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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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跪求贞阳,让他去争取那个北海重宝,给师叔祖使用,助她一臂之力。
贞阳慢条斯理地笑了,等他在金翠虚身上享用到足够多的好处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不用急,他已经派门内近乎所有的金丹期长老去了。
经过“一番残酷厮杀”之后,重宝不负众望地夺回,却是一株碧绿的小树,犹如玉雕,玲珑可爱,散发出浓郁扑鼻的香味。
所有人都大赞它是好宝贝,金翠虚闻见那香味,也觉得神清气爽,灵炁充沛,更加深信不疑。
晏欢低声道:“天机树,能在小世界找到这玩意儿,不容易。”
刘扶光面色沉肃,不说话。
失去多少,便收获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尽在天机树中显现。
金翠虚被采补过头,闻见了树的香气,才觉得灵气充裕,其他人闻见了,则是苦苦忍着演戏。至于放到元婴闭关的密室,那更是会让元婴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惨死罢了!
“现在,”贞阳面色苍白,尽力闭住七窍,不让金翠虚看出端倪,“谁能靠近师父闭关的密所?”
金翠虚如释重负,微笑道:“让我去,我可以把重宝放在师叔祖门前,让她闻见宝物的灵香。”
贞阳拊掌大笑:“莹蟾真是志气可嘉啊!那么,你就去吧!”
刘扶光转过脸,几乎不忍再看。
晏欢则盯得目不转睛,他吞噬这些负面的罪孽,就像饿兽吮吸温热的鲜血。
再然后,刘扶光听到了很多声音。
那多数是金翠虚的声音,崩溃的哭声,暴怒的尖叫声,还有悲痛欲绝的,自喉间发出的抽搐响声。她成为了贞阳的共犯,是她亲手……害死了世上最爱自己,自己最爱的人。
她走进了绝望的死胡同。她想杀贞阳,那为何不先杀了自己?也许她还能先杀了贞阳,再以死谢罪,但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落仙观也是帮凶啊,她视作家园的地方,如今成为了杀人犯聚集的恶土,这里盘踞着贞阳的权力触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她似乎是死去了。
时间静止。
晏欢和刘扶光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这一次,要靠她自己了。”晏欢说,“别人没法帮她。”
刘扶光以沉默认同。
时间不知停止了多久,金翠虚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她喃喃自语,梦呓般自说自话,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流泪喊着外婆,时而尖叫着求贞阳不要过来……她用指甲在身上划着血道,每数过一个时辰,就划上一道。
就在划满一百七十一道的时候,金翠虚忽然住手了。
她的眼神原本死寂灰暗,这时却慢慢凝聚起一线清光。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个瞎子,此刻也能看出,她全部的身心,都已被“复仇”二字填满!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她变了,开始变得依附贞阳,开始变成她以前最不理解的那类人。她麻痹贞阳的戒心,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攫取权力,布置自己的棋局。她修炼的天赋,全然用来吸收阴谋与卑劣的力量。
拔除贞阳的势力,填补自己的人手,她做得得心应手,像本能一样顺滑。贞阳浑然不觉,猎人与猎物的位置早已对调,他还沉溺在温柔的哄骗里,对胜利的滋味无法自拔。
贞阳死的那天,金翠虚同时血洗了落仙观。
满门人头,被她尽数堆在密所门前,她揪着贞阳血淋淋的头皮,让这个不成人形,然而还挣扎活着的肉块,跪在紧闭的大门口,自己闭住灵窍,反将将他的两个鼻眼按到天机树上。
不消片刻,贞阳发出含糊的喊叫,浑身皮肉萎缩,瞬时枯萎、灰败,周身灵炁哗然冲散,生生凋零成了一摊干巴巴的灰烬。
原来,师叔祖是这么死的。
金翠虚笑了两声,又笑了两声,她望着密所大门,手伸了又伸,始终没有打开门的勇气。
她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十个响头,直磕的额头出血,方站起来,毅然离去。
日月流转,岁月如梭。
刘扶光和晏欢在这里看着,他们的感官里,时间不过流失了几分钟,可金翠虚再回来时,已经是金丹修为。
她更瘦了,但是也更干练,更凌厉。她站在紧闭的门前,仍然没有推开的勇气,照旧跪下磕了十个头,走了。
然后,便是元婴、分神、炼虚、合道……每来一次,她的境界与实力,都比以前更高强,人也愈发寡言肃穆。
自然,她从未有过打开这扇门的勇气,十个响头,照例磕尽了,便起身离开。
她走得一次比一次匆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眼泪在心底酿成了血,血又结成了痂。
最后一次回来,她站在门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该依照惯例,还是怎么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欢说,“半步真仙,只差半步……”
刘扶光没有说话,这次,他独自走出,走向金翠虚。
“想进去?”他问,犹如老友久别重逢,那样亲切的寒暄。
金翠虚点点头。
“我不敢。”她没有多问,更不诧异,只是倾诉,“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结,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面对外婆临终前的样子。”
“其实人活一世,行差踏错,是常有的事,”刘扶光跟她一同看着那扇门,“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苦笑:“只有我么?外婆在临终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刘扶光笑了笑,轻声说:“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后,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生者对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复仇、修炼,拼命够到更高更强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厢情愿……你们不能接受所爱已死的事实,因此要用一点药引,诱使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
金翠虚怔怔不语。
刘扶光问:“还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说:“还不能原谅自己。”
“嗯,”刘扶光颔首,“那也没关系的。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就算你的外婆真还有灵,真的还恨着你,她也会在心里想,我的孙女这么厉害,事到如今,终于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旁人能欺负她啦!”
金翠虚久违展颜,她鼻子酸涩,哈哈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她眼眶红红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应该再发出这种感叹,她应该想的是,小畜生这么强,我就算活过来,也不能再给自己报仇了吧,真可气!——这样才对!”
“为什么不可能呢?”刘扶光好奇地问,“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金翠虚的笑声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来了!
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金翠虚捂住脸,颤抖着双肩,就这样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曾经……我曾经在心里祈愿……”她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地哭道,“我说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证大道,保佑我不惧自己的仇敌……现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当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对不对?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谅我了,对不对?”
她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亲人的怀抱,扑向那扇封闭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
门开了。
温暖的金光自门后溅射而出,仿佛雨后流淌出的千万道彩虹,环抱住了金翠虚的身影。
刘扶光出神地看着,晏欢叹了口气,无不嫌弃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诸世华彩,一刹绚烂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恶孽与善念破碎了,阴阳厮杀的锚点亦破碎了,五色光辉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极大地,凤鸟清鸣,百兽亦喷吐着清澈的瑞气。
“千年困境,终于得以破茧。”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来,华带飘飞,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谢两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虚感激不尽。”
她抬起头,那含泪的笑容,实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
第216章 问此间(四十四)
“真仙。”刘扶光回礼,晏欢仍然一动不动,“千年夙愿,也一朝实现,恭喜。”
金翠虚直起身体,脸上笑容转为伤感,她遥望九州大地,面露愧色道:“我受制心魔境,始终不得脱困,天地轮回间的魔气与恶业,俱被吸引来此,要我堕出仙道,这方小世界也被弄得乌七八糟……”
“所以,我们见到的‘金翠虚’,全都是你的……”
金翠虚承认:“是,都是我的身外化身。我重复着昔日在落仙观的记忆,因而身外化身也一次次地在心魔境里诞生,重复着过去的历练路线,只是,昔日筑基期修士的历练路线,现在已经充满了仙人也觉棘手的妖魔。”
刘扶光从袖中掏出九子母娘娘的神牌,递给金翠虚:“这是你的布置。”
金翠虚接过来一看,便笑了:“就算只是筑基期的身外化身,死的次数太多,那也是不行的啊。我清楚筑基期的我是什么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九子母这一类妖鬼的渊源,是不会再征讨她们的,她们也不会跟一个小小的丫头计较……哪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呢?”
她收起神牌,看向刘扶光和晏欢:“自然,更要感谢两位,你们跟着筑基时期的金翠虚,一路袒护她,照顾她,没有你们,也不知她还要吃多少苦楚。”
刘扶光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单纯为了她……”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金翠虚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大人怎的不懂?”
刘扶光一愣,想起晏欢曾经在心魔幻境中对金翠虚说了两次“你怎的不懂”,如今可被她逮住机会还回来了,当即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好笑,越笑越觉得可乐,两人哼哧哼哧,在这儿哈哈大笑。
晏欢耸着眉毛,神情古怪,然而刘扶光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他贪看着爱人的笑颜,感受到明亮的、闪耀的光彩,从他弯起的眼睛中溅跃出来,如此惊人的美丽。
他笑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全新的恩赐。晏欢的心脏已经空了,但他的胸膛仍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胀,好像闪闪发光的花瓣、彩虹、星光……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马上会像炮弹一样,从他的心口轰然炸裂。
他痴痴地盯着刘扶光,眼神将空气炙烤得滚烫,金翠虚渐渐停了笑声,她咳了两声,也不好意思再笑下去了。
到了她这个等级和地位,普天之下的秘密,很少还有能对她隐瞒的。金翠虚见过凌空的黑日,亦见过负日的鬼龙,她听说了至善与至恶的纠葛,也只能感叹此事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得到的结果却坏到不能再坏,实乃天意作弄,半点由不得人。
因此,她万万不曾想到,帮助她脱困的,居然就是至善与至恶本尊。
无以为报,金翠虚请他们在此世休养了几日,临走前,金翠虚请刘扶光借步,她有话要对他单独说。
“怎么了,翠虚?”刘扶光问。
金翠虚犹疑片刻,如果说先代真仙为后辈留下了什么教训,那就是身为仙人,一定要远离至恶。
但他毕竟有恩于自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到。
“扶光,”她不叫大人,改以同辈相称,“我知道,你没有看出我的身外化身,是因为修为有缺,为何连至恶也没瞧出来?”
刘扶光想隐晦地回答“不碍事,因为他的身体也出了些毛病”,紧接着,金翠虚便道:“说到底,善恶交错的锚点,也是从你们身上投影出去的一部分,拔除恶,就等同于拔除他身上的一部分。虽然我知道,至恶不会脆弱如斯,因为缺失了几个碎片,就受到严重的损失,但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刘扶光蓦地凝住。
过去这段时日,他一心想着解决晏欢的心魔,好让时光倒流的计划不必得逞,只是他却忘了,晏欢的状态早已残缺到了极点。他缺失神格,抛弃了神体,现在是以纯然的能量形态,伴随在他身边。
是的,丢了几个碎片,当然不可能对完全体的晏欢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他本来就虚弱呢?
“我……”不知为何,刘扶光竟有点心慌意乱,“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金翠虚点点头,认真地道:“扶光,我知你恨他,你们之间的事,我更是无权置喙,可善恶生来一体两面,若他隐退,你也不会好受。天理循环,毕竟在于均衡。”
刘扶光点点头,他们说完话,他便朝晏欢走去。
这时候,他心里十分茫然,晏欢被他要求过,既不敢听他们的对话,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好奇,想要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们说了什么,刘扶光也当没听见,只是胡乱应和两声。
金翠虚的话,实则点破了他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问题——现在的他,跟晏欢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心中又是如何看待对方的?
也许是同伴,也许是合作者,也许是一对勉强维持着和平的宿敌,也许是一对姻缘破裂,有杀身之仇的前怨偶……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薄冰一样危险的假象,晏欢步步靠近,他就步步后退,很多时候,试探与退缩,全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
他能原谅晏欢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