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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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第211章 问此间(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从她喉咙里吐出来的气,俱带着沉闷粘腻,恍如溺水般的杂音。
她不说话,刘扶光站起来,望着她的孩子:“这些里面,应该没有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月娘长久地闭口不言,坚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声道:“我的女儿!哈哈,我的女儿……她们才刚刚出生,七窍的灵光都未长全,能知道什么!浑浑噩噩地生,浑浑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寻她们,她们也早就化得无影无踪,只能去鱼肚子里寻了!”
两行凄厉的血泪,自她的下颔汩汩滴流。鬼母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除了许多年前遇到的那个道士,这是唯二两个令她无法看出根脚的生灵。
白衣的男人进入了鬼的领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她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痛苦和哀伤,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对方剧烈波动的心声,颤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样处境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为她落了泪,也为数不尽的她落了泪。
那一刻,她忽然原谅了他。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鬼就是这么可悲的东西啊。给它们一点微薄的温暖,鬼就会如饥似渴地吮吸,就像农家养的土狗,即便打断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个随便的口哨,土狗还是会摇着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过去。
“你想让她们变回人身吗?”刘扶光温柔地问。
月娘猛然抬头,死死瞪着他。
“她们这个状态,投胎已经没法子了,”他继续解释,“鬼气已经形成了实体,投入轮回,就等于要让她们魂飞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声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法子让小宝她们做回人?!”
血红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难以置信。
做鬼好,还是做人好,也许对这个问题,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月娘来说,做鬼是无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灵吞咽着血腥的供奉,行走在无光无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气与死气里,才能获得活动的力量。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倘若她的两个女儿还在,她会怎样地疼爱她们。她要看她们在阳光下嬉闹翻滚,穿好看的花衣,玩时兴的玩具。闹得烦了,她就去集市上买一点昂贵的蜜黄色砂糖,糊住她们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儿,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灿烂的笑容。
晏欢问:“你要帮她们讨封?”
刘扶光笑了:“其实很简单的,她们的年纪毕竟还小,让她们忘记自己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养,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样长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你才行。”
月娘阴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们都得走!我一个也不留下。我的血债罪业,我自一力承担,不碍着旁的人!”
女婴们顿时哇哇大哭,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们幼小的身躯快要裂开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都得面色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月娘犹如顽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应。
晏欢虚虚拢住刘扶光的肩头,把他带到一边,示意借一步说话。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刘扶光无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简,贴在额头上,将神识灌输进去,半晌,他把玉简递给晏欢。
“你看。”
晏欢借过玉简,抵住片刻,他拿开,将余温尚存的玉简收回自己的袖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妇女,俗世中数不胜数。”他静静道,“你救了这一个,怕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罕有泼刘扶光冷水的时候,刘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气,闻言顿时心头火起,沉声道:“那你身为至恶,又在这起到什么作用了?救了这一个,总好过什么也不救!”
晏欢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滞。话出口,便如箭离弦,冲动之下,刘扶光说了刺耳的言辞,说完又觉得后悔,他转头看向别处,也没有再出声。
良晌,晏欢轻声问:“扶光,你怪我么?”
刘扶光不回答。
晏欢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恶,诸世罪业尽融于一身。但大海容纳百川,何时见它管控百川是如何发源、如何流淌了?”
见刘扶光的眉头轻轻一颤,他接着道:“我并不觉得九子母如何可怜,因为我没有名为怜惜的感情。你看,我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事,多少时光,我才这么蠢笨、勉强地学会了爱你……”
他小声说:“我没有唬你,扶光。阴阳相互厮杀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发源于女子的孽债血海,是连我都觉得庞大痴肥,并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对我说,救了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刘扶光转过脸看他。
晏欢无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还要散尽一身心血,去争这个义气,而那将是无尽的战争……漫长的光阴过去,轮回里不会产生任何赢家,只有你,傻乎乎地牺牲了自己。”
刘扶光很久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泄气地叹息,低声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会和你站在这,满世界乱跑了。”
晏欢一愣,笑道:“……你说得也是。”
说完,他径直走向鬼母,鬼母见到他来,顿时警惕,断了两根触须的八爪鱼倏然长大,牢牢包住了怀里的众多婴儿。
“九子鬼母,”晏欢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月娘目光阴沉,带着几分隐隐的恐惧,盯着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时此刻,明月逐渐西沉,她已经听见了空气的震动,与幽冥中传来的铁链撞响。
与普罗大众所传说的不同,死后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即使存在,也不是为了普通人的灵魂而设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晋升成为鬼仙。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张“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们注视着一切在人间作乱的厉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寻常修士出手,他们自然会排遣黑白无常前来捕捉。
九子鬼母为祸多年,然而她怨气太重,实力太强,更有周边诸多城镇,将她视为正神参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领地,鬼仙坐镇大本营,亦无暇抽身。眼下她重伤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机会,便要来抓她前往鬼城受审了。
……当然,一开始,她也把眼前的两个人当成了初来乍到的黑白无常,但交上手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两个人的力量,纵然鬼仙亲临,也只有吃瘪的份儿。
现在,他说要给自己机会,那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和他,”晏欢伸出手掌,示意刘扶光,“就来公开审理你的平生所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金翠虚,“来当刀笔吏。”
金翠虚:“啊?哦……啊?”
金翠虚呆滞地挠着头,只觉得这一晚的情势委实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又刺激又费解……啊头好痒,我不会要长脑子了吧?
“什么、什么是刀笔吏?”她结结巴巴地问,“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笔吏是干嘛的,但我当这个要干什么呢……”
“把我们的话记下来就行了,”刘扶光温声解释,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虚一头雾水,但还是掏出厚厚一沓黄纸,拿出她画符的朱笔,站在两人一鬼旁边,来回张望。
刘扶光站在左边,晏欢站在右边。刘扶光双手拂过,出现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欢并起两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样出现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着一坐。
金翠虚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摆放纸笔的桌面,她赶紧也坐下,于是,这片奇异的废墟上,便有了一个简陋的公堂。
与此同时,黑白无常提着勾魂索、哭丧棒,亦远远地飘过来,等待捉拿重伤虚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无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风,不知是谁有此道行,竟能重伤了她。”
白无常嬉笑道:“不管是谁伤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审,横竖没法逃过的!”
走到近前,他们却诧异地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无常不可思议地问:“好大胆子,谁敢假冒黑白无常?”
黑无常用哭丧棒拦住他,凝重道:“不对……别过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为月娘前夫已死,刘扶光仍用本姓唤她,“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苍天为鉴,明月作证,你尽可以为自己做主。”
王月娘浑身一震,刹那间,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志,一股至高无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临在了她的身上,悉数驱散了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她脑海里的怨毒戾气,使她的神志无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开口,“自幼家贫,父母为求生计,将我卖予同村王谷做童养媳……”
遥远的记忆水落石出,她的语气从犹豫到肯定:“他对我动辄打骂,使我做粗重农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医问药……我在他家熬过几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将我领回去,隔年收下彩礼,再将我卖予邻村张氏……”
她说一句,金翠虚急忙记一句,满纸字迹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
说到张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归血红暴虐:“那邻村张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过的畜生!同村的无赖捏造我的污言秽语,他们不仅相信,还将我殴打至半死,事后毫无悔改之意!此地热衷的拍喜风俗,不知就这样打杀了多少女子,也几乎打杀了我!张氏溺杀了我的两个女儿,又使尖槐木将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们,我恨、我恨、我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