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老是说他,你会不耐烦是不是?」看夏煜半晌不说话,敏感的赵无咎有些受伤地垂下浓密的眼睫。因为只有初阳会耐心地听他说这些,所以自己才把他当作好朋友,难道初阳现在也不想听他说话了吗?
夏煜一看他略带幽怨和落寞的神情,心中掠过一阵慌张和心疼,于是赶紧安慰他说:「我喜欢听,真的!你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说着他无法抑制地将手覆在赵无咎的手上想给他鼓励。
谁知道赵无咎先是一愣,随即红着脸硬是挣脱了夏煜的手,轻轻地说道:「以后......以后不要这样好吗?夏先生会不高兴的......」
「无咎!」夏煜悲吼出声,这样的折磨还要延续多久?!难道要他永远看着无咎疯疯癫癫地在幻想里过一辈子吗?「无咎,你好好地看看我啊!」夏煜痛苦地恳求着他,「你忘了那个负心的人罢......难道我不能代替他吗?」
赵无咎瞪大了美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夏煜,「你乱讲!他才没有负心!你--你叫我忘了他......你居然叫我忘了他?我不理你了!」他生气地大声说完,站起身来跑出了屋子。夏煜一惊,连忙跟着赵无咎跑出去,三两下赶上了他,拉住他白袍的衣袖。
「放、放开!」赵无咎似乎真的很生气,他狠狠地瞪着夏煜。
夏煜不肯放。
赵无咎怒极,他想挥开夏煜的手,谁知道夏煜铁了心地抓住他,在发出「嗤」的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后,夏煜的手上多了一幅白衫的袖子。而夏天穿得单薄的赵无咎又羞又窘地光着一条雪白的手臂,一张俏脸登时憋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他清澈的眼中滚动着,脸上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你......你欺负我!我讨厌你!」赵无咎向夏煜喊着,说完他用力甩了目瞪口呆的夏煜一个巴掌,一转身又跑回了屋子,然后紧紧地闩上门,表示他拒绝再看到他。
夜晚。
夏煜知道自己白天狠狠地得罪了无咎,他郁闷地在自己的茅庐中抚琴,他知道这琴音必定能够传到无咎的耳中,他也希望借着这琴音对无咎表达歉意。
没有箫声相和的《素吟》听起来像是缺了点什么,并不十分动听。而无意间听到这琴声的赵无咎却显得坐立不安,他捂住耳朵,狂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要弹了、不要弹了、不要......啊!」他突然抱着头蜷缩在地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姜三娘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知道他的病又犯了,赶紧走进他的屋子里查看。
「无咎!你身上又痛了吗?快,快上床去躺着......」她知道赵无咎每次犯病头脑都是清楚的,所以那痛苦更是加倍的难熬。
赵无咎勉强地睁开双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姜大婶,你叫他不要弹了好吗?我好难受......」
姜三娘这才隐隐听见从夏煜的住处传来的琴声。她连忙先将赵无咎扶上床,口里安慰着:「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叫他停下来,你先躺下罢。」
那琴音像是紧箍咒,赵无咎随着那声音的大小强弱而痛苦不堪。是他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打扰自己的平静?!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了......啊啊!
犹如千万只毒虫在全身上下啃噬、却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的痛楚像魔鬼一样狠狠地攫住赵无咎,这就是「缠绵自有时」的毒性--让人清醒地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偏偏又死不了......如果这是爱带来的痛,赵无咎情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夏煜!
夏煜冲进赵无咎的房间,那光景登时让他感到生不如死。烛光里他看见床榻上的无咎脸色惨白,原本清亮如星的双眸此刻已是黯淡无光,双唇也因为强忍痛楚而咬出了鲜血,长长的白发凌乱翻飞。他痛苦地翻滚、挣扎、哀号,平素闲适恬淡的他现在显得毫无尊严......
「无咎!」这是夏煜第一次见亲眼见他毒发的样子,这根本是一场最最残酷的刑罚!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束手无策,夏煜心中的煎熬并不亚于赵无咎的。如果可以,他必定毫不犹豫地代替他承受这一切!可是他现在只能趋身向前坐在床边,绝望地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无咎......」夏煜流下了生平最悔恨的泪水。是他!是他亲手毁了这个原本美好得不像凡人的孩子......
「先生--」在痛苦稍稍平息的间歇,赵无咎认出了他。夏煜立刻强忍悲恸,万分温柔地望着他蜡白的脸蛋,听他继续说出一句轻轻的恳求:「先生......求求你......杀了无咎吧......如果......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怜惜我......啊啊!」接踵而来的痛楚又让他分了神。
夏煜一听,霎时无法呼吸地闭上双眼--无咎清醒时对他说的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自己杀掉他!!
「不--」夏煜凄厉地悲鸣一声,更用力地搂住他羸弱的身子,「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狂乱地叫着,拼命地亲吻赵无咎的额头和脸颊,眼泪滴在了无咎毫无半分血色的脸上。
第十五回 泼残生除问天
终于熬到天明,赵无咎身上的痛楚慢慢地过去了。夏煜只觉得仿佛经历了上百年那么久。他一直神情木然地紧紧抱着经过一场浩劫后好不容易沉沉入睡的赵无咎。呆坐了好半晌,他才从锥心的疼痛中回过神来。
他看见有几丝柔细的银发贴在无咎汗湿的脸上,于是无意识地轻轻帮他拂开,动作温柔得像是生怕碰碎了最最脆弱的珍宝一般。
俯下身,他柔柔地亲吻着无咎被咬破的唇,淡淡的血腥味窜上他的鼻端和舌头。「他每个月要发作几次......」姜三娘的话萦绕在夏煜的耳边。当时他没有具体地体会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了--也就是说,每三十天无咎就要经历好几次这样惨酷无比的折磨!这半年来,他竟然都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度过的!
「先生......求求你杀了无咎吧......」他在疼痛的时候一直是清醒的,只要一可以说话,他就这样对夏煜恳求,看来难忍的苦楚已经将他击垮了--以前的无咎是从来不肯轻言弃世的啊!夏煜的痛苦瞬间达到了最高点。难道以后每次他发作,他都要听无咎一次次地求着自己杀了他吗?到时候他真怕自己会禁不住他苦苦的哀求......不不,不行!他做不到!就算是他残忍、他自私,忍心看着无咎受折磨,他实在不可能亲手杀了他!
拉过薄被替赵无咎盖好,将他的头轻柔地放在枕头上,夏煜站起身来,心情万分苦涩地看着静静入眠的他沉静美丽的睡颜。是不是因为无咎不属于凡间,所以老天才让他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如果他没有遇到自己,在严嵩倒台之后他一定会获得一直想要的平静吧!
幽幽地长叹一声,夏煜在心里愧疚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无咎带来的伤害,比严世藩所做的,更加地让他痛苦千百倍。无咎,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赎罪呵!
夏煜不停地苦苦思索着,一定要将无咎从这样的噩梦中解救出来才行,但到底该如何才能解救他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疯癫时的赵无咎仍然不知道夏煜的存在;而在痛苦中偶尔清醒的他,也依旧只会求夏煜杀掉自己。
夏煜就在这双重的折磨中,不知不觉眼中添上了无穷无尽的忧愁;而生活在自我世界里的赵无咎,反倒是是开心而满足的。
「无咎,这个给你,你看看喜欢吗?」夏煜将那把碧玉箫递给和他一起坐在柳树下的赵无咎,希望他能够想起点什么。赵无咎好奇地接过来拿在手上,东摸摸西摸摸,半晌却转头望向夏煜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怎么用?」
夏煜一听,心中一痛。他果然连吹箫都忘记了吗?他当下只能强颜欢笑,耐心地将吹口抵在赵无咎的下唇,温柔地对他说:「你轻轻地吹吹看,会有好听的声音出来哦!」
赵无咎仿佛很感兴趣,他按住洞箫后面的一孔,依言徐徐地吹气。只听「呜--」的一声,箫中传出了悠扬低沉的羽调。赵无咎先是一惊,身子一颤。随即他却变得十分兴奋,立刻又试探地吹了一声,满意地再次听到一声柔和的乐音,一时间他非常开心,笑吟吟地拿着玉箫不停地吹了又吹,再也不肯放下了。
看着他快乐的样子,夏煜的唇边这才扬起一丝微笑,丝毫不嫌那无规律的乐音嘈杂。一剎那他的心中了悟了一些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无咎,他在心里虔诚地想着,我曾经真诚地希望能够时时看到微笑着的你,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刻真正到来之时,竟会是这般惆怅凄怆的光景!但是,也许这样的你,会比较幸福一些也说不定......
就让你所有的忧郁都转移到我的身上吧,从今以后,我将变成那个日夜愁闷的人,而你,终于也可以心中拥有挚爱,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发怒就发怒......无咎,我不再奢望让你想起我了,因为那样,只会带给你痛苦!其实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你,让我的心能够有所依托,我已应该觉得满足......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你身上的毒除去,然后,就在一旁好好地守护你,哪怕你永远也记不得我......
过了好一会儿,夏煜见赵无咎依然乐此不疲地吹着,怕他太过兴奋累着他,夏煜不得不出声阻止:「无咎,我们歇一歇好吗?我问你几句话。」
赵无咎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箫管,抬头望着夏煜问道:「什么事?」
「我带你出去把身上的病治好,以后你的身子就不痛了,好吗?你想不想去有那个亭子的地方?」他要带无咎回成都,无论如何也要请求那个配药的人为他解毒!
「真的?!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吗?!」那是夏先生住的地方呢!「那......我要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回去了没有。」赵无咎的眼睛发亮。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病,但是提到和他心里的「夏先生」有关的事情,他就不由得十分高兴。
夏煜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可以的,我们以后就住在那里,无咎可以天天吹箫,天天写字画画,我陪你一起在那里等着夏先生,好不好?」夏煜无法自制地轻抚上他柔软的银发,心疼他竟然是如此刻骨铭心地痴爱着明明伤他至深的自己。
「吹箫......对了,我以前是会吹箫的呀!我倒忘了--那天中秋的时候我还和他合奏过曲子呢!那首曲子很好听,我好喜欢,等我们找到了夏先生,我让他和我一起奏给初阳听。」赵无咎满怀憧憬地对夏煜说着,暂时忘记了拒绝他的抚触。
「好,都听无咎的......我也很想听呢!」听出他对自己的信任,夏煜感动地回答。虽然有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可是他应该做的是尽量珍惜眼前的。如果回到成都以后他的毒竟然真的无药可解,那么他将不惜穷此一生四处为他寻觅良医--绝不放弃任何希望!只是,无咎要受苦了......这是夏煜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就让他今后用此生无法消除的愁苦作为给自己的惩罚吧!虽然,这还不足以弥补他的过失......
「糟糕!初阳,我不记得夏先生的长相了!为什么会这样?!」赵无咎的声音里带着哭意。他刚才想了一下,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夏先生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且不管他怎么努力地去想都想不起来!
夏煜听他惊慌失措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看着他惶恐的样子,顿时焦急万分,他赶紧温言安慰着:「无咎!无咎,你不要着急,你不记得他不要紧,他会认得你的啊!他若是看见你,一定会立刻过来抱着你的!别担心!」
如果可以,夏煜真的想这么做!可是,他记起上次自己握住他手的后果,他不想再惹无咎生气了,于是他只能忍耐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真、真的吗?」赵无咎泫然欲泣地望着夏煜,不确定地问。看到他泪光盈盈的眼睛,夏煜的心又纠结成一团。他苦涩地朝赵无咎点点头:「真的,一定会的。你不要怕。」
看着夏煜笃定的眼神,赵无咎不知道为什么也忽然有了信心,「嗯,这样就好了。谢谢你,初阳,你待我真好。」他真心地向夏煜道谢。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可是赵无咎觉得听他这么一说,好象就真的没有什么问题了。
「无咎......无咎,让我抱抱你,好吗?就一会儿......」夏煜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快要泛滥的感情,希望拥抱他、呵护他的念头无法抑制,他向赵无咎切切地恳求着。
赵无咎一听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初阳,你......」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不会背叛夏先生的啊!「不、不行,我不要!他知道了要生气的。」赵无咎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仿佛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看着他的反应,夏煜握紧了拳头,发出深深的叹息。能怪他吗?他这是对他一往情深呀!
赵无咎见他半晌无语,有些担心地怯怯问道:「初阳,你生气了吗?我......」他生怕夏煜不高兴,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夏煜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忧愁,心中一紧--自己刚才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要看着他快快乐乐地生活!为什么现在又开始逼他了?到底还是人心苦不足,不该呵!
想通了这点,夏煜连忙笑着对赵无咎说:「没有,我没有生气,我永远也不会对无咎生气的。刚才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哼哼,有人上当了哦!」说着他还对赵无咎刮了刮脸取笑他。
赵无咎松了一口气,但随即红了脸颊,「初阳,你真讨厌!」他轻皱着眉,微嗔地一拳捶向夏煜的胸口。谁知道夏煜怔怔地看着他,居然并不闪避,那拳头「砰」的一声落在了夏煜的身上。
「哎哟!」赵无咎惊呼出声,接着有些恼怒地对夏煜说:「你为什么不躲?!」他不是真心想打初阳的!
「是无咎打的,所以我不躲。」痴痴地看着他,夏煜无意识地说着。「无咎不会伤害我的,不是吗?」
赵无咎歪着头一想,笑了。夏煜发现自己爱极了他这个小动作。「也对。我本来就没有用力,被你发现了吗?呵呵!」他又发出了清脆悦耳的一串串笑声。
原来真正的无咎,是那么爱笑的呀!真是美极了......夏煜的心里涨满了对他无处释放的爱意,眼中带着浓浓的宠溺和缠绵,柔柔地望着他秀美的笑靥。
这,应该能算是一种幸福吧?
快要出发去成都的前些天,赵无咎突然紧张起来,他生怕夏先生看见自己奇怪的样子会不喜欢,闷闷不乐了好久,任凭夏煜怎么劝慰他都放不下心来。今天就要离开北京,他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看他老是不出声,夏煜不放心,悄悄进屋来到他身后。看着铜镜里的他,一双修长的眉不高兴地紧蹙着,夏煜连忙问道:「怎么了?」
赵无咎气呼呼地说:「初阳,我的头发......好怪又好丑。他肯定不喜欢的。」
「他不会的。」夏煜脱口而出,知道他又在为发色的事情烦心。原来那些小孩子的态度多多少少还是伤害到了无咎。最近夏煜不停地在帮「自己」安慰他,已然驾轻就熟:「无论无咎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不喜欢的,相信夏先生好吗?而且啊,无咎不怪也不丑,无咎是世上最最漂亮的人了。」这是夏煜的真心话。
「我们要走啰,快去跟姜大婶他们道别,好吗?」夏煜温言对他说。
「初阳......我、我可不可以不要去了?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为什么赵无咎突然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心慌--万一找不到夏先生怎么办?万一他不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夏煜的心中霎时充满了无力。自己终究不能给无咎带来安全感吗?愁悒又涌上了他的心头。「无咎......别害怕,别害怕......」他喃喃地说道,这回我真的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了!他想用这句话来安抚无咎的不安,可是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以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却并没有实践......
赵无咎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轻轻地问道:「初阳,你是不是很想去?那......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了......」虽然他一旦离开,自己就没有了倾诉的对象,可是他不能自私地把初阳绑在身边啊!赵无咎有些心酸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