风拂面,没有不使人心悦诚服的,只想让人把心肝也欢欣雀跃地掏出来,好对他展示那赤诚通红的颜色。
晏欢冷眼睨这名频频失态,差点痛哭流涕起来的男人。
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态毕露,实在令他不悦。
刘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烦请都尉替我们引见一二罢。”
当他们见到宛城城主的时候,连晏欢都难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对方一眼。
“像个痨鬼,”晏欢轻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痨鬼,是被八百条野狐轮番掏干后的痨鬼。”
刘扶光不理会他,在他的视线中,城主枯坐于美轮美奂,四处陈设水晶银镜的玲珑宫殿,就像金玉棺椁中的一具萎缩陈尸,保管完好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旧纸触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干碎屑。面上黑气之重,以致淹没五官。
宫室华美锦簇,精美的大镜高悬各边,却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举荐了两位先生,”城主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态度倒是谦和,“倘若二位能侦破这起连环凶案,宛城上下,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谢……”
刘扶光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殿中侍者众多,镜面里人影绰绰,唯独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么头绪?”城主问。
刘扶光道:“世间奇诡怪事,许多远超常人能及之力。这两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确实不是人做的,是至恶在恐吓你们罢了。
城主点点头,颇为认同:“先生说得是啊……现下凶案频发,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冷血至极、毫无人性,令我等心寒齿颤……”
他沉默片刻,又问:“依先生之见,能做下这等恶事的,究竟是何物?”
刘扶光无奈一笑,先糊弄道:“或为妖魔,或为凶鬼,抑或地脉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阴阳二气开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圣宗治下,更是岁和时丰。据我所观,四海内外,连个冤案都看不见。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欢目光讥讽,他怕自己冒然笑出声来,便在刘扶光身后,用手指悄悄摸着他衣角上细密的纹路。于是一瞬之间,欢喜再次胀满他的胸膛,将他从至恶,重新变成了一个心满意足,愿对一切宽容相待的男人。
刘扶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直视城主的眼睛,说:“海面平直,细微处仍有浪花涌动。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风波永定。”
看着刘扶光的双目,城主梦游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脸色已然变了,灯火煌煌,犹如照着数名死气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断然说:“长生之事,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大人莫受花言巧语的侵扰,这二人有无真本事,还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凶案一事,王城自会派特使前来协助。大人明鉴,勿要听信钻营之徒。”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这些清客犹如护院的家犬,因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们感到新奇了。
晏欢蠢蠢欲动,不管面前这些是不是脆弱短寿的凡人,作恶的乐趣总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刘扶光制止住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城主举着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古人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可是,我总觉得,这杯酒怎么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么都喝不完……”
他一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送客罢,”城主耷拉着昏花的双眼,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二十岁,他的嘴角已然缓缓流下一线水光,不知是漏下来的酒,还是闭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夜风冰凉,街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影子。
刘扶光滴酒未沾,衣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欢走在他身后,低声道:“那人主动提起长生之事,绝非偶然。”
他心里知晓,自己要说别的,刘扶光不会多作理会,但要说起这里的谜题,那刘扶光不仅会回应,更会主动跟他探讨。
区区数日,晏欢过得犹如置身天国一般,就快要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