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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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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扶光看也不看,伸手一拂,紫索便碎成一片虚弱的雾气,轻飘飘地散在了半空中。
  圣宗的面色已经不是变了,他活像生吞了一只还在扭动的肥虫子,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晏欢几乎就要为这滑稽的一幕笑出声来了。
  任凭你是紫薇帝星,有天意加护又如何?在至善面前放肆,简直就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跑来不怕死地挑衅天道的亲生子一样。
  圣宗嘴唇哆嗦着,接着急忙打出一把细如金线的小虫,指望它们能劈头盖脸地洒在青年身上,但那些小虫只是发出被炙烤的嘶嘶声,便像融化的细雪,转眼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刘扶光伸手,夹住了唯一一只残余,稍微瞥了一眼。
  “这什么,苍蝇?”
  然后就捏碎了。
  圣宗真的要呕血了!
  能将军队般的辅首卫控于指尖,使他们像任自己摆布的傀儡,指东绝不往西,指南绝不打北,这也是有秘诀的。他既然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何没有自己的杀手锏?这些唤名为“帝王棋”的蛊虫,便是他用以牵制辅首卫的最佳利器。
  但是、但是……
  圣宗完全骇然了,他颤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问问自己!”刘扶光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恍若当头棒喝,将圣宗打击得双目恍惚,喘气道:“我……我是武平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不过一凡人耳!”刘扶光咄地决断道,“问问自己,你要做什么?”
  圣宗结结巴巴:“我、我……”
  他望着青年的双目,里面除了愤怒和鄙夷,居然还有一星埋藏更深的悲悯。
  “你……竟然怜悯我?”武平的皇帝不由愕然。
  “难道你不是在寻求怜悯吗?我所看到的,仅是一名可怜而可恨的凡夫俗子,我因此怜悯你。”刘扶光伸出食指,马上要按在他的眉心,“然而怜悯,不代表宽恕。”
  晏欢咧嘴而笑,等待欣赏“圣宗”接下来的结局,就在这一刹那间,皇城鼓楼的钟声轰然敲响,极其诡异的变故发生了!
  微风倒流,刘扶光被迫收回手臂,身体亦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去。金色蛊虫从虚化实,飞回圣宗手中,紫气重新凝结,他退到红线之外,满殿断裂的线头,便再度连接在一起。
  他往后退,难以自持地往后退,一切都在倒带、逆流,晏欢揽住他的腰肢,他们朝着身后的天空升起。大地烈火将熄,死去的辅首卫聚拢起破碎的肉身,断壁残垣恢复如初,惨死的众生又行走阳世,面上的表情从痛苦到惧怕,从惧怕转为惊慌,从惊慌变为困惑,继而完全倒转成平和宁静,行走在完好无损的城市与街道之间……
  再然后,刘扶光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慢慢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四肢虚软。他蜷缩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还燃着熊熊的烈火,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强撑着坐起……
  不对。
  刘扶光猛然转头,惊骇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不对!
  晏欢的九颗眼珠仍然在沥青色的地面滚动,他四处溅射的身体,也依然维持着十几日前一塌糊涂的原貌。
  他们又回来了。
  彻彻底底地回来了。


第202章 问此间(三十)
  “光阴倒悬……”
  “不错。”
  “甚是奇特。”
  “嗯。”
  “大千世界,古怪者众多。我逡巡诸世六千余年,也极少听说这样的事。”
  “确实。”
  刘扶光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跟晏欢接话。
  他正在思索,他不说话,晏欢的九颗眼珠便在地上绕来绕去地游荡,来回环着他,便如九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星体。
  良久,刘扶光轻声道:“原来如此。”
  “想到了什么?”晏欢适时发问。
  “我一度以为,这凡人是修炼了什么邪道,将全天下的‘气’匄夺一处,供为己用,以此巩固他的统治。现在再看,里头倒是大有乾坤。”刘扶光垂眼,沉吟道,“循环……他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手段,能在循环往复的光阴里,无限延长他的王朝。”
  “难怪这儿的凡人全成了活死人。”晏欢涌来荡去,发出含糊的、令人惧怖的隆隆声响,“这个世界,确实如同掌中棋盘一般,可以为他肆意摆布。”
  刘扶光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隐含不发的怒意,仿佛汹涌的雷霆,在他胸口沉沉酝酿。
  正因为时光能够倒转,所以不管是怎么样的损失,如何残忍的消耗,全是可以接受的。虐杀百姓、焚烧城郭、摧毁农田、浪掷军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一切总能恢复如初,鼓楼金钟一响,武平依然是那个繁华的武平,圣宗依然是那个贤明的帝王。
  “难怪拼了命地用人头做饵,无论如何都要拖住我们。”刘扶光说,“时间……只要时间到了,他就是安全的,世事倒退重来,他亦有重来的机会。”
  “难怪他不怕我们,”晏欢笑了起来,“难怪他座下的辅首卫,各个都有远超金丹期的精纯灵炁。”
  刘扶光转眼看他:“怎么说?”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批找上门来的小杂碎们,说得是什么?”晏欢道,“他们质问我们,为何‘破坏圣宗大业’,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的游民,这帮小杂碎完全可以称得上知情者了罢。”
  刘扶光心头一动,不禁动容:“你的意思是,他们甘愿投身这种无止境的轮回,而在圣宗那里,知情者是有某种特权的,譬如……只要接受这种循环,就能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自己的力量?”
  心意相通,真是心意相通!
  晏欢的九目亮晶晶的,委实比吃了蜜还甜。龙神痴痴地笑道:“扶光甚是聪慧!不错,你我所想相差无二。只是不知,被我们杀掉的辅首卫,是否还能重入‘圣宗’的轮回?”
  他在地上蛄涌了一阵,从沥青堆里伸出一只黑漆漆的小爪子,做出拍拍肚皮的动作:“毕竟,那些金丹的力量,可还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不曾散去呢。”
  刘扶光眉梢一挑,他当然记得,被晏欢吃掉的辅首卫不下数千。
  “那宛城的城主,应当也不会再进入圣宗的轮回了,”他叹了口气,“算是个好消息。”
  他站起来,“走罢,还有些谜团,我们还得解开。”
  晏欢哼哼唧唧的,却不肯从地上汇聚起来,刘扶光看穿了他的意图,抱着手臂,心尖漫上疲惫。
  他跟晏欢的关系,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烂摊子,眼下公事为上,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和敌人,这才勉强平安相处,也能不带宿怨和纠葛地交流几句。他甚至可以说,晏欢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自己在决策时的不足。
  这就够了,足够了。他不愿事态进一步发展,亦不想他们之间的情愫变得更加复杂。
  “自己起来吧,”刘扶光轻声说,“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晏欢满心满意的撒娇卖痴之情,听出对方语气不对,立刻就是一愣。
  漆黑的肉浆摇晃盘旋,从地上麻溜地涌动聚集,很快凝聚成了晏欢的人形,人形再披人皮。伪装俊美的神祇小心地觑着爱侣,神情怯生生的。
  刘扶光转过身,决心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看来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他望着熟悉的山林,“先去宛城瞧瞧。”
  山路上,他们再次见到了那间小小的酒垆,刘扶光没有犹豫,便率先拂开酒旗,往里走去。
  依然是劳累不堪的当垆女,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小二,几名熟客蔫头耷脑地坐在座上,连位置都不曾变化。刘扶光微微一笑,他熟稔地走向酒柜,同当垆娘子搭话。
  “生意可还好?”他绽开温柔的微笑,像一名远道而来的老友,亲切地问候,“上次一别,娘子风采如旧。”
  当垆女怔在原地,她搜肠刮肚地回想,到底是何时招待过这名客人?但空荡荡的记忆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眼前人的笑容里。
  看到这样的笑,就像看到了暖橙色的落日,流淌的春江潮水,成群的白鹭飞过星星点点的渔船……就像在胸口燃起了一把温吞的火。这股暖意甚至唤起了遥远的童年记忆,儿时的茅屋简陋,她倒是总能在潮湿的墙角逮到活蹦乱跳的促织,初春万物竞发,老娘难得用猪油清炒一把脆嫩蕨菜,漏雨屋檐下的欢声笑语,都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如果真的累了,就回家吧,”客人继续劝道,“陪一陪家人,再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仅是这一句话,就在她心中升起了无限浓厚的思乡之情,家乡的景色,亦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落叶归根、梓乡难离,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股强而有劲,发自神魂的牵引力,要将她带回那片不甚富裕,却踏实温情的故土。
  当垆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二与店里的熟客,同样惆怅地叹了口气。
  “先生休要说笑,”其中一人悲伤道,“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那么轻易……”
  刘扶光笑了起来,问:“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低声说,“只要诚心,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酒垆寂静无言,他们拖来扯去,晏欢眉心微皱,早不耐烦了,便道:“不想回,那就都别回,全死在这行了!”
  既然刘扶光是红脸,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白脸,也算恰如其分。
  被他石破天惊地一吓唬,当垆女登时恐惧起来,双手乱挥,惶惶地嚷道:“不!我们不要客死他乡,不要呀!”
  刘扶光哭笑不得,趁机温和地牵住当垆女的衣袖,缓声道:“娘子,不如归去。”
  当垆女不再挣扎了,她垂下头,凝视着刘扶光,眼中慢慢涌出清澈的泪水。
  “不如归去,”年轻的女人,十分无措迫切,几乎是羞涩地在围裙上擦着油腻的双手,哽咽地重复,“好、好……不如归去。”
  四野逐渐涌起了长风,在平地里温柔地旋转起来,这股风吹开了静止不动的酒旗,将破败门帘吹拂得轻盈飞舞,乘着酒香、茶气、老木桌上积年不散的油膻,以及刨花油的隐隐芬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长空一碧如洗,唯有一朵儿小而软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
  刘扶光直起身体,酒肆空无一人,只剩他和晏欢两个。
  “终于走了,”晏欢抻了个懒腰,“费了那多口舌,‘圣宗’植入给他们的执念,还真是根深蒂固。”
  刘扶光微笑:“但‘思乡’同样是一种强大的执念。一个人对家乡的思恋,是足够同一位帝王的圣旨相抗衡的。”
  “走吧。”他最后说,“去宛城。”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城门口,这次,没有晏欢闹出的动静做由头,城门口的兵卒少不得盘问了他们几句。当刘扶光问起城主的情况时,那年轻的小兵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城主很早之前就没了,王城始终不曾派遣代替他的人来,州城的大小事宜,现在都是州牧在打理。
  刘扶光谢过他的解答,他们踏进城门的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怎么了?”晏欢问。
  刘扶光回答:“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就在大街上,他取出一根长长的玉杆,往杆头悬挂上一串深青色的辟邪铃,接着再掏出曜日明珠,高高地顶在最上方。
  街头人潮熙攘,见青年变戏法般的动作,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看刘扶光捧出一颗光华潋滟、璀璨夺目的宝珠,众人更是齐声惊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一边迈步,一边摇着悠扬的玉铃,大街上人头攒动,同时鬼使神差地跟着这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青年一齐行走。曜日明珠的光辉远远地照耀着八方,刘扶光低低地唱道:“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歌词非常简短,仅有四句,但这实在是非常清澈、非常温柔的歌声,凡是听到它的人,全都在心中涌起了无比深沉的眷恋之情。
  他们不禁开始怀念早已在记忆里褪去颜色的故土,怀念起父母温暖的掌心。仿佛漂泊日久的疲累旅人,正对着一张久违的柔软床榻,那里有沙沙作响的谷壳枕头,洗涤得发白的被褥,并且带着遥远朦胧的馨香。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铃声清响,刘扶光步履不停地走过大街小巷,“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晏欢晓得爱侣要做什么,他不再是人身了,转而化作一条行风布雾的细长小龙,犹如一条漆亮的绸带,环绕在刘扶光的袖间,为他忠诚地护法。
  对故土的牵挂与依恋,始终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羁绊。它未必得是一个具体的地名,它可以是一间房子,一条河流,一段时光,乃至一个抑或几个人。武平的国民,可能早已在无尽的轮回中死去了,然而,这种羁绊牢固地跟随着一切有情众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白白消弭。
  歌声如此哀伤,又如此慈悯地抚摸着生灵的心脏。黄昏的傍晚,天空飘荡着暖风,还有蒲公英般繁多的光点,整座宛城都浸润在明珠的辉耀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静静地倾听那描述故土的歌谣。
  晏欢轻轻睁开一只眼睛,凝望着刘扶光舒展眉目,温柔得无法言说的面庞。
  这个静谧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想到了往昔的日子,有时候,刘扶光像做猜谜游戏一样阅读那些远超修为的晦涩道藏,好些天来,晏欢不得不在石阶与湖边找到他精疲力尽,熟睡的身体。他抱起他,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每一寸皮肤都像触碰了岩浆般熊熊灼烧,疼到心慌又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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