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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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
“走!”晏欢当机立断,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一,根本无法与应龙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带着刘扶光,先跑为上策,“别留在这!”
二人夺命往外飞掠,灵炁与龙气的飓风席卷了地心,激起惊天动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贯通了大地之脐的隧道,继而化作近乎直线的光带,一瞬击穿漫天雨云,与星空相连!
刹那间海天不分,世界仿佛与外界虚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长啸,与灵炁轰炸的雷霆巨响,刘扶光什么也听不到。
“再这样下去,这颗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刘扶光放声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欢捂住他的耳朵,触须犹如黏连的无数只手,将他拖进体内藏好。
紧接着,他身化漆黑巨龙,顶着喷薄而出应龙之气,发出喑哑尖锐的吼声,与疯狂的应龙厮杀在一处。
“区区应龙血裔,休得放肆!”黑龙厉声咆哮。
黎牧星虽受龙神的威压,但她被囚万年,一朝脱困,岂能轻易将牢笼放过?反而狂性大发,与晏欢拼命杀在一处。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双无形巨手,将一黑一黄的两条龙轻柔拂开。
刘扶光感应到了,那是巫罗的力量,亦是他残存的遗志。
“……至善,”巫祖的声音,模糊地传递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诅咒,无法再与牧星相见,你见了她之后,若能帮我带一句话,巫罗感激不尽。”
刘扶光忙道:“你且说。”
外面静悄悄的,巫罗插手之后,两条龙便不打了,他为晏欢吞在体内,急忙拍了拍触须,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见漫天星海,光辉如露,飓风驾着应龙的双翼,她的双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着那天空。
“应龙女。”刘扶光唤道,听见他的声音,应龙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目,凝视着他。
“……我认得你,”应龙慢慢地道,因为久不开口,发音十分含糊,“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刘扶光点头,承认道:“受人所托,故而来此唤醒你。”
黎牧星嘶哑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为我流了这万年的泪,便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样遗物,要交予龙女。”刘扶光上前一步,推开晏欢试图保护他的动作,“不知龙女可愿我代为转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龙鳞开裂,龙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头,急切道:“巫罗还留了什么?还给我!”
一瞬之间,刘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变得与巫罗极为神似。他飞向黎牧星,温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龙首前额,落下了一个轻如雨水的吻。
“我误你万年,纵然初衷是为了救你,我也无颜再见你。”刘扶光——抑或巫罗,轻轻开口道,“但是,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爱着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语,两行泪水,已从金黄龙目中坠下。
“龙的爱,是福还是祸呢?”离去前,巫罗用只有刘扶光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发出叹息,“万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旧伤。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烦请替我照拂一二罢,她尚且年轻,沉睡太久,实在不晓得世事如何艰辛。”
刘扶光默然多时,他无法回答巫罗的第一个问题,只得对第二个恳求点头。
“好,”他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会替你照顾她。”
第225章 问此间(五十三)
时隔万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龙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风,默默抚摸着额心残余的温度,除了一个吻,一场雨,一间牢笼的残骸,巫罗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
有时候,黎牧星会无法避免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万龙升空,举族离去,血亲却唯独丢下了她,是不是他们早已经预见了她命中与巫罗纠缠的这场大劫,所以才不愿她与他们有所牵连?
晏欢皱着眉头,抹平法衣上的褶皱,看见刘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个同族前额——即便知晓那是巫罗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伤心什么?”他居高临下,直接用龙语发问,“你的人类深爱你万年之久,为了你,他可以舍身断道,从身到心,毫无保留地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黎牧星鼻翼发皱,下意识呲出獠牙,以凶狠的表情转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厉声道,“别把你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你说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古怪黑龙,一时之间,只觉一股贯穿心魂的恶寒,顺着鳞片上下乱窜。
她被困万年,无从得知晏欢的根脚,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这只黑龙既无龙珠,又缺肉身,完全凭借魂力支撑现世,实在破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居然还没有死去,还能令她生出忌惮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东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发泄口,“敢在我这里啰唣吵闹!”
晏欢亦笑出一口锋利瘆人的尖牙:“哦?区区应龙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气劈啪作响,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刘扶光一下插在两头虎视眈眈的龙中间,皱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晏欢与黎牧星交谈时,用的俱是龙语,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错,刘扶光一句话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遭受他的斥责,晏欢缩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黎牧星亦觉得心神震荡,不由退让。
“应龙女,”刘扶光转向黎牧星,“我受巫罗所托,他说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确实需要人帮忙牵引。我觉得,你定然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对他,黎牧星下意识收起了满身尖锐的棘刺,不知为何,她居然愿意对着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谁说我不愿在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毁陆地,打碎巫罗的每一块骨头,因为他怎么敢自作主张,以为我会感激他的牺牲!我要杀了所有众生,再把这颗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没有人能活下去,没有!”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与巫罗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识,称呼我为恶龙、孽种,而他们立足求生的万事万物,全是巫罗为我而生的!为了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定不轻饶他们,等到最后一个人也淹死在海水里,被鱼群吃干净,我的恨意才能削弱万分之一!”
应龙指天喊地,激烈地发着脾气,刘扶光望着她,只是忧愁地笑了笑。
“在这里筑巢?”他问,“可是,这里的海水,全是巫罗为你而流的泪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头俯瞰,陆地便如骸骨,而苍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海浪在风中颤抖着低吟。
她确实尝到了那种咸涩的苦味……在睡梦中,她也时常听见一些乞求的哀告,关于数千年无法停息的大雨,关于雨中如潮如雾的哭声。
她咬紧牙关,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倔强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问,“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残留了一丝无用的意志。连令我脱困都做不到,还要来委托外人……”
她转向刘扶光,“说起来,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了?一个修士,一个残破的龙魂,这组合倒很新鲜。”
“刘扶光,至善,”刘扶光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继而指向晏欢,“晏欢,至恶。为你效劳。”
黎牧星困惑地皱眉,努力思考这两个称谓是什么意思,她摇头道:“从没听过,善与恶也能是活生生的灵么?这就像黑白、清浊成了人身一样,你莫要与我说笑。”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在晏欢与刘扶光之间交错,过了一会,她忽然意识到,那白衣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是至恶与至善的集合体。
“世上怎么会有鸠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来,“大道失常了么,居然会让你们行走人间?”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好几千年了,”刘扶光耸耸肩,“或许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与巫罗一样。”
黎牧星来回细瞧,她瞧见晏欢望着刘扶光的眼神,忽的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她以龙语说,“那么,你深爱他。”
晏欢回道:“爱太浅薄,他是我的一切。”
黎牧星蹙气眉心。
他算什么至恶呢?说白了,他眼中只有刘扶光。为了刘扶光,他可以做尽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样为了刘扶光,他亦能毁灭一颗,或者一百颗生机盎然的星星。
与其说这是至恶,不如说这是没有原则、善恶不分,只为“刘扶光”这个人臣服奉献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谁的后裔?”黎牧星问,“既然天道能容你担了这个头衔,想必你根脚不凡。”
晏欢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无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龙君。”
黎牧星瞬间变了容色,她退向刘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欢,如同看着一个瘟神。
“是你!”她嘶声道,“你竟是祂们的血裔……”
她瞄到刘扶光,年轻的龙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难怪他不爱你,对不对?”她炫耀般地扬起眉梢,“你的人类不爱你,因为你是灭世大神的子嗣,他却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对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刹那间,晏欢勃然大怒,他咆哮着不成语义,恶毒至极的龙吼,立即要冲到应龙身前,将其活活扯成碎片。刘扶光不懂他们在扯什么,只知道前一刻,两人还你来我往的,下一秒,晏欢便再动杀心。
“够了!”他头疼地拦在两头龙面前,“反正你们也很闲,不如下去把陆地捞一捞,安放好,别让巫罗的遗骨不得安宁,怎么样?”
两头龙互相骂骂咧咧的,倒是都很听话,自顾自地下去捞地。过了两个时辰,黎牧星到底还是小龙,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没见过晏欢在全盛时期发过怎样的癫,又凑过去问:“我是不知道你俩之间有什么情天孽海的往事……不过,他那么美,又是至善,你俩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晏欢用能杀人的眼光瞪着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晓龙的天性,要我们渴望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会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后代,要考虑别人也不难。”
晏欢深吸一口气,简直被这不知所谓的轻佻提议气得头晕眼花。他看着远处留意这边的刘扶光,知道打杀也打杀不得,想狂骂这初生的小辈几句,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要如何把他与扶光的复杂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与深情,俱容纳至三言两语中,还能让这个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晏欢朝向应龙,神情森然,睁开身上的混沌九目,沉声道:“他人纵然爱我,爱的也是身为神明的我,唯有刘扶光,才会毫不犹豫地拥抱一头丑陋的恶兽。”
黎牧星看着他,沉默了。
他们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陆,黎牧星望着刘扶光,突然说:“我已经决定了。”
刘扶光神色温柔,黎牧星接着道:“我会留在这里,我……我恨巫罗擅作主张,但我总得照顾他的坟墓,对不对?他毕竟是……毕竟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更何况,我要扭转那些谣言,所有人都应当明白,巫罗不是什么屠龙的英雄,他是属于我的人类。是时候纠正错误了。”
刘扶光颔首,没有表示出异议:“我以为你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巫罗的骸骨,终究桎梏过她近乎万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