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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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问此间(四十三)
这一次,他们果然成功地走进了落仙观的山门。
从外面看,道观仙气飘飘,清正凛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缘”的印象,可是走进去时,周围的光影陡然却粘腻起来。刘扶光四下看去,只觉无论景物、人物,全蒙着一层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气中更是飘着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坠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来。
他还在思索,晏欢已然躁得不行,喉间发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触须犹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阵阵骚动起伏。他盯着刘扶光,龙角发痒,恨不能在爱侣身上狠狠蹭个遍,好用自己的气息,暴戾地逼退这股腻人油腥。
“这是什么气味?”刘扶光问。
晏欢沉默稍许,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情欲,这是情欲的气味。”
他怎能容许爱侣身上沾染不属于自己的欲望气息?恶龙的九目疾转,已经在这片幻境里寻找起做主的人,为了这份觊觎,他非要活剥掉对方的皮,让他噎着自己的脏腑而死才好!
但刘扶光听了这话,立刻找寻起金翠虚的行踪来,按照晏欢的说法,她回到落仙观,岂不是与回到龙潭虎穴无异?
他这么想着,地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个闪光的箭头,顺着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处,竟像是一种指引。
“走,”刘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欢一把,“去看看。”
两人循着箭头前进,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长着一张模糊的脸,活像褪了色的木偶,举手投足间甚是骇人。木偶们对他俩视若无睹,刘扶光和晏欢也当它们是空气,直直地冲着箭头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们停在主殿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莹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试问师门上下,有哪个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绩?唉,我们落仙观,是越来越留不住你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叹息道,“我看,还是按我们之前说的,北海碧云宫亦十分看重你,他们又是名门大派……”
“莹蟾”应当便是金翠虚的道号了,因为下一秒,刘扶光就听见她慌张年轻的声音:“掌门师叔,您折煞我了!道观虽不曾生我,却结结实实是养大了我的,莹蟾怎可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弃道观于不顾?”
师叔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无不寂寥:“莹蟾,你有这个心意,师叔承你的好,但师叔怎能不为你考虑?你师叔祖闭关多年,你不是外人,师叔也就跟你说声大逆不道的话……你师父去得早,我的修为又不济事,现在你师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观上上下下,还有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师叔也是为你着想……”
金翠虚一跺脚,急得快哭了:“贞阳师叔休要这么说,落仙观就是我的家呀,您这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们修道中人,本来就是要斩断尘缘,四海为家的,”贞阳的语气蓦然严厉,“莹蟾,收收小孩子脾气!”
金翠虚哭着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师叔不要再说了!”
他们还争辩了什么,刘扶光已是懒得听了,晏欢比他更直接,烦躁道:“狗屁不通!”
这倒确实是狗屁不通。
贞阳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是我们道观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实则以退为进。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虚自证剖白,陈述自己对落仙观的忠诚与热爱,直到她赌咒发誓,说出“我死都不走”这样激进的话。
……什么糟烂师叔?
刘扶光迈步进入大殿,走向金翠虚。
他虽然知道金翠虚的真实性别,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从没有窥破过对方的真实容貌,此刻站在旁边一望,他不由讶然。
——朴素的道袍和玉簪,衬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红,眉发越黑。她的蛾眉无需黛染,便已优美鲜妍;面颊无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红晕。
这实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饰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光彩尽失。
这时候,贞阳仿佛十分感动,他大步从座位上走下来,握住了金翠虚的手。
“好,”贞阳含泪道,“有莹蟾的一番话,师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边说,指腹就在金翠虚的手背上亲密地贴紧了。
刘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当即一沉。
——贞阳闪动的泪光后面,是充满欲望的窥伺,是饱含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计的饥饿。
这个人就像着了魔般,想要占有、毁灭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骄子。
时空骤然凝滞。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金翠虚还能活动,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左看右看,手却被贞阳死死地攥着,无法拔脱出去。
她同时看到了刘扶光和晏欢的身影。
“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这里!”她喊道。
刘扶光皱眉道:“你不认得我们了?我们是……”
他的话咽在嘴里,因为晏欢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两个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刘扶光心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
他上前一步,一手坚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声道:“告诉你的师叔,第一,你已是独当一面的修士,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辈分有别,他不应当握着你的手,还握得这么紧密。”
晏欢的另一只手,同样轻飘飘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杀了他。”他吐出蛇一样轻柔的诱语,“你的天赋、资质,都超过眼前这个尸位素餐的伪君子,你把这里当家,他却不愿让你留在家里,任凭他嘴上说得如何好听,还不是要把你赶出去?杀了他,自己当这落仙观之主,岂不美哉?”
金翠虚左看右看,吃惊道:“难道你们是我的心魔吗?我……”
她犹豫道:“别人的心魔,长得都跟自己一样,我的心魔,为何是两个男子?”
晏欢微微一笑:“仙路漫长,在这条路上,除去自己的修为,其余无论出身、性别、贵贱、美丑,一概都是虚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虚道:“你说得有理……啊,不对!师叔对我恩重如山,师门更对我优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听他的,那总该听我的了。”刘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该是贞阳,而是你的师叔祖。我且问你,你的宝剑,是贞阳给你的,还是你的师叔祖给你的?”
金翠虚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她自幼没有父母,师父收她为徒,不过数年,就死在魔修手里,师叔祖将她扶养成人,待她视如己出。在她心里,慈祥可亲的师叔祖,就像她的梦想中的亲外婆一样。
反观贞阳师叔,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困惑地低着头,很多不对劲的东西,从她的脑海中一一划过。
“师叔,我觉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抽不动,贞阳捏着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骇又怕的寒意。
她心头升起一阵烦躁的火气,咬牙挣扎半晌,贞阳就像一具铁铸铜人,顽横地一动不动,金翠虚心头的无名业火愈发旺盛,她猛地抬头咆哮:“别动手动脚的,放开我!”
——刹那之间,她看到了贞阳的脸孔。
昔日那个言笑晏晏,正气十足的师叔已经不见了。贞阳的眉宇间杂毛陡生,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齿亦变得嶙峋尖锐,耷出一截长到堆不下的舌头,淋漓的涎水,便顺着他修剪整齐的髭须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只发生了微小的异化,整个人的气场却变得这么贪婪、丑陋,猥琐得让人想吐!
金翠虚的大脑一片空白。
“莹蟾,师叔真的心悦于你啊……”贞阳缓缓地凑近她,恶臭扑面而来,“你为何不能体谅师叔的苦心……”
“滚开啊啊啊——!”
金翠虚的神情混合了厌恶、作呕、恐惧与不可置信,她嘶声大喊,腰间七星剑砉然出鞘,一剑砍断贞阳禁锢着她的手腕,黑血狂喷!
贞阳同时发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虚顾不得什么章法,什么招式,把七星剑像大锤一样呼啸乱抡,重重击打在贞阳的胸口,直接将其抡飞出去,将大殿上的屏风装饰,统统砸得轰然四溅。
“莹蟾……师叔是乱了方寸,失忆失态……毫无为人师长的风范……”倒在废墟间,贞阳的身体支离破碎,嘴唇尚在一张一合,活像在复述设定好的台词,“你就用师叔祖赐予你的、这把宝剑……惩罚师叔……”
金翠虚喘着粗气,愣愣地提剑走近,望着似人又非人的贞阳,她喃喃道:“我、我杀了师叔……我……”
无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脑子里的弦乍然断裂,金翠虚大叫一声,仓皇提剑而出,转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刘扶光和晏欢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废墟里的贞阳。刘扶光叹道:“你不该对她下这么猛的药。”
“不破不立,”晏欢道,“不能完成弑父的壮举,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头。
二人继续转身,朝箭头的方向走去。
转过垂蒙绿蔓、曲径流水,他们眼前顿时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还是春日里凉薄的夜晚,现在,他们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虚正在练剑。
少女的身姿矫健迅捷,剑光游走腾挪之际,仿佛连绵不断的游龙,只有眼力绝佳的人才能看出来,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无从得到如此凌厉的剑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练剑场上却并无一个后辈来学习观摩,反倒满是相互追逐的年轻男女,喁喁私语、嬉笑传情。不仅有一群学徒在那争风吃醋,更有行为出格者,直接对同伴毛手毛脚,将嘴也往一块凑。
金翠虚不堪其扰,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呵斥:“你们身为落仙观门人,素日里却不知勤学苦练,反而沉溺于私情。入门以来,你们有谁突破了练气,抵达筑基?没有,一个都没有!以后出了落仙观的山门,别说你们是这儿的门徒,丢不起这个脸!”
练剑场一片寂静,年轻男女或诧异、或鄙夷、或不以为意地看着她。
“莹蟾师姐好大的气派!”半晌,一个声音怪声怪气地道,“确实,您老人家可是掌门钦定的天才,我们都是庸人,哪里能跟您老人家修炼的速度匹敌呢?”
金翠虚气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个声音道,“师姐你老古板,没人爱,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你情我愿的。”
“谁说没有人爱呢?”有人戏谑道,“咱们掌门大人,可是对莹蟾师姐爱护得很呐……”
满场哄然大笑,金翠虚气得两眼发怔,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见她不言语,底下人更来劲,有的喊“师姐你就从了掌门罢”,有的笑“当了掌门夫人,还苦修什么呢”,诸多起哄言语,数不胜数。
他们嘲笑金翠虚的古板,实际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这样的嘲笑,足以盖过集体调戏、羞辱一个女人的不正当感。
这种环境是有毒的,这种氛围也是有毒的,它能潜移默化地摧毁一个人心中的坚持和正义——当所有人都在这么做的时候,你还有没有足够的坚守,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维持自己笔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个“不合时宜”的扫兴者?
时间停止。
晏欢抱臂旁观,刘扶光走上去,金翠虚猝然看见两人,这时又不认得他们了,惊讶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的心魔。”刘扶光熟门熟路地道,同时将手按上她的左肩,“你为何踯躅不前?别忘了,你已是筑基圆满,他们只是练气期的后辈,你不想持强凌弱,可是,连自己的尊严也不维护了吗?你空有修为,却无运用修为,破除妄言的勇气,那么,你的修为来之何用?”
金翠虚呆呆地看着他,这时候,晏欢再将手按上她的右肩。
“杀了他们。”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贱种,竟敢这么对你说话,可见你平日的宽容优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们的舌头,毁了他们的道骨,废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们的尸骨给你当垫脚石的。”
刘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听他的,他的方法太过激进残酷,对你的道心并无好处。”
晏欢被他瞪的筋酥骨软,微笑道:“听我的,这就是你立威的绝佳机会,拔剑,对准这些人的舌头。”
他俩争论不休,金翠虚的脑子被两种念头来回摆布,头都要炸了,她紧闭双眼,大叫道:“够了——!”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烦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剑,剑光滔天而起,瞬间劈飞挨得近的六人,剑气纵横,又将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喷血虹。
年轻一辈的弟子,从未见过金翠虚发这么大的火,俱骇地定住了。
“我是太给你们脸了,”金翠虚冷笑道,“再敢闲言碎语,便是这样的下场!”
回过神来,她虽然惊讶于自己造成的破坏,但一股神清气爽的畅快爽风,令她不由飘然,顿有扬眉吐气之感。
“从现在开始,再敢在练剑场唧唧歪歪,谈情说爱,同样是一般的下场!谁有意见?”她大声道,“谁有意见,就来跟我手里的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