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时候听到好大声音。"
"啊,"老童困惑地搔搔头,"二少爷今年怎麽扫把缠身?"
"什麽?"若汐竖起耳朵,"叔叔你说什麽扫把?"
老童打个呵欠,说:"没你事,快去睡,明天还要上课呢。"
若汐还想再问,叔叔赶他:"明先生一早就要去公司,时间不早了,快睡吧。"说著转身回房间,若汐呆了一会儿,只好也回了房间。
第二天是周末,若汐一顿早饭吃了两个锺头,赖在厨房不走。这个厨房就好比是明家工人的起居室,每人一句半句,若汐总结出大概:二少爷不在明家的公司上班,也不常回家,昨晚出了车祸,受了伤,暂时留在家里。这个二少爷,好好一部车子被他开到山下去,一定又同什麽狐朋狗友党在飙车!总是不上进,哪比得上大少爷,聪明又能干,把明氏管理的有声有色,毕了业不肯好好做事情,只知道在外头胡混,闯了祸就让大少爷来收尾。性情也不理想,哪有大少爷那样温和亲切,一张面孔常年阴天,唉,女孩子嫁人,还是选大少爷这样得好......
受伤?明明昨晚见他好好的,难道自己走了之後又发生什麽事?
正在疑惑,打扫大宅的女工阿珠走进来找若汐,一脸为难。
二少爷一回家,就出难题,嫌图书室里的书被放乱了,让她按以前的目录整理好。几乎一半是外文书,阿珠哪里看得懂,想了半天,只好来找若汐帮忙。
"看得懂的我都已经排好,剩下的其实不是好多,两个锺头一定弄得好,明先生同大少爷去了公司,没有别人的,"阿珠知道老童不喜欢若汐往大宅跑,特别加上声明,双手合什拜托。
怪不得不得人心,若汐心里想,回来就折腾人。
他跟著阿珠去大宅,虽然尽量控制,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二楼上扫了一眼,猜测著哪个是明晨的窗口。
阿珠将他留在图书室门口,自己先走了,若汐推门进去。
明家的图书室面向花园,窗户开著,长长的窗纱微微鼓动,室内有股淡淡栀子花香气。
若汐站在书柜前,浏览架子上的书,发现剩下的工作并不复杂,指头划过一整排书脊,想著从何下手,这时他听到背後轻轻"噗"的一笑。
若汐仿佛早有预料,慢慢回过头,他看到明晨坐在窗下,一双眼睛明亮地望著自己。
呵,原来他一早就在这里。若汐心里想,原来并不是错觉,原来自己真的是想见到他,所以才会心神不定,所以才会在看到他的时候......松一口气。
明晨的一只脚翘在脚凳上,脚踝上缠著厚厚的纱布。
若汐走过去,瞄瞄那只脚,问:"这怎麽了,你不是说没受伤吗?"
明晨笑咪咪地看著他:"事实上,车祸的时候是没受伤,这个......"他做出鬼头鬼脑四处张望的样子,才回头小声说,"这个,是踹车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
若汐瞪著他,觉得头顶开始冒黑线,白痴!他发现自己诚实地把这两个字的评语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若汐并不是个无礼的孩子,其实更多时候他礼貌得近乎冷淡,可是,明晨是个特例,他给若汐的第一印象委实太坏,坏到若汐根本无法对著他维持自己的客气与礼貌。
明晨仍然笑咪咪地看著他,若汐回瞪,这是大家嘴里面孔常年阴天的明晨?
视线纠缠,若汐不情愿地发现,明晨真是英俊。昨天夜里太暗,他其实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可是现在阳光下的明晨,浓眉星目,清爽的短发,麦色皮肤,懒懒地靠在沙发里,两条长腿嚣张地伸出好远。
若汐猛地别转头,"活该,谁让你去踹那车,明明可以想办法拖回来的。"
"可是,我想换辆车了啊。"明晨懒洋洋的口气极其无赖。
啊,若汐深吸一口气,走回书架旁。跟我无关!明家的少爷要做什麽都有明家的人去理!他对自己说,抑制住踹上去的冲动。
"童小汐......"
"童若汐!"
"可是你不是叫小汐吗?"
"童若汐!"
"小汐......"
"你闭嘴!"若汐恶狠狠地瞪明晨,"你到底要干什麽?"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把那本书拿过来,"明晨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说。
"......哪本?"若汐懊恼地扭开面孔。
"你手边那本......绿色封皮的那本。"明晨的声音里明显含著笑意。
若汐把书回手丢过去,没准头,书掉在明晨的脚前,明晨往前探了探身,够不到,抬起头来看著若汐。若汐犹豫一下,撇撇嘴,走过去,提溜起那本书,把它丢在明晨的肚子上,明晨轻笑起来。
工作效率比若汐预计地要慢很多,他慢吞吞地一本一本查找著书名,漫不经心地听著身後悉悉簌簌翻书声。许久,明晨轻轻说:"你小时候我就认得你,那个时候我就叫你小汐。"
"......我不记得了。"
"你那时太小了,什麽都记不住。"
"谁说的,当然记得住。"
"......记住什麽了?"
"......我记得你们把我推落水,差点淹死我!"
明晨没说话,若汐回过头去看他,发现明晨一只手托著颊,手肘支在扶手上,没有笑。若汐盯著明晨的脸,渐渐发现非常奇怪,明晨的面孔,仿佛没有中间表情,他的笑脸一直让若汐很是气愤,因为太过无赖,太过阳光,太过孩子气,但是当他不笑的时候,他的脸就变得冰冷而阴沈,瞳仁仿佛结上一层冰晶。
"後来,周婶就带你走了。"许久,明晨叹息般轻声说。
"是啊,再不走,怕被你们害死。"若汐挖苦地说。
明晨抬起眼睛,看著若汐,冰晶般的瞳仁渐渐融化,他唇角扯起一丝笑,"你知道吗?那次的事,有人差点被揍死。"
若汐瞪圆眼睛。
还没来得及说什麽,明晨伸出一个指头做出噤声的表示,侧著头倾听。若汐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什麽也没有听到,正想开口,门上轻轻传来敲门声,随即门被推开,一个声音响起来:"明晨,你在这里吗?"
咦?好厉害的耳朵,若汐想。
他已经认出来这个曾经听过一次的声音,是明远。
明远走进来,看到明晨,正想开口,视线一转落在若汐身上,不由一怔。若汐马上礼貌地朝他点头,"明先生。"
明远疑惑地开口:"你是童......童叔的侄子吧?你怎麽在这里?"他转头看了看明晨。
"我来帮阿珠把原文书归类,"若汐答,也用余光扫了明晨一眼,那个家夥又赖回沙发上,五指指尖相对,冷冷地看著他们,阴天脸......,若汐心里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明先生既然有事,我就明天再来做。"说罢镇定地走向门口。明远了解地"哦"了一声,微笑著点了点头,侧身让他出去。
背上一直有凉凉的感觉,好象那道视线一直停留在那里,直到走出去,带上门,若汐才放松下来。
走到花园里,他停下来,回头去看那个窗户。
那两兄弟,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尤其明晨,那样冷冰冰的......
他有种感觉,觉得明晨......不喜欢明远看到他俩相谈甚欢的样子,他们算是相谈甚欢吗?那个家夥,这样的不上进,这样的无赖,这样的阴晴不定......
那天夜里,直到睡著,若汐始终觉得,鼻端,仍存有下午那一室淡淡的栀子香。
第二天若汐没有再看到明晨,阿珠说他搬回了市区自己的公寓。工人间悄悄流传,说是因为二少爷与大少爷吵了一架。
若汐想,他脚上扭伤还没好,不知谁在照顾他。
再次见到明晨,是两个月以後,场面并不愉快。先是若汐狠狠同人打了一架,对方是同校学生,挑衅理由相当古怪,直指若汐这公子哥儿无情无义。若汐莫名其妙,对方却不分青红皂白开始动手,若汐当然立即自卫,打到双方都挂了彩,苏嘉洛哭著跑来劝架,直到这时若汐才有点明白怎麽回事,心里著实觉得这架打的有点冤枉,呸了一声,理也不理,扭头走了。
更倒霉的是平时都晚回家的叔叔今天破天荒提早,正好被抓到一脸青肿与撕破的衣服,又是一顿好训,并被勒令面壁思过。
正好碰上公众假期,整整一个星期若汐没有出门,闷在房间里看书,心情郁闷得山雨欲来。
丁醇与苏嘉洛找到明宅正门时,若汐正对著窗外紫灰色天空发呆,听到内线电话响便拎起来,听说大门口有人找自己,也不禁一愣。若汐一向不是热情的人,与同学不过淡淡如水,即使交情不错如丁醇,也只不过到他以前的家里去过一两次而已,搬到山上,当然更不会邀请同学来玩。
丁醇与苏嘉洛自然被拦在大门外,若汐从後园绕到前门,远远看到他们向大宅张望,忽然感到郁积的情绪暴躁地想向外喷涌,他静静走到他们身後,冷冷地问:"你们来做什麽?"
两人吓一跳,一齐回过头。
丁醇已经叫起来:"若汐你从哪里冒出来,吓人一跳。"
嘉洛是女孩子,心思细腻,见到若汐挺秀的眉微皱,面色不豫,一时没敢说话。
若汐淡淡道:"我住在後边工人房,到这里自然从园子里绕过来,你以为我该从哪里冒出来?"
丁醇张口结舌。
若汐两手插袋里,心里冷笑。即使一直并不介意身份的差异,即使一向认为工作归工作,自己归自己,年少的心仍是受了伤害,所以他迁怒,并不客气地敷衍他们,他想他们也同他一样难过。
嘉洛已经深悔自己的造次,鼓足勇气开口:"若汐,是我拖丁醇上来,我......"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来:"那天的事......对不起。"
若汐微微低著头,一时没有说话。
嘉洛手指掐进掌心,紧紧盯著若汐。她并不知道,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出卖一切。
她看到若汐抬起头来,沈静黑眼睛清澈如水,轻轻开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嘉洛觉得浑身力气似乎全部流失,身体微微颤抖。她忽然呛声哭出来,一双手掩住面孔。
丁醇大惊失色,呆在一旁。
若汐并没有伸手安慰她,他并不想欺骗她。
三人默立许久,嘉洛哭声渐轻。
这时若汐听到一声咳嗽,他回转头,眼睛渐渐瞪圆。
竟然是明晨,一张面孔冷冰冰站在一边,身旁带著一条大狗,正看著他。若汐并没有觉得他的面孔生硬令人走避,他心里居然有一丝喜悦。
嘉洛终於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你,我要走了。"
若汐微微点头,但那瞬间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转移。
嘉洛在抬头的一刹那怔住,聪慧的她已经发现若汐心绪骤然的改变。那白衣蓝裤球鞋的少年,散发出从未流露的生气与快乐,一双眼睛灿若晨星。
要到这时嘉洛才明白,那种光彩,永不可能落在自己身上。
目送丁醇与嘉洛下山,若汐踌躇一下,没有同明晨说话,也没打算回房间,他转头慢慢向山上走。
身後悄无声息,不知道明晨是否跟上来,走了一会儿,胸口泛起一点酸,这时脚边跟上来一个东西,若汐低头看,发现是明晨身边的那只大狗,走几步,抬起头来看若汐,黑眼睛湿漉漉的,大耳朵搭拉在脑袋边,若汐看它两眼,不由笑起来。
若汐根本不挑路,脚下越发难走起来,穿过林间,直到山顶一处平地他才停下来。这里远离道路,耳边安静的只剩下烈烈风声。若汐坐下来,抱著膝看著山下隐约的城市,那只狗在他身边拱了拱,伏了下来,金黄色毛发在风中飞扬。
明晨在他身後几步远站著。
若汐等了一会儿,拍拍身边,"坐下啊,脚不累吗?"
他猜明晨有笑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下来,两条长腿远远的伸出去。
侧过头去看,明晨果然在笑,唇角弯弯的,一边问:"心情好了?"
若汐白他一眼:"我什麽时候心情不好了?"
看了看明晨的长腿,反问:"你脚好了?"
"早好了,"明晨晃晃脚,"都那麽久了。"
"......你怎麽那麽快就搬出去了?"若汐问,"你脚没好怎麽开车?"
"朋友来接我。"
"朋友来接就让你走?"若汐歪著头:"你一个人怎麽过啊?你家人都不心疼。"
明晨怔一怔,哈哈哈笑起来。
若汐第一次听到明晨的笑声,清朗明快。与平时微微笑不同,他整张脸都绽开,象清晨第一缕阳光般耀眼。他看到沈迷。
明晨慢慢收笑,手托著腮,肘支在膝上,偏著头,看著山下。不笑了,面容又开始清冷,目光有些恍惚。若汐觉得自己没有看过比这更美丽的脸,明晨的长相与明远不同,其实是偏阳刚的,但是有时若汐觉得明晨简直可以用冷豔来形容。
即使那瞳仁中常年刺骨的冰晶,也极美。
可是,若汐更多看到的是明晨的笑颜,所以他不知道明晨的眼眸可以犀利冷酷到何等的绝色。
"......那个,"若汐轻声说,"我听人说,你是因为......同明远吵架,所以才不住在家里。"太冒昧了,若汐想,太过分了,若汐想,这样不知分寸探人隐私的问下去......
......可是鬼使神差般的问出来,两个多月的疑惑与......奇怪的挂念,让他无法抑制。
空气僵住,久久......
久到若汐觉得有点瑟缩,低下头去,方才听到明晨漫不经心开口:"我本来......应该姓谢。"
"啊?"若汐抬起头,傻傻地看著他。
"也就是说,我妈妈,最早之前是谢太太,她嫁给明先生的时候,肚子里头已经有我,我......只是随了明先生的姓氏而已。"明晨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若汐呆住。
他再单纯,再不理世事,也知道,这样的一桩......秘密,这是秘密吧?不是任何人可以知道的。
......若汐不敢再开口,觉得气氛逐渐尴尬起来,明晨会认为自己很过份吧?有点懊恼。也许下一刻他就会起身离开了。
"你这样介意我是不是住在家里?"他听到明晨开口,口气中带著笑意,"是因为......想我吧?你想我所以希望我住在家里是不是?"他斜著眼看若汐。
没错,这是一个禁忌。如果换了别人......童小汐确是个例外。
明晨看到若汐别过头去,片刻,红晕从颊侧发展到耳後,连薄薄耳轮都红到近乎透明。
明晨结结实实呆住了,然後一丝笑从心底浮上来,暖暖地弥漫。
他伸出手轻轻触若汐的头,清楚地看到若汐一震,汗毛几乎竖起来。若汐的头发最上面一层被阳光晒得略有点栗子色,触手滑顺柔软,自他指缝间丝丝滑过。
"其实,住外面很舒服呢。"明晨笑咪咪地说,把手收回来。不再吓他了吧,这个孩子,他自己......根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吧?
"公子哥儿!不事生产,你当然住哪里都很舒服!"若汐没有回过头,一把抱过身边的大狗,把脸埋在它背上软软的毛里,大狗低低呜呜了几声,被主人的眼神狠狠威胁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
若汐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为这样的一个社会米虫烦心,他除了长得好些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什麽不事生产,我可是有正当职业的人,"明晨立刻声明。
"你工作?"若汐回过头,眼睛瞪得滚圆,"你不是不在明氏工作,人家说你天天在外头胡混。"
明晨失笑,看著若汐的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沈静中透著孩子般的稚气与倔强,真正令人心动。从第一次看到起,他就完全无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