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我们暂时扣留,如果你敢轻举妄动,到时候别怪我们无情。」看赵无咎不忧不惧的样子,他们二人一时也没有主张,曾晖只有撂下一句口气不算好的话,向谢云霓使了个眼色,谢云霓当下抓起那个家奴,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赵无咎的房间。
「无咎,我过些日子要去北京,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事没有?我给你带回来。」因为自己就要离开,最近夏煜几乎天天到赵无咎的房里来。虽然知道自己此行并非游山玩水,如果计画失败甚至还有可能一去不回,但夏煜不想在赵无咎的面前显出离愁别绪。无咎心上的愁,已经够多了。
「我要豌豆黄......」知道他想让自己开心,赵无咎努力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却丝毫无法到达他含愁的双眸。他要离开了!自己怎么可能笑得出来?他什么都不想要呵,只求能够这样平静地生活而已。
夏煜摇摇头温柔地笑了--想不到无咎这么爱吃甜食,真是......可爱!夏煜还是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无咎偶尔显露的天真。他一下子抓住赵无咎的手望向他的眼睛,诚挚地说:「无咎,等我回来,我一定天天给你买糖果糕饼。」
赵无咎一听,心里立刻被酸酸楚楚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扑进夏煜的怀抱,在他怀中闷声说道:「还要带我去喝茶看戏,和我合奏《玄素吟》。我会在这里等着先生的......」
夏煜满足地轻叹一声搂着他低声说:「都听无咎的......我一定尽快赶回来。」以前自己要去任何地方,全是袍袖一挥无所挂碍,要留便留要走便走,如今真是英雄气短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儿女情长不成?但是夏煜却知道自己非常喜欢这种牵挂着一个人,同时也被他牵挂的感觉,自从家破人亡以后,他已经许久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你父亲......你没有理会他是吧?」曾晖已经向他说过了,但夏煜知道自己根本不必担心,无咎是不可能再和赵文华有什么牵扯的。
果然赵无咎点点头,「我不当他是我爹,从他把我送给严世藩的那天起,我和他就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他毅然地说道。
「我相信你。你的决定是对的。」夏煜简短地说。赵无咎听他坚定的声音,心中的感激更是无法言喻。他相信他......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无咎,你都不问我为何突然上京么?」夏煜这才发现赵无咎从来没有对他的事情置喙过,当初自己浑身血淋淋的窜进他的房间,他只是轻描淡写替他疗伤,完全没有追根究底;而现在自己没有原因地要离开,他仍然只是默默地接受而已......要不是能清楚地看出他的落寞,夏煜几乎都要以为他并不在乎自己了。
赵无咎缓缓地摇摇头,望着他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先生不是也没有继续追问我的过去吗?」虽然隐约猜到他绝对不是单纯的私塾先生,但是赵无咎从来没有想过要干涉他的事情,他深信夏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他的目标是为国为民,所以不用问也知道他做的事情必定都是值得自己骄傲的......「先生不想说,我就不问;先生要我等,我就等......因为,我也相信先生。」
夏煜听得倏地动容,这是怎样一个水晶般剔透纯洁的孩子呀!「无咎......我真的无法不在意你!」能够和他相识相知,一定是老天爷给自己最丰厚的礼物,他绝对值得自己倾尽一生来珍惜爱护!
第十一回 迁延
在夏煜一行即将出发前往北京的前一天,他们又惊又怒地发现那个被他们监禁起来的赵家家奴逃走了--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有人将他救了出去。他们原本打算将他一起带上京交给张大人,作为对付赵文华的一颗棋子,谁知道竟然让他溜了。曾晖得知这个消息,立刻认为是赵无咎在搞鬼。他在召集众兄弟秘密商议、布置妥当以后,不管已经夜深人静,硬是让人把赵无咎拉到夏煜的怜逐居来。
不单曾晖和夏煜在,谢云霓、朱桓哲和刚从外地赶回来的汤愈之都在,看来是要对他三堂会审,赵无咎不由心中暗叹,自己若要捣鬼,岂会等到今天?又怎么会做得如此明显?先生们真的是宁可错杀一千了。他偷眼看了一下夏煜,只见他剑眉微蹙,薄唇紧抿,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
「赵无咎,我们并不想怀疑你,叫你来问问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朱桓哲有些不太自在地对他说。
「先生请问,不必客气。」淡然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轻嘲。
「我们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到底是不是赵文华派来的奸细?」粗线条的谢云霓用充满怀疑的口气问道,赵无咎觉得他的问题十分荒谬,这要他怎么回答?要他说「是」,还是「不是」?若自己简单地说句「不是」他们肯信吗?
但他还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先生们的事情,也并非奸细。」他只能这样说,如果他们不信,那么他也没有办法。可是他心中却很是不解--他们个个都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为什么还会惧怕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呢?
其实赵无咎自己不知道的是,他临危不乱、无所畏惧的样子足以让别人觉得莫测高深。
「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对那个家伙胡说八道。」曾晖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为了能够安心去北京,我们只好得罪了。」
夏煜一听他的话,立刻握紧了双拳,好象在极力忍着什么。只见曾晖取过一个杯子,慢慢地在里面倒了一杯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倒入水中。原本清澈透明的水立刻变为一片诡异的莹蓝。
「这是一杯毒水,但是饮下去以后药力不会马上发作。我们这一去一回大概得二十来天,这毒在三十日后才发。如果你没有加害我们,等我们平安回来,自然会给你解药。」
大家都主张严加防范,这是他们商量下来得出的解决之道。这个方法并不过分,甚至还可以称得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是夏煜却深深知道这对无咎是多么的残忍--自己说过相信他的!现在却又......
其实夏煜深信无咎不会背叛自己,可他竟然无法为他辩护--因为谁都知道他喜欢赵无咎!要他如何能有立场说服别人?最致命的是,他是这次行动的领导者,如果他不以身作则,如何能够要求下属听从?
其实曾晖他们并没有逼迫他,只是清楚地指明说如果他不愿意执行这个计画,他可以退出整个行动。这令夏煜完全无法接受--他为此事苦心经营多年,怎能如此轻易地放手?!如果阵前易帅,无异于三军哗变,群龙无首,那么事情将会变得十分危险,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虽然这样做一定会伤害到无咎的自尊,但是他没有选择呵!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曾晖冷冷地睥睨着脸色逐渐发白的赵无咎。如果他不敢喝,那就绝对有问题!如果他敢喝下去,那更好......
赵无咎并不看他,也不看桌上那杯触目惊心的毒药,而是看着双眉紧锁、咬着牙关的夏煜。他定定地望着满脸痛苦之色的夏煜,不让他逃避自己的眼光。
「夏先生也要我喝么?」他轻轻地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夏煜一听他空洞迷惘的声音,知道他又被重重地伤害了,心中登时痛如刀绞。但他仍旧强忍住这椎心的痛楚,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只是一下,但赵无咎看得真切,他的嘴角竟然漾开了笑容。
「那好,我喝。不过......我要夏先生亲自递给我。」他仿佛撒娇一般甜甜的口气让夏煜感到心惊胆战,而他唇边迷人的笑窝儿此时竟然是无比的刺眼。
「无咎!」听了他的要求,夏煜几乎要崩溃了,他不禁痛苦地低吼出声。
「不行么?只要先生递给我,我会喝的......」他好象十分失望,带着哀恳的声音继续说,一直看着夏煜的眼睛里也满是企求。
夏煜无法忍受地颤抖着双手端起桌上犹如千斤重的瓷杯,满溢的蓝色微微洒了出来溅上了他的手。
赵无咎接过递到面前来的毒水,无意识地将水杯凑到唇边,慢慢地喝了下去,他的眼睛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夏煜的,当他饮尽杯中的水后,两行清泪终于从他满盈的双眸中徐徐滑下,跌落在雪白的衣衫上,漾开了几个泪花。
「无咎!」夏煜撕心裂肺地悲吼一声,他突然狂暴地将赵无咎以外的人通通赶出了门外。「你们都给我走!走开!!」
曾晖等人见了这样的光景,心里也都非常不是滋味--仿佛他们做的并不是什么正义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残酷的迫害。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既定的计画,初阳是因为被那小子迷住了才会这样的,他们有必要将他从这样的畸恋中救出来,否则他今后一定会身败名裂的!
混乱结束了以后,夏煜并没有向赵无咎解释太多,他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虽然主意是他们想出来的,毒药也是曾晖找来的,可是这一切毕竟还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他甚至还亲手将毒水递给了无咎!他难辞其咎!所以,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请求赵无咎等着自己回来。
赵无咎没有说话,惟有轻轻颔首,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让夏煜心中惴惴不安,不敢确定他是否将真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半晌赵无咎突然痴痴地出声说:「先生,我今天可以再和你同榻吗?我想睡在你身边。」
夏煜一听,叹息了一声,轻柔地抱起他走进卧室。赵无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蜷在夏煜温暖的怀中,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翌日凌晨
赵无咎悄悄地找到曾晖,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自己才能安心,否则他可能会郁闷而死!所以他乘夏煜熟睡未醒时起身跑到了曾晖的住处。
「是你。」曾晖并没有太意外,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
「你知道不是我干的。是钟震,对不对?」赵无咎省去了废话,直接问他。
「是。」曾晖也不隐瞒,回答得十分爽快。
「为什么?!他......他不知道吧?」赵无咎颤声问道。
「你还问我为什么......初阳当然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还有,张大人有意要将他家的小姐许配给初阳,你若真心为他好,就不要再纠缠他。」曾晖终于说到了重点。
赵无咎凄然一笑:「纠缠?你言重了......那毒药--不关他的事吧?全是你的主意......」
「对。」还是只有一个字,但并不代表着无情,这是赵无咎希望听到的答案。
「那就好......打扰了......」赵无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他希望能够赶得上回去,装作是在他的怀中醒过来。
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
夏煜在临走前爱怜地轻抚着赵无咎微蹙的眉心,想到他们对他不公平的对待,心中百味杂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光是嘴上说得好听,现在却要无咎遭受这样的屈辱!「无咎,我--」他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告别。
赵无咎朝他淡然一笑说:「没关系,反正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是不是?别担心我,快去罢,我会在这里等着你。」
「无咎,我舍不得离开你啊......」夏煜突然有些激动地说,伸手拉近他,低头轻轻地吻上他柔软的双唇。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思及马上就要离开无咎的事实,那让他感觉太惶恐,太不安,仿佛将有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
赵无咎紧紧地圈住夏煜的颈项,带着十分的恋恋不舍,热切地响应着他温柔缠绵的吻,为的是抚慰他,同时也在抚慰着自己。
「无咎也舍不得离开先生......」结束了充满眷恋的一吻,赵无咎努力地压抑住快要决堤的情绪,低柔地喃喃自语,「请先生上路罢,不要再挂着我了。」说完他毅然推开夏煜,飞快地打开门离开了怜逐居。
夏煜只觉得突然空虚的怀抱微微发冷,心中惆怅万分,他呆呆地望着赵无咎离去的方向发愣,直到兄弟们过来催促他说可以启程了。
山一层水一层,夏煜在行进间,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竟然不知山高水远,唯一清晰的影像,是临别时无咎那凄然欲绝的眼眸。越走得远,他就越觉得不安,但是究竟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
夏煜一行到得京城,在张居正的府邸安置下来,为扳倒严嵩的事情忙忙碌碌,一晃已是半月。
这次弹劾严嵩不若以往失败的几次是由御史或是某个看不过去的官员单独的行动,而是几乎举朝反对严嵩的大臣都有参与,所以大家是志在必得。
严嵩把持朝政多年,也合该气数将尽。由首辅徐阶开始,上到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下到前任御史吴时中、淳安县令海瑞,还有之前被严嵩迫害过的无数大小官员,包括夏煜他们这样的重臣遗孤,全都一起大举联合奏本,讨伐严嵩。
眼看众怒难犯,而且严嵩的确权势熏天,同样引起了嘉靖皇帝的忌讳,再加上徐、张等人的周密安排,所以严嵩及其党羽很快就被捉拿查办,一时间京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夏煜眼见离赵无咎毒发的日子慢慢地接近,而京里的事情也逐渐趋于稳定,为了无咎的事受尽煎熬的他再也呆不住了。这天乘着有空他立刻找到了曾晖。
「明远,我要先回成都去,我等不了了。解药在哪里?」他显出难得的急躁和紧张。
曾晖静静地打量着夏煜,仿佛在研究他着急的程度似的,半晌才说:「你就这么急着回去吗?时间还早着......」
夏煜不耐地打断他:「解药!」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现在他们再也不能说无咎有任何的嫌疑了吧!难道还不肯放过他吗?
见他十分坚持,曾晖只得不情愿地说道:「你回去以后打开我房里的抽屉,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不过,你先别忙走,张大人要见你。」说他完比了比手势让夏煜跟着自己去见张居正。
夏煜原本不想再继续耗下去,可是又不能违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张大人,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同曾晖一起到了张居正的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曾晖主动地退去,夏煜轻敲了一下门,只听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夏贤侄么,你进来罢。」
夏煜应了,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张居正正坐在小几旁品茶,见夏煜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贤侄,咱们此次行动十分成功,严嵩老贼一群是树倒猢狲散。眼下国家百废待兴......」他边说边慢慢地呷了口茶续道:「贤侄颇富韬略,这次行动挖了严贼不少旧账,举证功不可没。老夫有意推荐你入主文渊阁,再将小女许配给你,贤侄意下如何啊?」
张居正谨慎精明,从不做亏本生意是出了名的。这些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夏言以前那帮旧部,只要将领头的夏煜拉拢,何愁不是一股大势力!
夏煜一听,心中登时一阵烦闷。虽然能够进入文渊阁是他长久以来的期望--他希望能够像父亲一样,为重臣,理家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可现在他着急的事情根本不是这些!
婚姻的事情他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只在无咎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他也没兴趣!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够直接地拒绝,时局还没有稳定下来,他害怕一不小心会连累自己那班弟兄。
「多谢张世伯厚爱,小侄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只是小侄现尚有要事在身,恐怕必须尽快赶回成都......来日方长,这些事情恳请容后再叙。并非小侄违拗尊意,望世伯莫嫌小侄僭越狂妄。实在紧急,请世伯体谅。」夏煜尽量不得罪张居正,言语之间显得甚是恭谨。
张居正见他如此,倒也不强人所难--他知道这个诱惑极大,不是轻易就可以拒绝的,当下也不着急,淡淡地说道:「也好,让你将那边的事情一举解决,到时候再上京来详谈也不迟。」
夏煜大喜,站起身来对他一揖,说道:「多谢世伯见谅,小侄这就去了。小侄告退。」张居正举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可以离去,夏煜归心似箭,立刻忙不迭地准备好一切,然后快马加鞭地朝成都飞驰而去。
无咎,我回来了!这次,我要好好地向你道歉!我要把你牢牢地抱在怀中,再也不让你离我这么远......这些日子里夏煜的内心经受着内疚与不安的煎熬,使他疲惫极了,他多么想立刻看到无咎那恬淡雅致、不染尘埃的清丽容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