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by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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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平平地躺在冰得像棺材的地板上,眼前唯有微弱的电路流光,揭示了他正处于一个人类科技造物的内部的处境。
我在哪。
他的神情相当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
我被西塞尔抓住了吗。
顾星桥的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混浊而僵硬,以至他浅褐色的瞳孔,便如两颗镶嵌在眼眶的玻璃珠。
他静静地躺了很久,作战服虽然残损,但仍然尽职尽责地修补着持有人的身体。漫长的沉默中,顾星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逐渐止住了血,胸前的贯穿伤亦勉强不再滴滴答答地流动,唯有左臂断得太过彻底,远超作战服能够处理的极限。
他就这么平平地躺着,不开口,不动弹,呼吸微弱,只偶尔眨一下眼睛。
只是,他注定不能如此安宁地躺平下去。黑暗中,忽然有一道激越的电光,随意抽在了顾星桥身上。它避开了身体的要害处,似乎只为给人体带去不堪承受的苦楚。
顾星桥毫无防备,喉咙中挤出被截断的抽气声,剧烈的疼痛霎时席卷了他的全身,空气中弥漫着焦淬的肉味。
当然,他也没打算防备,他只是捂着噼啪灼热的伤口,默默地蜷起身体,抵御痛苦的余波过去。
第二道电光,直袭他的后背。
顾星桥仍然没有吭声,他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呼吸亦开始发颤。他在等待,虽然他自己都说不上他在等什么。
第三道电光,堪堪划过他的下颔,激得染血的布料滋滋作响。顾星桥紧紧闭着眼睛,他沉寂太久的心火逐渐沸腾,翻滚着冲击他的脑海。
“奇怪的人。”
终于,一个冷如钢铁,坚如寒冰的声音幽幽响起,语调平直,毫无起伏。
“你在等死,还是说,这是你消极抵抗的方式?”
顾星桥一怔,他骤然睁开眼睛。
“你不是西塞尔。”他哑声说。
那个声音却不管他错认与否,只是口吻无趣地指使:“爬起来,人,为我展示你逃命的丑态。或许,我能让你活得更久一点。”
顾星桥总算提起了一点兴趣,身上的新伤还火辣辣地发着烫,他低声问:“你是谁?”
“爬起来,人。想活命,那就挣扎给我看。”
声音的语气始终不曾改变,它听上去委实不像活着的生灵,可它对顾星桥展露出的冰冷恶意,倒是毫无遮掩地揭示出它针对活人的好奇意图,以及探究的欲望。
顾星桥刚刚升起的一点微末兴趣,顷刻化为乌有。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啊?”他嘴角微抽,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是嘲讽的笑容,“无论你是什么,AI、智能生命、阉割过情感枢纽的异星货……”
“不管怎么说。”顾星桥后牙微错,利落地咬开了埋在臼齿里的毒药管,往地下啐出胶囊的胞衣。
“滚开,傻叉,自己撸着玩去吧。”
更深更重的黑暗迅猛来袭,将他瞬间笼罩进一片消弭痛苦,亦不再有背叛、唾弃、屈辱和心碎的世界。
顾星桥来不及闭上双目,他的眼皮僵滞在微阖的状态,露出一隙涣散的瞳孔。
第106章 乌托邦(二)
寂静的星云徐徐旋转,无尽的粒子折射恒星的光辉,呈现出犹如玫瑰的,金红交加的幻色。它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然而又比火更狂暴、更失控,令人看一眼,就会在视网膜上产生身不由己的晕醉。
“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身畔响起含笑的低沉嗓音,顾星桥不用回头,脑海中便已浮现出西塞尔的明媚蓝眸,如金灿发。
“是啊,”他笑了笑,“我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西塞尔的笑容掺杂了几分伤感,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顾星桥。
皇太子的五官英俊深邃,似剑的浓眉,亦是偏棕的金色。每当他忧虑地皱起眉头,被他凝视的那个人,总会生出自己是世上最委屈,最值得怜惜的错觉。
“庆功宴正热闹着,”他斟酌着词句,恳求地说,“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一定会严词厉色地跟他们讲!让他们好好收敛那个臭脾……”
“帝国人看不起酒神民,这是刻在基因上的集体记忆,哪怕我们也是帝国的一份子。”顾星桥打断了他的赌咒发誓,“算了吧,西塞尔,你脾气太软了,纠正不过来的。”
“我可以!”西塞尔不由抓住他的手臂,阻止青年掉头就走的步伐,“我是皇太子,谁敢不服从我的命令?星桥,你信我一回,这次围剿你立了大功,庆功宴就是为了你开的!主角怎么能不到场呢,拜托了,就算我求你……”
顾星桥垂下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的黑发漆亮,眉目皆如浓墨点就,偏偏皮肤随了常年在星间驾驶作战的人,有种素雪般的苍白,因此在直视着目标时,便似一把出鞘的利刃,只有垂目盯着地面,浓密的眼睫才能勉强修饰几分神色间的锐气。
作为皇太子,西塞尔是个太过理想主义化的男人……或者说男孩。他爱笑,也不吝啬自己的泪水和脆弱,他对事态的发展总有一套自己的乐观见解,政治主张开明得惊人,在战场上同样有着不可思议的,以至可以被称为优柔寡断的仁慈。
帝国的领民对此喜忧参半,一半人认为,西塞尔日后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另一半的人认为,西塞尔当皇帝,可能会将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拱手让人。
他的父亲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因此派给儿子的辅佐人士,全都是不折不扣的强硬鹰派。这些将领大臣们,在和西塞尔相处日久之后,或许能够理解他的高尚品德,承认他作为未来君主的威严,可面对顾星桥,他们眼中除了鄙夷,便是轻蔑,那目光竟与凝视娼妇无甚区别。
酒神民。
一切的起因,只因他是一位酒神民。
为此,他无比感激西塞尔,对他怀抱着崇高的热情。激进且顽固的偏见,生父铁腕的统治风格,统统不曾在皇太子身上留下丝毫痕迹,恰恰相反,他还亲口答应,要改变帝国对于酒神民的看法,他要自上而下地推动改革,终有一天,使顾星桥,还有和他一样的族人,都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下……
……回忆中断了。
深深的,倦怠的讥讽之情,从心口一波波地泛上来,犹如宿醉后压抑不住的呕吐物。
顾星桥又一次醒来。
我在哪。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挪动手指。
我没……我没死?
顾星桥蓦然僵硬,他停止了呼吸。这么久来的第一次,他感到了手足无措的慌乱。
贴在后槽牙上的塑形毒药,是将领级的军方人物才能拿到的尖端皮米级神经毒素。它从口腔粘膜渗透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没有任何解药,也没有任何抢救的可能,是专为殉国的行动所设计最后杀手锏。怎么会……他居然还活着?!
顾星桥已经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鼻息了,然而,先前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还是识破了他的把戏。
“你醒了。”对方淡漠地开口,“干脆利落地终结自我,我愿意称赞你的决心。毕竟,在约达一千四百五十二年的时间跨度里,也仅有四名人类,两名异种,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
顾星桥没有睁眼,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内心的惊骇之情。
纵使走到了穷途末路的结局,他的后备手段也绝不会出错。毒素货真价实,却没能阻拦这个不知名的存在,将他从死亡线上生生地拽回来。
他……也许是祂?究竟是什么见鬼的东西?
一千四百年……远在大清洗时代之前,莫非他是古人类?
顾星桥睁开了眼睛。
一片纯白的光晕中,他看到一只……一只大蜘蛛。
顾星桥:“?”
他不禁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
不,不是蜘蛛,那确实是一个类人形的个体。
对方保留着标准的成年男性形态,身躯的比例像武神一样完美至极,极有可能被精心地设计过。他的长发浓密如雪,自背后松松束起,仍然是毫无瑕疵,注视着顾星桥的浅紫色的眼瞳,正盘旋出精密的弧光。
至于对方身上的紧身作战服,则是顾星桥从未见过的样式,光滑得近乎白瓷,但关节弯曲的地方,又似蛇鳞般柔软灵活。
最重要的是,他身后分列两侧的八根外骨骼附肢。洁白皑皑,锋锐如长矛,末端则像针尖一样利巧。它们完全代替了双腿行走的方式,将人体悬浮在了一个不沾地面的高度。
……如此高高在上,仿佛他的脚趾稍微触碰到地板,都是一种失格的侮辱似的。
“我是天渊。”对方音调平平地说,“来到这里,你就归我所有,只为我的意志而行动,这符合逻辑。”
顾星桥保持了沉默。
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他已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一千四百年前,古人类的时代,天渊。
现存的诸多战舰,统共分成了九个等级,从型号最小,只有一艘海船那么大的“长爪”号,再到身长辽阔,足以点燃一颗恒星的“群星”号,星系之间的势力依靠它们开拓疆土,夺取利益和权力施加的范围。
但顾星桥知道,在人类文明不曾迈入这个更晦暗,更落后的时代前,尚存宇宙航行的真正霸主,等级更在“群星”之上。
而它的名讳,便是“天渊”。
每一艘“天渊”,皆是人类璀璨科技的真正凝结。它们可以担任当之无愧的诺亚方舟,也可以成为歼灭一个旋臂的毁灭性武力。把短暂死去的他再次拉回人世,对于眼前的生物而言,应当只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我以为,天渊早就消失了。”顾星桥神色厌倦地盯着上方,“说你是化身,有点不讲常识,那你是什么,智能AI?”
“按照人类的概念定义,将我称作化身是合理的。”天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然后?”顾星桥静静地问。
天渊平铺直叙地道:“起来,人,继续你的职责。我之所以治愈你,是因为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根据对照观察,你大声喊叫,弯曲膝盖求饶的姿态,将有相当比重的概率,较之前的碳基生物更令我开怀。”
伴随他陈述事实般的指令,一个无形的力场瞬间合围了顾星桥的全身,就像一个坚不可摧的泡泡,强行裹挟着他,就打算投往下方的开口。
顾星桥还没往下看,都能听见从那个黑暗入口处蒸腾而出的异兽嘶鸣,以及吞吃肢体的声响,与时隐时现的锯轮转动,机关开启的轰鸣交织在一处,恰如一个复杂开阔的绞肉工厂。
“行啊,掉下去直接摔死我呗。”顾星桥的心情波澜不惊,“我无所谓,都看你。”
天渊细细地观察他。
“你已经归我所有,为什么不按我的意志行动。”他以陈述的方式,提出了一个疑问句,“我看了你的记忆,你自称‘酒神民’,依据你现有的原生文化环境,成年的酒神民以意志狂热、身体谄媚、精神极不可控而闻名,是取悦其他智慧物种的优秀工具。”
顾星桥猛地抬起眼睛,视死如归的平静化作脆薄的假象,瞬间突破这层伪装之后,他的眸光森冷,活像择人欲噬的毒蛇,能将心底的烈焰化作实体,疯狂撕碎这个世界的咽喉。
“——你为什么不取悦我,”隔着透明的力场,天渊就像隔着一尊玻璃罩,观察一株桀骜不驯的植物,“正如你族群的职责那样?”
“……闭嘴。”顾星桥说。
他终于变化出了别样的反应,天渊眼瞳中的数据流微微一跳,居然产生了一点类似“高兴”的情绪波动。
“我还找到了另外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天渊不急不缓,接着说,“未成年的酒神民,在你的文化环境里,被称为‘祸害帝国的累赘’,他们需要脱离自己的家乡星球,去往帝国的权力中枢求学。在求学的过程中,包括你在内的酒神民,有高达91%的几率,遭受帝国人的集体霸凌,乃至几乎无限包庇、纵容霸凌行为的系统性社会。”
他翻阅着顾星桥的回忆,摘选了一句原话,偏着头复述道:“ ‘会害死主人的工具,称得上是好工具么’?”
他再翻一篇:“‘你没有家养的狗听话,倒是比家养的狗好看很多’。”
顾星桥的手指深深攥进掌心,他嘶声道:“我让你,闭嘴。”
透过回忆的光影,天渊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的青年:“那你又能干什么呢,你想反抗我吗?我确实愿意听听你的……”
“那你又能干什么?”顾星桥就像一头被逼急的野兽,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狠毒如火,“一个被困在原地的意识化身,只能在这里永无止境地徘徊。你为自己创造了身体,创造了能够移动的媒介,那又如何?一个无期徒刑的囚犯,竟也有脸嘲笑工具的自由!”
天渊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眼中的光芒有一瞬颤栗。
“你的存在有意义吗?”顾星桥笑了,笑得露出森白牙齿,“我觉得没有,想必你自己也觉得没有。否则你怎么会无聊成这个模样,拼命找寻一点能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为了证明你在世上不是完全的虚无?”
天渊的瞳孔骤然缩紧,顾星桥厉声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滚!我没空陪一个找存在感就像找奶喝的巨婴浪费时间!”
他的手用力后探,一把拉下设计在脊椎后方的作战服保险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