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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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不管喝不喝得死,就它了。
余梦洲一仰脖子,决然地把这瓶东西灌了下去,果不其然,又苦又辣,比喝中药还难受,可它到底是含着水分的饮品,能让人恢复一点力气。
肉块的味道也不怎么样,尝得出来,烧肉师傅的手艺近乎于无。烧得太熟的地方,嚼着就像轮胎,半生不熟的地方,咬起来就像泡过水的棉絮,余梦洲吃得呲牙咧嘴,但饥饿毕竟是天底下最好的佐料,他忍着血腥和焦糊的味道,勉强填饱了肚子。
“……你们到底要我干什么?”他一抹嘴,捂着额头,难受地望着眼前的马群。
“点燃痛苦,施予折磨。”法尔刻回答,“既然你说自己是工匠,也收下了定金,那么,是时候履行你的承诺了。”
余梦洲的头更疼了,他问:“不好意思,什么?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让我折磨你们?”
“这是工匠的常识!你不知道,只能说明你不是,骗子。”亵舌嘶嘶地说。
“我从没说过我是你们这儿的工匠!”余梦洲忍着嗓子疼,高声反驳道,“我脑子又没病,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好吧你们看起来确实比我有病多了,但是为什么啊,这到底有什么说头?”
“痛苦是动力的来源,魔域通行的货币。”军锋冒着被首领教训的风险解释,“战争就要来到了,但没有骑主的引导,我们承受的苦痛,很快就不足以支撑我们对抗源源不断的大军……”
法尔刻上前一步,打断了军锋的话。
“也就是说,你做不到。”
余梦洲深吸一口气,提过工具箱:“我做不到,折磨也不是我该干的活。我只会修蹄子,看在你们是马的份上,我愿意不计前嫌,尝试着给你们修一下,其它的想都别想。”
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腿,仰头望着面前的马群。
“你们谁先来,还是挨个排队?”
马群盯着他看,神情各异,但都含着几分糊涂。余梦洲说的话超出了它们的理解范围,为什么折磨不能算是一种工作,修蹄子要怎么修,排队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修蹄凳,余梦洲左右看了看,扯过来一截高度差不多的风干巨骨,照着马的体型比划了一下。
体格巨大的马,虽然修起来是费事许多,不过对于修蹄师来说,还有个实打实的好处——不用弯腰,也不伤腰。
魔马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打响鼻,它们正在紧张和警惕中徘徊。终究是伴随杀戮而生的恶魔战马,犹豫唯有一瞬,很快,就有一头魔马越众而出,恶声恶气地问:“你想怎么修!”
这匹魔马通体血红,唯有鞍鞯纯然漆黑。余梦洲对它的印象很深,他听过它的同伴是如何呼唤它的,它是血屠夫。
会说话,也算是它们的优点了,余梦洲安慰自己,起码可以沟通。
“站在这儿,”他比划道,“因为现在条件没有那么好,不能把你固定住,所以你站好就不能动了,可以吗?”
血屠夫在同伴的旁观下,对这点折磨的前戏嗤之以鼻。
强制忍耐,或者不得不忍耐的伎俩,早有数不清的骑手对它们施展过,对比它们曾经承受过的苦痛,就像一滴血之于血海般微小。
它一言不发地站定了。
“抬起前蹄,对,先左边的吧。弯一下,搭在这,”余梦洲抽出修剪专用的厚手套,“高度还合适吗?不合适再调。”
血屠夫依然没有说话,它似乎进入了某种准备的状态,狰狞的胸骨隆隆作响,嘴皮也开始泛起褶皱的涟漪,露出下面锋利的獠牙。
余梦洲轻轻叹气,尽力伸长胳膊,用裸露的手心,柔和且熟练地摸了摸战马的耆甲部位。他避开了燃烧的烈焰,手底下的触感,就像在抚摸一块细腻的,浸透了鲜血的漆皮。
“放松、放松……没事的,”余梦洲安慰道,“可能会有一点疼,你忍一下。”
他摸了几下,马的身躯就微颤了多少下。余梦洲没敢去摸血屠夫的鼻子,对于这些魔马来说,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
余梦洲弯下腰,带上手套,穿上围裙,他终于打开了闭合已久的工具箱,里面的修蹄工具还保持着闪亮簇新的状态。而魔马们全都困惑且忌惮地后退了,它们不得不后退,因为伴随着箱子的开启,空气中正在弥漫开一股温暖的,陌生的气味,它们无法适应这个。
余梦洲没有注意到它们的表现,想了想,他先仔细看了看马蹄的情况。
糟糕。
他修蹄的职业生涯中,从没见过情况如此糟糕的蹄子。
簇拥着铁棘,乱扎着钢钉,结着刀片的黄铜线扭成了诡异的形状,深深嵌进蹄角质,更有五枚粗如小指的铜楔,交叉着打进蹄底,尖端直接从马蹄上面支楞出来,依稀形成了一个倒置五芒星的形状,被凝固的血痂和硬肉锁得死死的……可能光是看上一眼,就能令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病发,昏倒在地。
他再没有言语,先抽出单面的弧形刀,开始专注地刮蹄面上凹凸不平的血痂和横生的硬肉。余梦洲的动作快,他的刀更快,三两下便铲开腥臭扑鼻的痂壳,挖出里面的已经抱成团的铁棘丁,一块一块地撬到地下,每撬一下,都发出类似断弦的“崩崩”声。
撬得差不多了,他再取出剪蹄钳,均匀地敲在马蹄上。震去血痂的碎余之后,他得先把铜线挑出来,再挨个夹断。
“他在做什么?”军锋愣愣地问。
“可能是……他有特殊的习惯,要抹去前任骑士的痕迹之后,才能加上他自己的……吧?”一向善于巧言的亵舌也找不出词语了,在它身边,法尔刻略带失神地凝视着余梦洲的动作。
为了撕出这些铜线,饶是余梦洲,也得使出吃奶的劲,他必须一截一截地弄断了,再小心翼翼地把铜线转着圈地扯下来,因为上面还镶嵌着许多精巧细碎的小刀片,稍一疏忽,刀片就得断在蹄子里。
他扯一段,扔一段,脸上出着淋漓的汗,不忘习惯性地安慰马匹:“乖、乖,没事,很快就好了,没事的……”
血屠夫僵硬地滞在原地,它呆呆地睁着眼睛,连鬃毛都忘记了燃烧,受惊地耷拉在一边。
好不容易扯到了头,眼看马蹄子就要彻底摆脱这根漫长盘旋的铜丝了,余梦洲谨慎地夹着它的末端,但扯出来的,却是一条与铜丝连结的有鳞细尾。
余梦洲:“?”
他嫌恶地看着这半是金属,半是生物的东西,喃喃道:“这什么啊?”
他换了手去拽,里头的活物也开始拼命扭动着挣扎,最后拽出来的成果,居然是一条绦虫模样的活蛇,乍然从寄主的身上被强行驱逐,它暴怒地盘绕着身体,回头就是一口!
“我靠!”余梦洲吓得大叫出声,一刀就把它碎成了两段,再抬头一看,马匹的蹄底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镂空的大洞,正往外缓缓地流着血。
他惊魂未定地道:“什么鬼啊!”
“铜化蛇。”血屠夫垂着头,闷声闷气地回答,“折磨者最喜欢的宠物。”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说一哈法尔刻(Falke)这个名字的典故,出自日耳曼神话《狄特里希传说》,是主人公狄特里希的梦魇战马,我把它音译成法尔刻了。
第70章 暗空保护区(五)
“哦,”余梦洲厌憎地望着蛇的尸体,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战马,“好吧,它确实是……不寻常的。”
他用手臂擦去脸上的汗,并且注意到,那结实的大骨头已经在马腿的沉重压制下,产生了开裂的迹象。
“跟我说说那个折磨者?”余梦洲试图转移魔马的注意力,因为接下来,他就要尝试着拔掉那五枚铜楔了,他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抗争,并且一定会非常疼,“他是什么,职业,还是一个具体的人?”
血屠夫的马尾甩了一下,它低沉地回答:“那是一类称呼。”
它的鼻子正在不受控制地抽动,连带着掀起嘴唇,呲出鲜血淋漓的利齿,但不是为了威胁,完全不是。
魔马是嗅觉极其敏锐的造物,能够在数十里外闻到猎物的恐惧气息,此刻,人类的气味鲜活地弥漫在空气中,却和它们以往遇到的都不同——魔域里当然也有定居的人类,他们胆怯、懦弱又卑劣,为了活命,可以爆发出令魔鬼也惊讶的恶毒,他们只是食物的象征。
可是,从人类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是轻松的,温暖的,柔软的……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屠夫尽力吸入这种奇妙的气味,想让它们在肺叶中尽可能待得更加长久一些,它知道,它的同伴们也在这么做。
这会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吗,用以麻痹更大的凶恶?它不知道,也不在乎,它只知道恐惧和憎恶的气味,就像燃烧的岩浆、恶臭的硫磺火,可是这个气味截然不同,令它甘愿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关乎一类职业的称呼,”血屠夫说,“那些战争工匠,用痛苦作为杀戮的动力,点燃干戈的火焰,他们是塑造血肉的专家、酷刑的发明者。最精通此道的折磨者被称为大师,他们能把一只惊惧小妖的手臂,安给巨魔当指头。”
“痛苦是能源,”它说,“魔域,即为痛苦之都。”
余梦洲思忖着问:“也就是说,你们这里的痛苦,地位好比燃油,而这个魔域,就是一台干什么都得用到燃油的发动机,没错吧?”
他一边闲谈,一边用蹄刀切掉铜楔边缘那些早已长死的角质,再仔细地刮进去,留出松动的空隙。
血屠夫默认了,彻底拔掉一只蹄子的铜化蛇,就像抽出了一条在伤口里盘踞吮血的蛆虫,令它感到了久违的一丝松快。它惬意极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打呼噜的冲动。
但很快的,有什么冰冷沉重的东西,贴在了它的蹄底,与铜楔相碰撞,发出不愉的闷响。
“他现在要做什么?”旁观的魔马惊诧地窃窃私语,“他在触碰咒钉?”
“他怎么能触碰咒钉,他只是个人类,他会瞬间腐烂成一摊肉泥的!”
“人类也没有杀死铜化蛇的能力!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多么下贱的秽物。”
“可是……”
“安静!”法尔刻专注地凝望着余梦洲的身影,沉声喝道,“不许干扰人类的心神!”
余梦洲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安抚道:“可能有点疼,忍忍,很快就过去了。”
血屠夫略有些惊慌,它急忙回头问:“你要……”
话未问完,余梦洲一脚踩在骨头上,用膝盖作为杠杆的支点,剪蹄钳死死咬住铜楔的顶端,发狠地往上一撬!
顷刻间,血屠夫大声怒吼,仰天咆哮,原地仿佛打了一个炸响的雷霆,就连魔域的地幔深处,也为这一下激起了颤抖的涟漪。
“已经松了!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余梦洲咬紧牙关,手套扭得咯吱作响,“听话,别乱动!”
垫腿的骨头不堪重负,其上遍布龟裂的碎纹,余梦洲再使劲往上一顶,只听一声巨响,一枚螺旋形的扭曲铜楔犹如飞窜而出的子弹,蓦地弹打在赤红的土地上,溅起无数砂石。
马群惊地跳起长嘶,血屠夫的咆哮转为哀嚎,因为支撑不住,它的两条前蹄都跪下去了,身体犹如轰然倾颓的小山,将垫腿的骨头碾成一地碎渣。
“没事了、没事了!”余梦洲吓得抱住它的脖子,魔马正在大量出汗,那鲜红滚烫的汗水,甚至将他的衣袖也尽数染红,“还有四个,已经拔掉了一个,其它的就很快了!”
如果说血屠夫之前感到的是一丝松快,那么眼下感到的,就是灵魂上的撼动。自诞生以来就套上的深重枷锁,此刻被外力打碎了一角,它的精魂、力量,乃至生机,都迫不及待地朝那个裂口喷涌而去,犹如一个出生就在坐牢的囚犯,疯狂地扒拉着眼前的窄小狗洞。
“你没有撒谎……”血屠夫狂乱地喘息,看向他的眼神比火还要亮,“你能做到,你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没有说谎啊!”余梦洲哭笑不得,“我又没必要骗你们……你还能站起来吗?这些铜钉已经松动,再拔就容易多了。”
“我可以,”血屠夫呼哧哈哧地说,“我……我会站起来的……”
它勉强地撑着身体,密切围观的魔马连忙拖来一根崭新的骨头,供它把腿放在上面。
一根铜楔拔出去之后,其它四根就再也无力维持紧密的状态,余梦洲用蹄铲拍松尖端的位置,然后一根一根地旋出来。铜楔上刻满繁奥的咒文,每一根砸下去,都有落石般轰动的巨响,大地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等到把大大小小的刑具清理干净之后,马蹄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空蜂巢,余梦洲这才开始常规的清理活动:先用环形刀清理出两道干净的蹄叉,再切平蹄面,直到露出干洁的角质层,接着剪掉边缘的蹄甲。
这都是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的活,最后,再往伤口里挤一层药膏,使绷带绑住蹄子,这一只就算大功告成了。
“另一条腿。”余梦洲吁出口气,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凑过来睁大眼睛观察的魔马们让开一点,别在这挤挤挨挨的。
有了第一只的经验,第二只,他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碾死寄生的金属蛇,铲掉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铁棘和钢钉,最麻烦的只有那五枚铜楔。不知是不是余梦洲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东西就像个封印的法阵一样,但是具体封印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