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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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惶惶,魔怪倾巢逃命,盘旋在黑云密布的苍穹,人们也向天空、大地和海洋的众神急切地祷告。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卡勒瓦的陆地就像一块脆弱的蛋壳,现在,这块蛋壳就要在外力的作用下,被缓缓地推压成粉屑了。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新神同样被惊动了,他们奔走相告,彼此聚集在一起,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地女神呢,山川河流的神呢,城邦的神呢,不管是谁,有没有能出来解释一下的?!”
“这不是上面的问题,在下面,在海下!”
世界末日也未必有这样壮烈的景象,冬日沉寂了数千年的火山群接连爆发,浓烟和火山灰将天空糊成了喘不上气的暗红色,高旷的海啸近乎能与苍穹低垂的云山相互碰撞,激发出连绵的,冰雹般的暴雪豪雨。天地间唯有狂风肆虐呼号,但那些风灵不是为了欢庆,它们是为了逃命。
太阳畏惧地望着下方,月亮也被迫从愈发高涨的海水中挤上天空,然而,两轮天体的光辉都未必能穿透浓云的遮蔽。就在这全部的混乱中,祂们俯瞰到一个巨物,无与伦比的巨物,祂将大陆也安置在自己的肚皮上,轰然高举出了海面!
天空之神乌戈悲声长叹:“母神,这又是为了什么啊!”
——那是萨迦,甚至无法用“巨大”这个浅薄词汇来形容的萨迦。他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都是凡人所无法理解的磅礴浩瀚,除了他痛苦的咆哮,世间再无其它声响。
无论是地球,还是这里,海獭都有一个习惯,它们会挑选自己喜欢的光滑石头,把它当做用餐的餐桌,再将找来的贝壳放在上面,举起石头开砸。
此时此刻,卡勒瓦大陆可以说就是萨迦的“餐桌”,尽管上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事物,可他只要降下双臂,整块无根浮萍般的陆地板块,就能被他砸成支离破碎的三段!
“谈判,去和他谈!”大地女神声嘶力竭地挣扎,试图唤起萨迦的一丝同情心,“冰海之主,我求你怜悯!难道我没有把我的魔怪供予你指使,难道我们不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从那时起便再也不曾打扰过你的安宁!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求你怜悯,我求你啊!”
“还给我……”从萨迦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十万雷霆齐声轰鸣,“把他还给我!”
“那就还给他!”大地女神歇斯底里地怒吼,“不管是谁拿了他的,还给他,马上还给他!”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终于有承不住焚烧苦楚的风灵,惨叫着说出了答案——
“罗希大人!”它大叫着,“是罗希大人,从那岛上抢走了一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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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神宫里,云池还在四下探寻。
不知是不是想家的缘故,神宫固然美轮美奂、精雕细琢,但是看多了也就那样,无论多么令人惊叹的艺术品,都比不上怪屋里简朴的陈设,因为那是他亲手挑选,和萨迦一起布置的家。
在这里,没有白昼和黑夜的区别,只有一个特定的时刻,长远地在这里续存。此时,神宫外夕阳西下,晚霞犹如烧残的余火,哀艳地笼罩了上空。
按照云池的生物钟估算,这样的霞光已经持续了不止七十二个小时,外界起码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除非神宫的时间流速,跟外部也有区别。
罗希有事出门,但遗憾的是,他留下的侍从仍然忠心耿耿地紧跟着云池,一步都不肯放松。过去这段时间也不是没有神眷者来找他的麻烦,但全都被云池一手一个,直接搡到旁边躺着了。
“如果你不想我在这碍眼,把你们神主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那你就指一条让我离开这里的明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云池蹲下身体,注视着被自己打趴下的神眷者,轻声问,“怎么样,我这个要求很合理吧。”
“……哪怕你当下这么说,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改主意的。”神眷者愣愣地憋了半晌,吐出这么一句话,爬起来就跑了。
我会改你个头啊。
云池莫名其妙地盯着对方迅速窜走的背影,心里十分窝火。
没奈何,他走到哪,身后的侍卫就跟到哪,云池烦躁得够呛,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如何甩掉他们的方法。
沿着黄金与红玉的长廊,云池左转右转,视线中忽的豁然开朗,一扇不同于神宫绚美风格的厚重大门出现在面前。
依着云池的眼光,这座宫殿美则美矣,但是太过精巧奢丽,让人看得眼累心累,然而这扇大门却截然迥异。青铜的浮雕古老质朴,当中点缀着素净的白银,工匠以无可匹敌的技艺,在其上描刻了世界的见闻,风灵徜徉过森林、山川、大海,也途径凡尘俗世的人间。一切悲欢聚散、生离死别的故事,都被凝聚在门板当中,接受时间的考验。
云池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后的侍卫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回答了也无妨,便低声道:“这里是存放神历的殿堂。”
神历?
云池来了兴趣。
“我要进去看看,”他说,“这里让进吧?”
侍卫没有立刻回答,云池便自顾自地说:“我就当它让我进去了。”
为了打动云池,彰显自身的实力与权势,罗希确实下达过命令,允许云池进入神宫的任意一个角落,因此侍卫们必须实现云池的愿望,替他开门。
青铜的大门发出沉重的闷响,移动了一道供人通过的裂缝。云池走过去,看到门的厚度接近十几米,如果突然关闭,完全能将走在其中的一行人碾成稀烂的肉泥。
神代的工艺,真是人力所无法比拟的啊……
他进到内室,看到数万盏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烛台上飘摇,犹如昏黄的星海,照亮了其后参天的巨幅壁画。壁画上精细地描绘着罗希身为风暴之神,在领域内治下的详细过程。几千个画师在云中上下起伏,昼夜不休地持续创作,以至挨近壁画的地面上,都溅出了一道纯金的颜料线。
走近了看,云池居然能从他们绘画的内容上看到自己——罗希戴着羽冠,从地形模糊的岛屿上抢走了一名身穿白衣,耳带金印的少年,他乘着狂风,正带着战利品,奔向自己的神宫……
“这居然是实时绘画?”云池不可思议地问。
“不错,神历记载神明的历史,自然要与神明的行动同步。”他身旁走来一个挽起袖口的女人,浑身沾满了金漆银粉,利落地扎着长发,“我是罗希大人的御用画师,您就是祂的新娘吧?”
“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是。”云池到处打量了一番,在萨迦的宝库里,他也看到墙上有过这样的壁画,但上面都是一些要紧的事件,而不是这么巨细无遗的记叙。
云池心想,真够自恋的。
他摇了摇头,问那画师:“这个壁画,只有一层吗?”
画师笑了一声,指着高不见顶的穹顶说:“看到了吗?您所见的,只是目前的最后一层,在它之上,还有一千九百九十九层。罗希大人的神历,正是从祂初生时开始算起的。”
“那地下呢,”云池问,“地下室是干什么的?”
画师莫名地说:“这里没有地下室。”
云池觉得好笑:“没有地下室,那条暗道是什么?”
他一伸手,指向墙边的一条通往下方的楼梯。
顺着他指的方向,画师转过头,又惊讶地回头看他。
“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大人,不过是平地。”
身后的侍卫亦整齐划一地点头,佐证画师的回答。
云池脸色一变。
什么鬼东西,煤气灯效应是吧,想用否决事实的方法来让我怀疑自己,从而达到操控我的目的是吧?
我才来几天啊,真是看不出来,你们这的人pua都使的得心应手啊!
他冷笑着大步走过去,面对这种人,最好的做法就是把事实甩在他们的脸上……
“——哎哟我的天!”云池刚刚踩住楼梯,脚下却忽然一空,直接翻滚着摔了下去。
站在画师与侍卫的角度看,地板仿佛平滑的沼泽,云池刚一站上去,便被沼泽瞬间吞没了。
“大人不见了!”
“来人,快来人!大人忽然消失了!”
“快去禀告神主,大人在神历这儿出事了!”
上面是如何鸡飞狗跳、乱成一团,云池一概不知,他只知道,纵然有神衣护体,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他还是摔得屁股生疼,不得不在地上趴好一会,才能缓过劲来。
“我了个去啊……”云池呲牙咧嘴地爬起来,“这都是什么好彩头,偏偏给我撞上了……”
他环顾周边,发现这似乎是一条废弃的密道,不知过去了多久,道路两旁的火把仍在熊熊燃烧,照亮了一条通往前方的路。
“神膏。”他观察了一下火把,和萨迦在一起那么久,云池也变得识货了,制作火把的原材料,和怪屋中用来照明的烛油一模一样,用这种膏脂点起的火焰,万年不熄。
云池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火把,给自己照着。
“这里到底是哪儿呢……”
他一面思忖,一面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视野骤然开阔,神历的壁画犹如展开的长廊,冲他扑面而来。
“壁画!这里也有壁画。”
云池高举手中的火把,映亮了他身前的画面。
画面上的主角,是个完全不同于罗希的男性神明,他头戴冠冕,驾驭着呼啸的狂风,高高地俯瞰海面,也俯瞰着渔船上叩拜的人类。
“风暴之神,您卑微的仆从恳求您,请赐予我们航行的宁静……”云池吃力地辨认着斑驳的文字,“风暴之神?这货也是风暴之神,那他是……哦。”
云池反应过来了:“罗希是第四代,那你就是第三代了?”
他接着往后看,不得不说,旧神的神历被压在新神下面,这个设计还是挺有讽刺意义的。
在云池眼里,壁画前面记录的,尽是些不重要的事,但是对比罗希那两千层的高度,第三代的神历简直少到可怜,看着就知道是个短命鬼。
等等,这么说的话,也许我可以找到萨迦的往事?
想到这里,云池急忙搜寻起来。
“……找到了,是这个!”
神历以超乎寻常的,纪录片一般的精准,承载了神明的过往经历。第三代的新神降诞之后,与第二代的旧神几次争执。新生的神祇血气方刚,旧日的神祇余威犹在,经过旷日持久的摩擦与冲突,以萨迦为首的第二代旧神,还是愿意遵照母神伊尔玛的规定,递交神权,在世界的一隅退居。
在这里,云池总算看到了萨迦在画面上的完整形象,他和神庙中的雕像别无一二,白发丰密,眼睫低垂,手持生珠的贝壳,衣袍恍若滔滔不绝的大浪。
第一代的海神卢诺塔尔,是创世的少女从金蛋中敲出来的,因此神明到了第二代,依然保留着野兽的原形,直到第三代的神祇诞生,才是天然的人身模样。
隐退至荒芜的岛屿,萨迦的兄弟姊妹们便将神宫合并起来,组成一个海上游荡的小国。褪去神明的光辉,神明的华衣与繁琐礼节,他们变回了原有的相貌,大大小小的海獭群居在岛屿内部,唯有萨迦依然保留着海神的权能,端坐于神宫的王座,眉头紧皱,心存疑虑。
“你不可能永远留着它的,兄长。”智慧与美德之神——此刻是一只白脸的棕色海獭,正用石头砸开肚皮上的贝壳,一边吃,一边劝告,“母神的御旨总要遵守,你这么拖延,又算什么呢?第三代的主神,你不好让祂一直等下去啊。”
年轻的萨迦说:“我知道,但是……”
他看着满地乱滚的圆乎乎海獭,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还未与祂达成协议,总要留下保护你们的力量,”萨迦说,“太早交付神位与神职,无异于任其宰割。”
“任谁宰割呢?”爱与美的神明,一只体态优雅,皮毛无瑕的海獭问,“第一代的众神早就去陪伴母神了,再过一段时日,我们也要启程前往无尽的虚空,在那里生活。前代如此,代代皆然,新神难道还敢违背这个规律吗?”
“其实兄长说得不无道理……”
“啊,早知道我也不把神职这么快交出去了!”
“你这个蠢货,谁让你不留后手的?”
恶意女神躲在柱子后偷笑,神殿顿时爆发出一场纷争,吵打成一团。萨迦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宣布道:“好吧!三日后,我就与新生的海神探讨这件事,大家都不要闹了!”
三日后,萨迦如约离开了神殿。临走前,他将岛屿重重看护起来,没有他的允许,里不得出,外不得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才动身前往新神的宫室。
海獭们在大兄的保护下尽情嬉戏打闹,抓取海底的食物,趴在礁石上享用。但他们不知道,天空中早有恶意窥视的眼睛,正忌惮地盯着此处。
云池挪动火把,看到众多新神围拢在云端之上,对下方的景象评头论足。
“原来高高在上,自持资历的旧神,也不过是畜牲的出身呀。”
“即便是这样,还有大批的信徒不肯放弃,誓要追随它们……”
“就因为这群畜牲,我们的神职还是不完整的。可惜,等到第二代的主神也交还了神权,它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二代的主神?哈哈,脱掉那张皮囊,不会也是这副笨拙的模样吧?像这样,就只配做我的箭下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