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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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怎么不见其它马的影子?
“在这儿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上方响起,“看你这副得意的样子就来火,没给你留路,跳上来得了。”
血屠夫抬起头,它呲了呲牙,鬃毛上的烈焰不满地舔舐空气:“以太,你在这干什么?”
“看家啊,”魔马以太咧出一个混不吝的,近乎于笑容的狰狞表情,獠牙雪雪生光,“以为都跟你一样,刚解除了咒钉,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现眼吗。”
“你嫉妒了?”血屠夫眯起眼睛,恶意地打量它,“谁让你没有那个胆子,做——人类那话是怎么说的?哦,是了,谁让你做不成第一个吃螃蟹的马呢?头筹让我占了,你看起来很不甘心啊。”
以太昂起头,嗤笑着喷气,不屑地嘶嘶道:“尽管去做一条摇尾乞怜、毫无戒心的狗吧!等到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类暴露出他的真实目的,蠢货们就知道背叛是什么感受了。”
血屠夫向前一步,正欲发难,却忽然停下了,它古怪地望着以太嘴皮子边上的白色碎渣:“喂,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指哪个,白痴?”
“你嘴边的渣子,”血屠夫看着神情骤变的以太,一下子恍然大悟,“哈!人类给你喂他的小饼子吃了!”
以太的耳朵直直弹起,它恼羞得鞍鞯乱颤,鬃毛的火焰一下烧到了白金色的最高温,令洞口的空气都滋滋作响,哀嚎不止。
“你!你竟敢这么说——”
“我说了,如何?看你强撑这副与众不同的样子,确实比宫廷小丑还要好笑!”
眼看厮杀一触即发,以太身后探出一个魔马的脑袋,无奈道:“别搞出大动静来,以太,首领喊你,军锋完了就是你。”
以太一愣,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它想了想,对底下的血屠夫得意地展露利齿,转头就颠颠地跑进去了。
血屠夫这下是真气得冒烟了:“喂,人类说了要给我看的!铁权杖,这是怎么回事?!”
“你回来得晚嘛,”魔马铁权杖貌似忠厚地辩解,“人类都等了你好久,后来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血屠夫轻松地跳上高台,闷着头就往里走,铁权杖劝道:“你也别跟以太较劲了,都过去多久了,你们还像第一天结仇那样。”
“它嘴很欠。”血屠夫头也不回地说。
一群冤种,它想,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妒忌我才好了吧?现在居然敢合起伙来排挤我,行啊!
它怨气滔天地进去,但不知何故,一看到人类正仔细地为军锋修理马蹄——目光清澈,神色认真,额头上沁着亮闪闪的汗珠,它的怒意就像遇见了火焰的冰雪,倏然消融得无影无踪,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余梦洲出神。
余梦洲正在端详军锋的马蹄,它是最年轻的魔马,经受的苦痛却不比它的前辈们少。比起其它魔马,军锋的马蹄要更加扁平一点,因为它的蹄底被卡进了四只形状不规则的尖锐铜核,差不多将马蹄劈成了宛如牛蹄的分叉形状,咒钉更是深入血肉,直钻骨头。
“怎么样?”法尔刻轻声问。
余梦洲仓促地擦去汗水,无声地摇了摇头。
“军锋诞生的时候,安格拉已经对马群聚合的力量感到十分棘手了。”法尔刻在他耳旁低语,“所以,他并未手下留情,在军锋身上实施的酷刑,不比之前的魔马放松多少。”
“我尽力,”余梦洲简短地说,“尽力不让它太难过。”
军锋抖了抖耳朵,很紧张,但还是对余梦洲小声说:“没关系,我很强韧的!”
余梦洲笑了一下,怜惜地摸了摸它的耳朵,俯身下去,按照老流程,先将铜核周围的血痂和污物清理干净。他换了一把更尖的双面刃修蹄刀,沿着铜核的边缘游走,先切掉板结的血痂、黑乎乎的泥壳,把它们从蹄面上掀下去之后,再谨慎地挨着铜核的尖刺,掏出一道微小的缝隙。
这个活要很仔细地做,否则稍有不慎,蹄底就会整个裂成两半,即便是魔马,也要吃好一番苦头,余梦洲不愿意让它受这个罪。
随着刀尖的深入,已经有细小的脓血,顺着裂缝蔓延出来。余梦洲隔着手套,捏着铜核的尖刺轻轻晃了晃,然而,这个可怖的刑具仍然严丝合缝地卡在里面,不曾见半分松动。
再要往里掏,就得碰到肉了……
余梦洲插刀入袋,换了把更坚固的单面刀,决心把它直接撬出来,痛也是一时的,要是干固定在里面不动,那才是真的完蛋。
“我试着撬一下,”他叮咛道,“你忍一忍,可能会很痛。”
“我不怕!”军锋大声说。
余梦洲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很快,他的神情便重回凝重。他狠下心,用刀刃深深地挖下去,脓血又急又快,沿着刀身往外溢流,腐烂的腥气也充斥洞窟,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稳固的支点,发力一撬。
合金刀刃与铜核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马蹄“嘎吱”一响,军锋长长的吸气,身上的汗瞬间就涌出来了。
余梦洲咬紧牙关,他再用劲一顶,血肉被撕开的淋漓水声令人无比牙酸,铜核一下出来了半个,余梦洲急忙抽出刀刃,用手抠着尖刺,把这个腐臭的怪物缓慢地拽出来。
完全脱落的那一刻,余梦洲憎恶地皱了眉头,这东西有如一个小型的狼牙棒,在马蹄底部留下了一个中空的巨大血窟窿,和它比起来,连拔除咒钉的过程都不是那么扭曲了。
“好了吗?”军锋小声问。
“就快了,”余梦洲把铜核甩到一边,宽慰地拍拍它的脖颈,“放心吧,你会痊愈的。”
除去铜核之后,五根咒钉也挨个落地了,军锋被禁锢的时间不长,对于咒钉的反应,倒是没有它的前辈们那么激烈。
“帮我拿一下酒瓶,可以吗?”他转向法尔刻,魔马微微颔首,回来时,将含着的酒瓶轻轻放进余梦洲的手心。
“谢谢。”余梦洲咬开瓶塞,地狱里,水是最少见的珍贵资源,好在酒精也有消毒的作用,可以稍稍冲洗一下这个满溢脓液的血洞。
深红的酒液流淌下去,余梦洲一边冲,一边用刀刃拨着里面的脏东西,一瓶酒见底,才算是冲得差不多了。
法尔刻在一旁观察着他,忽然说:“不用省,酒这种东西,我们还有很多。”
余梦洲笑了笑,他略略修整了一下蹄子的形状,涂上一层药之后,再把快要裂成两半的马蹄结结实实地包起来。
“除了药,绷带也快不够用了,”他说,“你们找物资的时候,还得注意一下这个。”
马群凝视着余梦洲的动作,统统忘了要说话,寂静中,唯有魔马首领低沉的回答声:“好,我记住了。”
该修第二只蹄子了,余梦洲引导军锋站好,抬起另一条腿。假如不是他天生的力气大,只怕再来三个人,也撬不动这种横贯蹄面,并且早已和蹄角质长死在一块的外物。
黏连的声响中,第二枚铜核也被抠了出来,跟咒钉一块躺进了垃圾堆。法尔刻负责在旁边递酒瓶子,余梦洲便细致地清洁着伤处,一瓶酒倒空之后,再拿不用的布料,吸干残存的酒水和脓液,将蹄底的大窟窿抹干净。
待到剩余的两只也修完,军锋还在一阵阵地发颤,身上出的汗,已然汇聚成了一道道鲜红的小溪,以至鬃毛也被沾得湿漉漉的。它垂着头,一改平日里的吵闹,不曾叫唤过一声,也不曾挪动一下。
余梦洲心疼它,不住地摸着它的肚皮和耆甲部位,小声地哄它、夸它,军锋回过头,哼哼唧唧地蹭着他的肩膀。
“真乖,真乖……”余梦洲贴了贴魔马的面颊,“去休息吧,很快你就会好的。”
军锋舒服地打着小呼噜,还想多蹭一会,血屠夫立刻抓紧机会,抢在以太之前,对余梦洲大声宣布:“我回来了!”
以太隆隆低吼,血屠夫在心里发出得意的笑声,才不管它有多恼火。
“啊,”余梦洲惊讶地转过脸,“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我……”
血屠夫正欲回答,就听以太从后方幽幽地说:“第一个解除了咒钉的魔马,怎么会在战场上受伤呢?尽管我们有可能会落败,可是,它跟我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余梦洲望着以太,只看到魔马将头固执地撇向幽暗的角落,不肯让自己看清它的神情。
血屠夫愣住了,这又是什么以退为进的招数?
“没关系的!”余梦洲拍拍军锋的脑袋,连忙走过去安慰失落的魔马,友好地挠挠它的耳后,“我一定会把你们都治好,这只是时间问题,你不要伤心啊……”
在余梦洲看不到的地方,以太瞄向血屠夫,讥讽且恶毒地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第75章 暗空保护区(十)
杀机真真切切地从血屠夫的目光中蔓延出来了。
它缓缓地摩擦着獠牙,毒液般的口涎滴滴溅在地上,阴影犹如狂乱舞动的群蛇,一路高涨到山洞的顶部。
围观的魔马们也自发分成了两派,一派挑好观赏打架的位置,并且时刻跃跃欲试,等着拱火;另一派准备瞅准时机,就冲上去叼走余梦洲,把他护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当然,少不得要跟有相同想法的同伴竞争一番。
以太满意地把鼻子抵在人类的锁骨处,蛇尾慢慢地在空气中游走,它也做好了搏杀的准备。洞窟的氛围剑拔弩张,法尔刻冷眼旁观许久,终于沉声开口:“够了。”
它的命令蕴含着绝然的威严,不容马群的成员挑战。血屠夫怔了一下,阴影逐渐缩回了脚底,以太也讪讪地拔出鼻子,同时不忘用鼻梁蹭蹭余梦洲的胸膛。
余梦洲察觉到血屠夫是生气了,但实在不太清楚它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自己抢先安慰了以太,而没有顾及到它吗?这下可令余梦洲犯难了。
马是记忆力很好的动物,要是一个人对它好,它能把那个人记一辈子。过去在养马场的时候,余梦洲自然是马儿们之间的“热门抢手人选”,有的马匹为了争夺他的注意力,竟会趁饲养员不注意的时候欺负同伴,比如偷啃对方的后背,用前蹄不停撞地,催促余梦洲赶快来看它……种种表现,不一而足。一般这种时候,余梦洲就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点小零食来均分,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冷落。
可是到了魔马这里,他总不能也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一匹马分一块,表示自己没有对谁偏袒吧?
“别多想,这不是你的问题,”再转向余梦洲的时候,法尔刻的声音便温柔下来了,“休息一下吧,陪我散散步,好吗?”
余梦洲看看以太,又望着血屠夫,血屠夫不吭气,以太则轻柔地拱了他一下,示意他跟首领先去。
“出了问题就要及时解决的,”余梦洲说,“你们同甘共苦了这么久,应该都是家人了……有话要好好说啊。”
法尔刻垂下头,缰绳就像两道活索,把余梦洲的腰肢缠住了,轻轻马鞍上一放。
“哎!”余梦洲气急,然而却不能拿马群的首领怎么样,只得抓稳缰绳,被它带着朝山洞外面走。
法尔刻走得很稳,余梦洲侧坐在上面,就像在平直的公路上行驶,一点都不颠簸。他无奈地问:“你可是首领,就这样把它们丢在那了?”
“不是我要丢掉它们,”法尔刻平静地回答,“是不能让你留在那里。”
“我?”余梦洲很意外,“你是说,我这个导火索离开之后,它们之间的争执就能小一点了吗?”
法尔刻甩了甩耳朵,似乎在笑:“我的意思是,你离开之后,它们就能好好地打一架了。”
话音刚落,两匹魔马犹如天火流星,轰然冲破山洞的封锁,朝着远方坠落过去,半空中就开始纠缠着撕打,发出的雄浑咆哮,就像龙在吼叫。
坍塌的洞口,顿时传出乱七八糟的斥骂:“滚得倒是快,滚回来的时候最好把这块儿给我们修好!”
余梦洲:“……”
“这不是你的问题,”法尔刻说,“在过去,族群内部的纷争很常见。当我们无处发泄身上的戾气,找不到新的对象倾倒怨毒时,就会在彼此身上消耗一些精力,而这也是安格拉所鼓励支持的。”
听着它的叙述,余梦洲不由伸手,去摩挲鬃毛末端的位置,法尔刻忍住颤抖的呼噜声,接着道:“他惧怕集合的力量,唯恐我们会团结在一起对付他,事实上,他差点就做到了。很多次,我们之间的分歧都大到足以分裂彼此,太多太深的痛苦,足以扭曲心灵,让智慧再无立足之地。那时候,每匹魔马都怀揣着仇恨与暴虐的钢铁之心,发誓要给自己和世界带去毁灭。要让这样一群点燃的火药桶重归于好,确实是件艰难的事。”
余梦洲问:“那你呢?”
“我?”法尔刻反问,“我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魔域的黑夜比白天更加危险,每时每刻皆有鲜血和死亡的事故大规模地发生,比吃饭喝水还要自然,但余梦洲完全不用担心这个,他正坐在最安全的位置,坐在魔马首领的脊背上,并且为它保护性的烈焰所环绕。
“你心里就没有恨吗?”余梦洲问,“那个恶魔亲王……他等于是趁虚而入,暗算了你们吧?然后又奴役你们,利用你们的力量,这么看来,他跟寄生虫没什么差别了。”
法尔刻沉声道:“我当然有恨,魔域的面积无边无际,即使在此世每一粒飘扬的尘土上都纂刻流毒的恨字,也无法等同我对安格拉恨意的百万分之一——可我和年轻的同族不一样,我会控制自己,知道隐忍的蛰伏,比暴躁的宣泄更能带来好处。安格拉可以利用我们的痛苦,那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自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