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柳扶风
风翼第一次见到柳焱,是在一种他怎样也没有想到的情形下。
在二十七岁那年的晚春,草长莺飞兵强马壮的时节里,北方草原最强大的伽罗族英明神武的"鹰王"风翼带领大草原上的骑兵袭击了中原的皇朝庆桢国。在长期浓重的人文氛围浸染下的柳氏王朝根本无力阻止北方民族的利剑长枪。他们步步败退甚至不战自退,把大片大片肥沃的国土和富庶的城郭丢给这些异族入侵者,并且不断派出使节带着丰厚的礼物请求议和。风翼对这些请求一概拒绝。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一定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沃土,让自己的族人也可以在中原的大地上扬眉吐气。
半年之内,鹰王取得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神速进展--他的军队攻下了庆桢国号称难攻不落的都城芳庆。城内的抵抗虽然有秩序,但力度不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围了十几天后,钦派的使者带来了皇帝的口信:"如果朕将王城和朕的生命交给阁下,阁下可以保证城内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吗?"
"我保证。"鹰王郑重地承诺。
第二天一大早,白旗就挂在了芳庆的城门之上。
鹰王的左右劝他不要过于相信诡计多端的中原人的承诺。他将军队留了一半在城外,带着另一半和自己的亲信重将们进了城。他恪守着自己的诺言,严令任何人不得侵扰百姓,违者依族规处罚。芳庆的百姓们在紧闭的窗户后偷眼看着威风凛凛的征服者,小心翼翼而又惊恐万状。
风翼径直来到了山坡上那座富丽堂皇的精美宫殿。皇宫中也早已是人去楼空,不再有皇家的威仪和奢华,也不再有鼎沸的人声或是如云的美眷。寂静而空廖的宫殿昭示着一个王朝的没落。
在正殿外他下了马,一步步拾级而上,带着对战败者最起码的尊重。手在触到正殿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时,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上喜悦的心情。那一刻他终于有了实感,他得到了这个国家!他胜利了!
风翼推门进入正殿,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人正坐在大殿的龙椅上。一时间连他也吃了一惊。
那个人看到他却没有吃惊,也没有慌乱,反倒笑了。他从龙椅上站起,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向着风翼走过来,边走边用清亮的声音说话。
"‘鹰王'风翼,北方草原最强大的王者,久仰大名!"
那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年轻人,一张端正细致的脸显得格外苍白,纤瘦的身材也有一种虚弱的感觉。他没有穿龙袍或是皇家惯用的黄色衣服,而是一身白衣,翩然如雪。上等绸缎的衣料用紫贝壳染的锦线滚边,精工裁剪的得体衣饰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潇洒倜傥;黑发在头上简单地扎起发髻,用一根白色的丝绸束着。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富家公子,一种高贵的气质很自然地流露出来,流露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中,流露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傲然的神情中。
年轻的鹰王不动声色地反问:"请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一个月前我的父皇、恭皇帝贤去世了。我是他的长子,庆桢国的皇帝柳焱。我说过我把王城和我的生命交给你,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他笑了,带着傲气和超然的一笑,虽是男子之身却有一种倾国倾城的风采,映照得风翼那颗年轻而充满霸气的心,悄悄地醉了。
"我第一次听到像你这样的皇帝。一般而言,亡国之君不是应自尽或逃走吗?你留在这,不怕我杀了你?"
"该逃的人已经逃走了。留下的,是死了也不可惜的人。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我坐上这个皇位,一个随时会死的人......"说着这话的柳焱没有看风翼,薄唇边的笑容里写满了嘲讽。
风翼对这个刚刚见面的皇帝的兴趣愈发浓厚了。他见过庆桢国的恭帝柳贤,那实在是个辜负了自己名讳的昏聩君王,若不是他将庆桢国治理得江河日下他风翼也没有这机会长驱直入南下芳庆。他记得柳贤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皇太子是其三子柳承德,而不是眼前的这个长子柳焱。
他笑笑,中原人做事的手段从他们的史书中可见一斑。他对那些不感兴趣。现在他感兴趣的只有眼前的人。
"那就是说,我杀了你也无所谓是吗?"
"只要你能治理好这片土地,给百姓一个安稳的生活,我不在乎这个国家姓什么。所有人都不同意我的意见,所以他们都走了。可江山为重君为轻,做不到的人自然没有资格继续留在金銮之上。"柳焱盯着风翼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亡国之君的我,也随便你怎么处置。"
"你为什么不自己做?"
柳焱再一次把视线移开,带着不甘心的语气冷冷地回答:"我做不到。"
鹰王年轻英武的脸上刚毅的线条柔和了。他注视着眼前那纤细的身影和俊美的脸庞,忽然伸手将他揽在怀中。在柳焱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强有力的吻攫取了他的唇。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中,风翼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奋力挣脱的柳焱涨红着脸,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做什么!!"他大吼。
风翼摸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不以为意。他制止了闻声而入的将军们拔剑的动作,在众人的面前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你!"
"放肆!!"柳焱带出了他皇子和皇帝的身份,"朕好歹曾是一国之君!而且是堂堂七尺男儿身!你怎可如此侮辱朕!"
"你说过随便我处置的。我不杀你,我也不为难你,我只要你。"不顾将军们的愕然,风翼坚定地重申着自己的决定。
"你杀了我!马上杀了我吧!"
"不。我喜欢你,我要你!"
年轻霸者那种沉稳的气魄压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即使是不了解他的柳焱也知道,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鹰王荡涤了庆桢国土地上的残余抵抗。他把这片新国土交给自己的弟弟掌管,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带着大部分军队回到了草原上的秀水河畔。和众多的战利品一起被回去的,还有庆桢国的末帝柳焱。
接风洗尘、欢宴庆祝过后,鹰王拒绝了王后的温存,让人把柳焱带进自己的帐篷。早已听到传言而心领神会的近侍先带这位故国的君王去沐浴更衣,才将他送进了王的寝帐。与王后擦肩而过的末帝看到的,是美丽的王后怨毒的目光。
鹰王的寝帐布置得简朴而充满阳刚气息,一张长弓和一柄弯刀就是全部的装饰品,那是先王传下来的。沐浴更衣后的风翼穿着宽松的便服坐在软榻上,看到柳焱进来,便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一边,伸手示意他过来。柳焱惨白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地走到榻前。
该来的还是会来吗?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仅存的骄傲让他至今说不出口求他,心里却已经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开始崩溃了。
几个月来,虽然风翼一直忙于征战,却始终没有忘记照顾到他。每次要离开芳庆,他总是派一个亲信将领留守,专门负责他的饮食和安全;而回来的时候,无论他有多忙多累,也必定会每日晚上来探望他,即使他从来不跟他说话,他也会带着一种满足和放心的表情离去。在返回草原的一路上,他甚至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一直和他共乘一骑,对他关爱有加。照理说,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的了。可就算从小长相俊美可比女子,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个把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交到他人手上的亡了国的男人。他可以忍受亡国之恨,因为那毕竟有一大半是父祖们种下来的因;但无论如何,他无法忍受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这种耻辱。在芳庆的时候他试过逃跑,也试过死,但都失败了。接到报告的鹰王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面闪过一丝不同于平日的神色。
鹰王的手拉住柳焱的手,将他拉进自己怀中。那是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大手,手掌上有长年弯弓握剑形成的茧子,和柳焱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对比鲜明。他看着他,眼睛里的意思,同为男人的柳焱非常明白。
"我等了很久。"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他的手解开他头上的发带,柔亮的黑发立即倾泻而下,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
他褪去了他的第一件衣衫,怀中的身体开始颤抖,连嘴唇都在抖,抖得如同风里的落叶。他开始吻他,从发际到耳畔到颈项,轻轻的细细的吻,含着爱意与挣扎,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抚过那颤抖的白皙肌肤。
"放过我......求求你......"柳焱抖动的嘴唇低声吐出这样一句话,也吐出了他最后的骄傲和自尊。
"你已经让我等了太久。我本以为这数月来你可以想通。"风翼的声音象是在叹息。他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动作,只是愈发地温柔。
"不、不行......我......放过我吧!你可以杀了我......"
"你宁可死吗?"
风翼没有再说话,除去了柳焱身上最后的衣物。当他进入的时候,趴在床榻上的柳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鲜红的血和着眼泪一起流淌。风翼告诉自己刻意地去忽略那具死板的躯体上近乎绝望的反应。
从那以后,柳焱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是一脸冷漠的神情。年轻的末帝用这种冰冷的抗拒维系着自己表面上的尊严,明白他在想什么的鹰王只有无奈地在明月映照的草原上独自叹息。
每晚他都与他共寝。在床上的他从不反抗,也永远像木头一样僵硬,尽管他身体的反应总是不受意志的控制而背叛他。伽罗族的每一个女人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得到王的宠幸,偶尔王向同性的少年提出同床的要求,他们也都不会拒绝他。族人的心全都恭敬地献给了他们的王。像柳焱这样的,风翼的确是第一个遇到。他得到了他的身体,却怎样也找不到他的心,这让纵横沙场称霸草原的鹰王倍感挫折,也,无可奈何。
冬去春来,转眼间草原上又到了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季节,而柳焱也在风翼的寝帐里过了整整一个冬天。整个冬天他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用一种冰冷的漠然看着风翼和伽罗族的一切,连日常生活的需要他也从来不提。给他饭他就吃,不给就饿着。他并不怕激怒风翼,他巴不得他大怒之下一刀砍了他。可风翼看他这样,心里有的只是无奈和叹息。
族里的人却有点沉不住气了。在他们心目中,他们的王是个英明神武、德才兼备的真正王者。以伽罗族的图腾鹰作为王号,这本身就说明了族人对他的敬重和爱戴。他们自然不愿见到他对一个敌国的皇帝倾心着迷。何况风翼虽然有后有妃,却还没有继承人,这更是让他们不能不担忧。
于是春天里的庆典刚过,鹰王最宠信的将军风熙珏便来劝他了。
"王,您尚未有子嗣,是不是可以把精力多放在王后和王妃身上呢?"
"熙珏,"鹰王的神情懒散中透着明显的不悦,"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管束我的私生活了吗?"
"臣下不敢。臣下们只是为王的事挂怀。"
"我没有继承人,所以你们着急是吗?"
"王,"跪在地上的将军诚挚地说,"请为伽罗族子民的安泰着想,也请考虑喀什里族出身的王后的心情。"
"熙珏!你不觉得自己话太多了吗?"
"王,熙珏知道自己冒犯,但若能让王醒悟,熙珏愿赔上这条命!"
闻听此言的鹰王大笑而起:"想不到我风翼也会有让臣下冒死相劝的昏聩时刻。熙珏,你起来吧。"然后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比风翼大三岁的风熙珏与他是堂兄弟,从小便一起玩耍长大。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见过他的王叹气或是发愁。所以一时之间,风熙珏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仰天长叹、笑容中透出一丝悲凉的男人是他印象中英武如天神的鹰王了。
"王?"他小心翼翼地探问。
"熙珏,你告诉我,我该拿他怎么办?我得到了他,可又永远得不到他!我从来没有遇到他这样的人,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每天晚上抱着他看着他我都懊恼地想要发疯!"
鹰王激烈而真实的痛苦让生性宽和的将军一时间不知所措。等到帐中的沉静让人窒息的时候,风熙珏才终于试探着问:"王,您爱他吗?"
"如果不爱,我会留他在身边这么久吗?"鹰王的回答中透着无奈。
"臣下也不知自己的见解是否正确。臣下只是认为,王,如果您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那您就放他自由吧。如果他就此不回来,那他也许原本就不属于您。"
说完这话的将军便告退了。出了帐篷很久,他回头,还是看到王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帐中,一动不动。将军抬头看了看草原上碧蓝如洗的天空,忍不住也是一声长叹。
灯火在草原上点燃的时候,忙了一天的风翼带这些许疲倦回到自己的寝帐。
柳焱坐在榻上,全身裹在风翼送他的纯白色狼皮大氅中,紧缩成一团靠在火盆边。草原上的春夜还很冷,他单薄纤瘦的身子骨受不住。他原本在看一本书,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又垂下眼睑,将书合起来放在一边。
风翼走到他面前坐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让他的眼睛对上自己的眼睛。翦水秋瞳中映出自己健壮的身影,眼睛的主人却毫无生气波澜不惊,凝固了的黑眸中没有任何神采,不仅让风翼想起两个人初次相见的情形。那种吸引人的飞扬神采,那种勃勃的生气和自然流露的高傲之气,已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清傲依旧,却已是苍白迟暮,就像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失去了再次飞向蓝天的力量。这让风翼愈发觉得心里面一阵一阵的痛楚。
也许我真的该放他自由吗?他在心里痛苦地问自己。可如果舍得放,他早就放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得到忠心、财富和霸权,却偏偏得不到他的心。他爱这个男人爱得深沉炽烈,却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黑玉般的眼睛动了动,柳焱的声音低而且轻,几不可闻。
"放了我。"
他的话让鹰王既欣喜又愤怒。欣喜的是又意外地听到了他的声音,愤怒的是过了这么久他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离开他身边,哪怕是用死来换取。他惩罚性地吻他、占有他,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来倾泄心中复杂浓烈的情感。柳焱还是老老实实地任他摆布,不反抗更不迎合。精疲力尽之后他披上外衣,抓起那张写满了疲倦的俊美脸孔。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皇帝吗?你醒醒吧!庆桢国已经不在了,柳氏也不再是皇族!你还在固守着什么!?"
"固守着我的血统教给我的自尊。"他虚弱地喘着气,却是很坚定的回答。
"既然自尊那么重要,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的身体也老实地诉说着你的欢娱不是吗?你们中原的皇帝,想必每一个都精通床第之欢吧?"被他的冷漠刺激地难以自控的风翼近乎口不择言地讥讽他。
柳焱轻声回答:"我没有娶过妃。"
风翼愣住了。
"从小我的身体就弱得厉害,太医说不宜过早行男女之事,所以父皇就把我的婚事拖了下来。反正我是庶出,虽是长子却本也不应继承大统。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柳焱竟会委身于男子。所以我求你,放了我,或者杀了我。我无力反抗你,但你也不能一再地侮辱我!"
风翼轻轻地把那个纤弱的身子拥入怀中,在他耳畔轻轻地叹息:"你觉得我的爱对你是一种侮辱吗?"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即使对丽岚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感情。我只想好好地爱你,为什么不给我这种机会?"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我吗?"
"是我让你如此恨我的吗?"
他一个劲儿地说着,即使柳焱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情绪也已经无法控制了。他感到怀中的身躯抖个不停,两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颈背上。然后柳焱的双手第一次环抱住他的身子,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惊喜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腰际传到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