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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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具体从何而来,如今已不可考证。或许它出自一本特别古老的参书;或许它出自一个半疯瞎子的口中,基于肢体的残疾与言行的狂悖,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许它只是一种民众私下里的共识,通过眼色、手势与心照不宣的暗号传播……
无论如何,晏欢的脸先黑了下去。
“我早让他特别注意类似的谣言,”晏欢冷冷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废物。”
刘扶光不说话,他忧心忡忡地观望。
日蚀过后,赤水王的修为变得极不稳定,几乎一落千丈。他惊疑不定地寻找恢复的法门,但是所有的尝试皆为徒劳,他甚至呼唤了魔鬼,请求祂可怕的援助。
刘扶光差不多已经看见了结局。
即便数量再多,蚂蚁都是没办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们能不能咬死一只衰弱的狼,一头瘸腿的公牛呢?
这就很难说了。
他皱着眉头,忽然纵身飞起,不顾身后的晏欢,一路高升至旷然茫茫的苍穹。
刘扶光一直在想,那暗无天日的七个昼夜,究竟从何而来?他心中是有猜测,只是本能地不愿往那方面去靠拢。
穿过云层,穿过星空与宇宙的隔膜,观世镜的视野,仿佛亦在一瞬间拉长到极致。
在晦暗星光、无尽微尘里,刘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证了他的推想。
——六千年来,玄日凌空。
九目旋转,背负着黑日的黄道巨龙飞过星屑弥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恶、无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无法阻挡,更不得违拗。
刘扶光声音干涩,道:“……是你。”
晏欢追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同时缄默不语。
不用下去再确认了,刘扶光心里很清楚,无论赤水王拥有多少人的爱戴,建立了多么完美仁善的国家,他能练出多高的修为、多无懈可击的心境……无论是不是至善与至恶都出手帮助,他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永远要被狂热的人群凌迟处死,作为“旱魃”,献祭给上天。
因为,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晏欢本尊,昔时最为强大的至恶龙神。玄日辐射此世七天七夜,点燃了这个本就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使流言发酵成了深信不疑的传说。在赤水王死后,万民的执念仍然流连不息,以致这种无比强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现实,令古往今来的第一只旱魃破土而出。
晏欢夹着尾巴,低声道:“扶光……”
“嘘!”刘扶光眉头紧皱,竖起一根食指,“噤声,我在想。”
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观世镜的目的是什么?
作为旱神所持有的神器,观世镜有一点非常奇异的地方,那就是刘扶光和晏欢误入神器内部,却感受不到它的排斥和敌意,反而被它一路引导着行动,就像它是要告诉他们什么一样……
旱神的根脚?这个他们早已知晓。
出去的方法?没有观世镜的允许,他俩要强行冲镜,只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刘扶光缓缓蜷起食指,凝神细思。
镜子叫他们对旱神施以援手,分别以至善和至恶的方式,帮助年轻的赤水王达成心愿,只不过两种办法全失败了,赤水王的死因,始终那么凄厉而瘆人。
毫无疑问,至善至恶的两次干涉,是有某种意义在里面的,可那究竟象征了什么呢?
“女魃……”刘扶光脑中灵光一闪,他慢慢问道,“我听说,昔日叔均驱逐女魃,只说了三个字,这可是真的?”
晏欢一愣,急忙回答:“真的,只需‘神北行’这三字,便足以驱赶女魃了。”
——女神啊,请你往北边去吧!
短短的三个字,却沉重如山,蕴含着能够赶走一位帝女的力量,只因言语中潜藏着灵,那是解读世界,诠释真理的密码。
而至恶与至善,本身便象征着黑和白、浊和清、阴与阳的两极。他们合起手掌,便均衡了大道;分道扬镳,则意味着诸世之间的祸事。
刘扶光蹲下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太极图出来。
“这是什么?”他问晏欢。
晏欢回答:“阴阳合璧,这是道。”
刘扶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站起来,喃喃道:“我想,我找出了驱逐旱神的‘咒’。”
话音刚落,镜中的世界,再一次剧烈摇撼起来。
刺眼的白光刹那击穿宇宙星辰,击穿他们眼前的万象!他们的四肢、身躯,皆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折射着来自远方的万千道晶光。
紧接着,从发梢到指尖,清冽的粉碎之声不绝于耳,裂纹飞速蔓延了全身,随即灿然盛放。伴随一声鸟鸣般尖锐的碎响,被观世镜桎梏的力量再次回流体内,晏欢抓紧机会,迅捷地揽住刘扶光的腰,化身为龙,一头撞破纯白的时空,再度回到了睽违已久的现实世界。
世上千年,镜中一日,现实世界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流逝。远处依旧是旱神狂暴的怒吼,他们依旧在赤水神宫塌成的废墟里滚成一团,炽热的空气一瞬涌上,蒸得二人周身水汽四散、白雾弥漫,恍如置身梦中。
镜中数十年的光阴,当真像是一场漫长无比的梦,眼看旱神发狂地撞进来,刘扶光大喊道:“赤水王,停战罢!我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
旱神瞥见翻倒在侧的镜子,更加愤怒,披头散发地咆哮道:“卑鄙小人!”
“你看,我早就与你说过,”刘扶光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他为之心悸的声音,“即便是至善,也会耍点小心眼,可你就是不听。”
……晏欢?
不,不是晏欢!
刘扶光惊得猛一回头,晏欢已经挡在他身后,替他接下了捅向后心的一记暗刀!
“好久不见,亲爱的扶光。”心魔露出舒展的笑容,情意绵绵地凝望刘扶光,“怎么了,没想到我会逃出来吗?”
第232章 问此间(六十)
至恶的血液粘稠,同时夹杂着冰冷与滚烫的温度,宛如某种扭动的活物,溅在刘扶光面上。
他的瞳孔不住缩小,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于此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当中关窍。
——“这个至善不当也罢” “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
来自神明的言语和承诺。
他一再重申,自己不愿再做至善,晏欢也因此流泪,应允了他的说法。既然至善之名摇摇欲坠,至恶亦为他担保,那他的元神,还能困住心魔多久?
来不及再想下去了,心魔的咆哮的声音回荡于天下地上,他倾吐着古老的箴言,其中一些连刘扶光都未必听得懂,龙语犹如雷霆,晏欢顷刻暴起回应!
他们同时显出了黄道真龙的特征,晏欢的肌肤表面爆裂出无相无穷的漆黑腕肢,犹如延展全身的龙鳞,九目则如连接的脊骨,在脊椎的位置拼成一线,浮岛般凸出;心魔头角狰狞,利齿獠牙交错纵横,一路裂直胸口,独目镶嵌在头颅的位置,每一根狂舞的黑发,俱是强鞭一样抽动的触须。
两头人形巨兽恶毒地强杀在一处,心魔的手臂还插在晏欢后背,转眼被其蛮横地撕碎。
那一刻,刘扶光只得屏息,因为呼吸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两尊神级参战者的死斗,在高天中卷起了生灭变化的无数风暴,他们疯狂汲取着周遭的一切能量,从而使自己能够更快、更狠辣地击杀对手。
赤水的岩浆疾速跳跃狂喷,又疾速冷却下去,变作永远死寂的黢黑岩石。火元素的能量正被他们一丝不剩地汲取,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个地方不会再有生命,更不会有温度,残存下来的,唯有无边无际的死地。
“带他走!”心魔怒吼道,“履行承诺!”
旱神很快回神,张开熔岩巨手,冲刘扶光抓来,晏欢爆发出无法言喻的长嚎,仿佛海啸与地震的啸响,这声音完全是仇恨、疯狂、恐惧……诸多情绪的具象化。
“你打你的,别操心我!”刘扶光吼回去,宛如错身在岩火中躲避的玉蝶,翩跹轻灵地避开了旱神的扑击。
至善鲜少出手,就算出手,也不需要讲究什么武器,但此刻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旱神,祂是上古女魃的继位者,在神道近乎断绝的今天,对方就与一位真神无异。
刘扶光面朝血色巨人,目光瞥见干枯焦裂的地面,于是,他束起袖口,缓缓伸手下去。
地上断裂着至恶的血,有心魔的,也有晏欢的,更有数不清的散落残肢。他白皙的指尖一触到地表,那些黑似焦油的血液便打着旋地蜿蜒起来,残肢也游曳聚合。最后,刘扶光从中提出了一把形如宝剑,只是单面开刃的长锋黑刀。
“剑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时也会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你与心魔达成了什么交易?”刘扶光问,不比晏欢心魔的不死不休,他与旱神还有些话可说,“他的话,绝不可信。”
旱神的瞳孔狭长,岁月枯逝,蹉跎人心,刘扶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从祂的面容上,窥见昔日那个天真王者的影子。
“再不可信也好,他许我不必被拔除的未来。”旱神道,“仅凭这一点,便强过你二人百倍。”
刘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
旱神凝视他许久。
昏暗茫茫的苍穹,尽数淹没在龙兽残杀的灭世震响中,天象如死、尘寰应劫,这样的凝视,便显得格外有份量。
“你和至恶也进了观世镜当中,想必对我的生平,你们烂熟于心。”旱神道,“你说事情未必要这样发展,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为人时的命运?”
刘扶光说不出话,他知道没有,观世镜分别给了他们机会,但不管是至善,还是至恶,都不能改变赤水王的结局。
“时间不能逆流,过去无法更改。”他最后道,“我们穷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花不必枯萎,家园不必离散,人和人之间……亦能少一些恨。”
“那就不必再说了,”旱神哑声道,“他许你作为我的战利品,就让我来看看,至善到底有什么能耐!”
刘扶光心头一凛,大呼不妙。
观世镜中,他确实参悟到了驱逐旱神的“咒”,但咒并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说出来的。一个双方不能同时理解的咒,便如对牛弹琴,又有什么用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说两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从而一举驱逐旱神,谁知道对方压根不吃这一套,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便要开打。
旱魃并不精于术法,纯靠血脉之力,就能更换天时。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浓云冲天而起,巨量的炙热血雾四下喷射,仿佛有形的雷火。
此时,他周身的温度便如太阳,脚下的黑色岩石迸发出强烈的亮色,进而熔化为横流的液体。神明的领域一瞬扩张,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恶吸干的干枯地表,竟同时绽开了大片大片灼热的光斑。
刘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他闪进旱神的领域,无声无息,如同恋人告别时的转身。
刀锋震动空间,无从形容这一刀的精妙之处,它斩向旱神的脖颈,却连一颗狂躁勃发的火星都不曾惊扰。最纯熟的庖丁跳着行云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帮厨小心翼翼地切割鱼生,他的刀同时囊括两者的特质,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旱神的头颅脱颈飞出!与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冲天的岩浆喷柱。
刘扶光的眼神紧紧盯着那颗飞起来的头颅,他一跃而上,即将挥出第二刀的时刻,耳旁的风声却比他还快,转瞬扑至他的后心。
那是旱神的残躯,刑天为黄帝所斩,尚且不死,区区断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么样。
巨掌如万吨泰山,朝刘扶光劈头砸下。刘扶光在空中紧急翻身,横刀抵挡,但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迫至面前,刀锋爆出尖锐刺耳的音啸,刀背亦重重嵌进刘扶光胸口,这一下,竟将他一击打退了上百里之远!
空中炸出一连串的气浪,刘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剧痛,他断断续续地吐血,对手却未必给他喘息的时机。短短数息,旱神的头颅已经接好,仅在断开处显示出一圈金红色的伤痕。
“干得不错,”旱神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祂若有所思地环顾领域,道:“我忘记了,你是日出之国的血裔,定然对火有抗性。”
转向刘扶光,祂接着道:“放下武器,与我离开,我自会像对待老师一般尊敬你。”
刘扶光一怔:“你知道……”
转念一想,祂怎么会不知道?观世镜是旱神的法宝,镜中发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旱神一面抓来,一面道:“观世镜中发生的事,都将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证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知道。”
天赐良机,这就来了!
刘扶光与旱神交错不下百招,刀锋发出蜂群震颤的嗡鸣,强劲的风压逼人,犹如飞散的细小刀片,割开了他的面颊、衣袍、手臂,他嘶声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为何不继续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将世人驱赶到大地之下,还派出眷族猎杀?”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狈,旱神则显得游刃有余,闲庭信步,“我确实忘记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