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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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扶光默默地看着晏欢的许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有一个埋起来的旧伤,”他说,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欢哽咽道:“不,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
刘扶光看着他,嘴唇扭曲成怪诞的形状,突然间,他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撒谎!”
平静的假象,被谎言一下打破。
“你撒谎……它永远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别人,我不能再爱上谁,它夺走了我的能力,你夺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经愿意为你放弃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是神,没了修为,穷困潦倒,我还愿不愿意和你结为道侣,我想过,我可以说我愿意!”
晏欢睁大眼睛,发抖地喘息。
“我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刘扶光崩溃至极,痛哭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个人,而你完全不懂,因为你鄙夷这种痛苦,你觉得它软弱、卑微……你撒谎、你撒谎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欢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潜意识里,他很想反驳,可他心里清楚,刘扶光说得没错。昔日的至恶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摒弃刘扶光给他的温情和爱,他……他不要这种东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晏欢只能喑哑地这么说,“是我的错。”
刘扶光徒劳地呼吸,使气流凶猛地掠过口腔,带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着这些伤口,即便它们一直在腐烂,稍稍回想一下,就会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弃。愚蠢、天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竟然相信一个极致的恶神,还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力……
“别这么说!”晏欢绝望地抓住他,“你没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说这是我的错,只要你还不相信,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
刘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将心声口吐而出。
“永远不会痊愈……”刘扶光喃喃道,“一刹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来,从前你不在乎,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没关系,卿卿,没关系,”晏欢不停地流泪,吻着他的太阳穴,对他撒谎,“世上哪里来的永远?你会好的,你多么坚强,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有韧性的人,你一定会好的,你是至善啊……”
刘扶光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大变,竟在晏欢双臂间用力挣扎起来,他凄厉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这个名头了!它给我一分恩惠,然后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这叫什么至善?!”
“好、好!你不是,这个至善不当也罢!”晏欢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急忙许诺,“没事的,我们不当了、不当了……”
刘扶光咬着牙齿,眼泪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迹淋漓,晏欢也是一身的狼藉。
两人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地窝在房中。静默良久,晏欢慢慢开口,轻声道:“真的,我没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刘扶光不说话,他接着道:“原先我诞生的时候,便是由着真仙封正,至恶降世,又须得至善相配,才连累了你。若你觉得心伤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么待我们拔除所有锚点,剿灭心魔之后……”
他停顿片刻,温柔拂过刘扶光面上湿漉漉的乱发,将其掖到耳后,低低地道:“我便断绝道统,与你再不相见。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寿数漫长,我走以后,你还有千年时光,可以轻松地生活。这样好吗?”
刘扶光沉默不言。
他陡然察觉到,晏欢的话语,于冥冥中惊起了一阵奇特的涟漪。
第223章 问此间(五十一)
无边的黑暗里,心魔睁开眼睛,独目中闪烁神光。
无形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在他的视线当中,那颗金芒灿烂的顽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见地震颤,四周无懈可击的囚笼,同时出现了一阵强、一阵弱的波澜。
出什么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饮血的虫虱,迫不及待地扑在封印之上,趁松动之际,饥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夺了神躯龙心,理所应当算作半个至恶,自然可以感觉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他定然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动拔了善恶交接的锚点,并且不止一处。
软弱至此,竟也妄称至恶。
很有可能是远离了刘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静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门蛊惑。刘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着意遗忘了他的脸孔、声音与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杀手,毁其道骨,夺其道心,那他作为青出于蓝的篡位者,理应比前任更狠毒无情才是。
只可惜,他还无法获得他的头衔,至善选择谁,谁才是至恶。在这一点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阴影,狰狞的神色出现不过刹那,心魔便快速收敛了杀心,专心研究起脱困的时机。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刘扶光没有说“好”,更没有说“不好”。他始终不语,唯有手指无力蜷缩,一下、两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终于慢慢地摸索进怀中,勾到了被晏欢缩小带走的东沼。
故国的份量无比沉重,给予他踏实的脉脉温情。土地是记忆,是摇篮,故国的土地,更孕育着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长久以来,他从东沼汲取站直身体的力量,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底下总还有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着泪,低声说:“我恨你。”
晏欢梳理着他的湿发,手指停顿片刻,他发颤地笑道:“我爱你。”
刘扶光索性闭上眼睛,他疲惫至极,沉入受损的识海,用假寐躲避刚刚发生的事。
恍惚中,耳边传来清澈潺潺的水流声,晏欢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结的血和泪。带着一点烫的热气,温柔地熨帖在紧绷的肌肤上,舒适得像是一场好梦。
晏欢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这是苦恋中的女子,对丈夫久候不归的焦急呼唤。在此之前,还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谣问世。
刘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让自己暂时远离这摊子烂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然而,听见这悠远的龙吟,他真的睡着了,并且眠而无梦。
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 “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