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捋着胡须,勉强接受我的说辞,缓缓道:"此事再议。"
虽说如此,陛下仍然余怒未消,恐有诸多后事,我躬身行礼继续道:"祝圣上寿与天齐,微臣有一物相送。"
"是何物,呈上来。"
从袖口中拿出一卷羊皮,交至公公手中呈给圣上。他用苍老的指尖展开卷轴,原本阴沉的眼神霎时间喜悦异常,"柳爱卿,这突厥重阵的构造图你是从何得来?"
"微臣只是偶然抓获一名突厥士兵,他身藏此图。而且微臣早已派人去探擦过,绝无虚假。"略为一笑,幸好准备充分,得以化解干戈。
"重赏!重赏!"圣上龙颜大悦,而其他官吏也争相谄媚奉承,说我大唐犹有神助。
冷澜别有用意的看我一眼,没有溢于言表的感激,只是平静的道了一句:"你早知道?"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知你莫若我。"
虽做得潇洒从容,然我不禁捏把冷汗,看到龙颜大悦才把一颗悬至项颈的心舒然放下。
瞥见何将军略带杀气的眼神,我置之一笑。
冷澜能平安无事,深陷泥沼又有何妨。
三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
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
手捧着温热的紫砂杯,我总喜这吓煞人香的清爽甘醇。
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
"将军,何不坐下同品一杯?"倚在石桌旁,把茶杯推向对我怒目相视的人。
来人冷哼,"柳侍郎真是好雅兴,只可惜本将军是个俗人,不懂风雅。"
"也好,"淡淡笑道,小酌一口,"将军有话直说。"
"以柳侍郎的聪明才智,何需我多言?"何虎扶正腰间佩剑走到我面前,虎背熊腰颇具压迫性。
略微抬眼,这身子像堵墙一样遮住不少和煦光线,"难道将军要在我家用那柄长剑使在下血溅五步以示惩处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他拔出佩剑直指咽喉,剑锋在我脖间泛着森森冷气。
"将军虽是武将可毕竟不是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放下茶杯,面不改色的地继续笑道,"现在杀了我,你岂不是百口莫辩?堂堂将军在侍郎府杀了吏部侍郎,我人头落地后这消息便会满城皆知,将军觉得呢?"
"哼,"他极不情愿地收回佩剑,一拳打向我身边石台,"你说你为何贡出重阵图让冷澜逃过一劫,你想背叛可汗!"
"这只是将军的一面之词。"起身再斟上一杯,真是好茶。
闻言,他少了一分暴戾转而用戒备的眼神盯着我,"什么意思?"
又饮一口,如兰吐气,"突厥重阵妙在可以随机应变,一张构造图能有多大用处?我更愿以小换大取得皇帝信任。"
"你可取得可汗首肯?"
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将军?"
何虎被我问得无言,我深知他一直都不甘心为何突厥可汗会重用我这样一个汉人作为他们在皇宫大殿的内应。然而原因很简单,我有他们没有的智慧。对于那些只会以力取胜的突厥人,我可谓一骑当千。
当然,突厥可汗也绝非泛泛之辈,不会轻易相信我这样一个外人。可妙就妙在我的身世--我是隋朝名门后裔。充分的资格,充分的理由,我顺理成章地成为突厥人在皇宫的内应。
突厥可汗虽是猛将,但不是莽夫,信任我之余又不得不防范。这个何虎,是纯正的突厥人,与我一样被安排在皇宫大内,进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将军可还有事?"平静的笑容有时更易惹怒他人,他们无法掌控你的喜怒而急躁异常。
"可汗下令除掉冷澜,皇家狩猎是个机会,"何虎冷冷的眼和他手中的剑一样嗜血无情,"希望你好自为知不要妨碍我。"
说罢,他愤然离去不愿与我相处再多一刻。
冷澜么......
对着杯中清澈的水面,我的面容应算俊逸吧......
希望人间四月不会芳菲已尽......
转眼,皇家狩猎。
猎猎的皇旗迎风招展,皇帝,皇子,达官贵人。
身在远方,我就看到冷澜一袭白衣骑在健硕高大的马背上,持着弯弓。虽然身为文官,可他这身劲装打扮却没有半分突兀之感。反而愈发的精神矍铄,眼中永远是那种自信过人的熠熠光彩,璀璨若星。
策马过去,我以明媚的笑容对他,"澜,今天我们比赛如何?"
他没什么热情依旧淡漠地瞥过来,"我没兴趣。"
"别这样,陪我逛逛。"自从上次湖边相遇,他对我突然一反常态。原因,我大概知道只是不愿去想。
"随你。"冷漠的声音响起,勒紧缰绳骏马长嘶而去扬起一阵沙土。
我追上去,与他一道驰骋。
追逐清风,宣泄情感。蓝天白云,大地碧草,若能永生永世都这样自在该有多好。
疾驰良久,马和人都略显疲惫。他终于放慢脚步,在林中休憩。
"翼,你爱琴霖吗?"冷澜突然开口,低沉询问。
"你曾说过我是她的奴隶,你觉得呢?"我翻身下马,抚弄它流云般飘逸的鬃毛。
他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牵着坐骑站在我身侧,似乎有话要说。
"澜,你从不犹豫,有什么不能跟我讲么?"我抚摸着这种俊美又奔放的动物,在它瘦削的面颊上亲吻。
他微微蹙眉,狭长的桃花眼眯起又睁开,良久他才说道:"我不清楚。"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没有。"他定睛看我,"我不希望欠你什么。"
抓着缰绳的手一紧,我望着他,我说:"我们是朋友。"
"所以?"他习惯性的挑眉一问。
深吸一口气,我想比那春花笑得更加灿烂,"为你,我愿两肋插刀。"
"即便我要你去死,或是放弃你的挚爱?"他神情肃然继续追问。
"我愿意为你去死,但我不会放弃挚爱,永远都不会。"面对他,我说得决然不悔。
他复杂地看我,然后便不再言语。
我和他之间就这样一片死寂,突然间,他大笑。
"笑什么?"
"没笑什么,我在想我们刚才的对话真是莫名其妙。"重拾放荡,他又是一脸邪肆。
假装努力的想,然后舒眉笑言:"好像是。"
"好了,我们去打猎,不然空手而归会被人笑话的。"他抓着弓箭在我面前乱晃。
"你行么,丞相大人?"我狡黠地微笑,故意挑衅。
冷澜剑眉一挺,"我还想问你呢,上马比比就知道了。"
一摆长袖,"你请。"
原本,气氛已恢复如往,冷澜转身,我马长嘶。
一道冷箭,从密林深处迅猛射来。
"冷澜!"我不假思索从后把他拥在怀里,抵挡那来势凶猛的一箭。
箭矢直没左肩,一阵疼痛。不用想,我也知道这道冷箭是何人所为。回首林间,何虎冷眼看我然后转身离去。这次,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敷衍过去了。
紧拥他欣长的身子,我轻声问:"澜,没事吧?"
他转身扶住我,有些茫然,"怎么回事?"
"有点疼。"
他的视线跳过我的肩膀,看见身后那根乌黑的长箭,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别人把我们当猎物误射到了。"靠着他,我很累可是很满足。
"我带你去找御医,你坚持住!"他大吼,眉宇都纠结在一起。
看他着急我不禁笑了,安抚道;"别慌,要不了命。"
"可是血流多了也会死啊!"
他慌了,我止不住地笑他。
他生气却又无奈,狠狠瞪我,"你这个疯子,受伤也能笑出来。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你能活得这么开心,为什么总是在笑。"
"因为和你在一起不枉此生。"
"疯子......没打到脑袋却开始疯言疯语。"他揉着额角,有些烦躁。
"哪有?"
"就有......"
"没有啊......"
"你......"
就这样他被我东拉西扯到抓狂,直到大队人马都到我才让御医作以简便处理。
耍些小聪明,贪恋那一时的温柔。如若错过,可能此生不再拥有。
即便很痛,可我仍然惬意如往。
为你我愿,面如桃花。
四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如此芬芳时节,我竟然躺在床榻间养伤,更可惜的是我还要面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想必将军又是来问罪的吧。"半敞衣襟倚靠在床边,那白色绷带赫然划过左肩,上面还有点点血迹。
何虎支起白牙诡异一笑,"不知冷丞相有什么魅力能让柳侍郎舍生忘死?"
我沉沉地笑起撩过脸侧的发丝,"恐以将军的智力还无法研究这个问题。"
何虎圆目怒睁随手掀翻床边的八仙桌,上好的茶器散落一地。他铁钳般的双手抓起我胸前的衣襟出言威胁,"恐怕你只能得意这一时,过不了多久可汗就会命我制裁你的!"
我推开他,抬手轻弹领口的灰尘并且目中无人地戏谑:"那么我该表现的诚惶诚恐,或是对你摇尾乞怜咯?"
"你!"何虎紧攥拳头就差没上前拧断我的脖子,睚眦地吐出恶毒言语,"你会不得好死的!"
走下床推开窗子,屋外春光明媚,回眸对他迷人一笑,"人固有一死,好死坏死又能怎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趁着现在你尽可以说大话。"
无奈地叹息,这个突厥人为何如此固执于用死亡来威胁我。若我真的惧怕死亡又岂会将自己送到生命的彼岸,我本是亡命之徒阿......
那树枝上的嫩芽是鲜活的生命,而我就好比注定要埋入黄沙的落红。微风拂过,不经意间瞥见枝头上一缕黄纱,让我微愣。
转身面向何虎,我面带笑容地抱拳相送,"抱歉了将军,在下身体不适,还请将军趁早回府。"
"你......"何虎指着我气得说不话,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你不知好歹!"
"天下间何谓好与歹?弱者喜说善恶,强者从不言它。成大事者脑中没有对与错,谁能牢牢握紧权力,谁就会留名青史,对于世上的批判大不了再来一次焚书坑儒。"我就是不知好歹那又怎样,事情已发展到这般田地已不是我再掩锋芒的时候。
被我绕到昏头的何虎咒骂一声摔门而去,我略微疲惫地把手探出窗外摘下枝头那片黄纱。薄薄的质地,花叶般馨香,握在手里远眺天边云朵,柳翼阿柳翼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我拿起衣衫穿戴整齐后匆匆奔向丞相府。一心念到何虎不会轻易放弃杀掉冷澜这个念头,他可是一名尽忠职守且绝对忠诚的突厥将领。
虽说他不至于鲁莽地冲入丞相府刺杀冷澜,但我怕在我卧床这几日,朝中有大事发生。冷澜一旦有事,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我还是晚一步。丞相府门前重兵重重,然而冷澜早已不在府上。找到一个士兵,探寻一番才知何虎当朝举报冷澜为突厥奸细,并且证据俱在。
我还是太低估何虎的能力,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缜密的方法陷害冷澜。当我奔至朝廷大殿之时,文武百官从未有过的全员到位,赶来幸灾乐祸的人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冷澜仍然是一身素静的白衣,神情说不出的冷峻。
皇帝高高在上,直指冷澜询问:"丞相,你可承认投敌叛国这一罪名?"
"微臣没做过,何以要承认?"他睁着晶亮的眼没有丝毫的畏惧,昂首殿上平静如常。
"可是如今证据确凿爱卿要如何让朕相信你?朕平日待你不薄还想把最爱的太平下嫁于你,你为何要背叛朕!"皇帝重捶龙椅,全朝上下鸦雀无声。
他扯唇冷笑,眼中满是不屑,"不遭人嫉是庸才,微臣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朝野之上嫉妒微臣之人不在少数,谁知这次是哪个卑鄙小人的所作所为。"
陛下略微迟疑,又问:"丞相可有证据?"
冷澜再次冷哼,"如若有证据微臣岂会在这里任人宰割。"
四下一片哗然,纷纷议论。我方想上前禀明圣上,替冷澜开脱之时,一声熟悉的悦耳女音悠然响起:"小女子琴霖给陛下请安,请恕臣斗胆出现在大殿之上。"
周遭寂静无声,一身黄衣的琴霖身姿婀娜,跪拜于前。
"琴霖......你是显儿的伴读为何出现在此?"苍老的脸上尽是疑惑不解。
琴霖望了一眼冷澜,而后又看看我,"臣知道通敌叛国者另有他人。"
闻言,圣上不禁探身向前问道:"快说是谁?"
"是他--"
琴霖纤细葱白的指指向我,全朝官员的视线全部集中到我身上,诧异,怀疑,漠不关心......
"霖儿,你乱说什么!柳翼是你未来的夫君!"琴霖的父亲冲上前拉住琴霖,万般不解。
"琴霖,你可有证据?"圣上一并蹙眉问道。
琴霖面容平静,摇头说:"我没有,我只知道柳翼放养信鸟用它们与外界通信可他并无亲眷。"
"柳翼,你可有话要说?"
圣上的神情告诉我,他并不相信我是通敌叛国的罪人。看到琴霖眼中的歉意,还有冷澜眼中的诧异,我勾起浅淡安适的笑容,我说:"琴霖说的没错,通敌叛国的是我不是冷澜。"
"他胡说!"这个时候何虎也赶来大殿指着我说,"柳翼对冷澜的感情非同一般,他能为冷澜挡箭就能为他送死,他的话不可信!"
面对何虎,他的言辞让我感到意外,他对我倒是很了解。
为了掩饰,我嘲弄的笑道:"将军何出此言?如此荒诞之辞也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究竟如何你心里明白。"何虎狠狠瞪我,而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我熟悉的伤痛,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从怀中拿出来自突厥可汗的信笺呈给皇上,"这里是我通敌叛国的证据,而且何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柳翼!你这个混帐!"何虎持剑冲向我和冷澜,我很意外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冷澜。我让他的身份也暴露于朝野,按理他应当杀我以泄恨。
我挡在冷澜面前,顺势夺过兵刃,转而刺进他的胸膛。炽热猩红扬洒一地,滴滴嵌进脚下红毯。他用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
"我不是武官,并不代表我不会武。"他倒下的时候,我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那壮硕的身子躺在红毯上,就好像一只死去的猛兽。
扔下兵刃,我素手就擒。圣上问我为什么要通敌叛国,我没有言语。
可皇帝不死心地又问:"柳翼,你为何承认?"
这大概是所有人的疑问吧,我笑得平淡慵懒地戏谑:"也许是我良心发现了。"
见我如此皇帝无奈地摆摆手示意押我下去,离开前看到琴霖最后一眼,仍然是满满的歉意。
摇头笑笑,你爱他我不怪你,很难有人不去爱他。
琴霖,好好照顾他吧......我走到头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我,我选择沉默不说,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