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点点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夏煜,《玄素吟》--真的好巧哦!他也很想跟夏先生合奏这特殊的一曲。虽然今夜无月,但是这样宁静详和的气氛却是十分难得的,他真想牢牢地抓住这幸福的时刻--赵无咎发现他不敢去想未来,他不敢去想如今这么幸福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虽然夏煜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可是赵无咎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清楚地了解曾先生他们都对自己有着不同程度的怀疑和猜忌,他不怪他们,因为他看得出他们对自己和夏先生在一起的事情显得非常不屑。同时他也知道他们一直派人在监视着自己,这一点却令赵无咎感到难以忍受--好象又回到了在严家的日子,成天被人看守着,不得自由。
但是赵无咎没有告诉夏煜这一切,因为他深深知道曾先生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看出来夏煜隐然是他们之中的首脑,所以他不能让夏煜因为自己而为难,更不想让他在他们之中失去威信。
我只要分他一点点的温柔就好了......他真的好想这样告诉那些先生们,我从没有奢望过要独占他呵......
「无咎,无咎?」夏煜见他突然出神,忍不住轻声唤他:「可以开始了吗?」
赵无咎猛然回魂。「啊,我这就好......」他将碧绿的玉箫缓缓送到口边,一边看着夏煜,只等他开始。
只听铮琮一声,古琴刚中带柔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响起了幽咽缥缈的低柔箫声。二人一琴一箫的合奏竟是丝丝入扣,如行云,如流水,沉重凝滞处如翰海狂沙,婉转缠绵处似春蚕卷丝。虽然时而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幽怨如嫠妇吞声,但是琴声与箫声却一直是清楚分明,好象一鹰一燕比翼飞翔,不论如何盘旋颉颃,灵巧的小燕儿总是能够伴在矫健的苍鹰旁边。
千古知音古今皆同,当真是默契尽在不言中。一曲既尽,半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中静悄悄的,柔和的烛光下两人的眼中俱是万缕情丝,一时间二人心意相通,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过去和未来都不重要了,只有眼前的此刻才是最真最美的。
「这原曲是北魏时一个流连南朝的武将写的。据说是为怀念他的挚友而作,可是有关他的记载都散逸了。」好一会儿夏煜才沉声说。
赵无咎痴痴地点点头--怪不得这曲子中带着金戈铁马的豪气,也有着烟雨江南的柔美,虽然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可是经他巧妙地放在一起,却丝毫不觉突兀,最后一切归于静美,好象是想透了什么问题,终于大彻大悟地安于平淡--那正是赵无咎心中真正最渴望的东西。他立刻就爱上了这首仿佛早就熟识了的曲子。
「我喜欢它。」赵无咎叹息着出声,「好象我在梦中就吹奏过一样。」
夏煜猛地一震--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是......无咎,我也是。」夏煜站起身来慢慢地靠近他,赵无咎也仿佛知道他心意似的站起来轻轻说道:「先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今天的。」说完他投身入怀,夏煜静静地搂住他,内心满足而喜悦。这一剎那,他真想让时间就此停驻。
突然一阵狂猛的敲门声过早地结束了这珍贵的时刻,谢云霓在外面喊了起来:「初阳、初阳快开门......」 声音中充满惊惶和悲痛。
夏煜一惊,还来不及懊恼这甜蜜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易逝,光听见谢云霓不同寻常的声音就让他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赶紧放开赵无咎去开门,原来不止谢云霓,所有的兄弟都来了,他们的脸色都是铁青。谢云霓几乎是一踏进门就痛哭失声:「初阳,令誉、令誉他......」他话未说完便哽咽不已,泪水长流。
夏煜的心一沉,难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吗?难道令誉他......
「令誉突然去刺杀严嵩和严世藩,他......他独自力战锦衣卫数十名高手,终于......终于还是未能成功突围,当场就......」朱桓哲颤声说道,夏煜一听,胸口犹如被大铁锤猛击了一记,颓然坐倒。
「都是为了那个权汝修,本来令誉想要带他回成都来,他死活不肯,令誉只好在北京和他耗着,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突然去刺杀严贼父子......」曾晖含着泪说,一边恨恨地看着在一旁发呆的赵无咎。一切都是因这小子而起的!「赵无咎!都是你......叫的什么人来!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突然难以抑制地朝赵无咎狂吼着。
赵无咎一时不知道如何响应,他的心里想的是若金先生不幸失手,那么汝修......「汝修!汝修怎么样了?!」他瞬间回神,惊慌失措地问着。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赵无咎更加恐惧了,他苍白着脸「唰」的一声跪在了平时对他稍好的朱桓哲跟前,颤抖着声音问道:「朱先生,我求求你告诉我......汝修他到底怎么样了?!」他无助地悲鸣,不祥的预感使他全身犹如遭受断肠蚀骨般的剧痛。
「他......他在令誉的身边......饮剑自尽了......」朱桓哲终究还是不忍看着赵无咎狂乱的样子,说出了赵无咎永远也不想听到的残酷事实。
「汝修......」赵无咎痛急攻心,险些晕了过去,他不支地将手扶在身旁的椅子上。
夏煜此刻努力稳住情绪站了起来,虽然悲痛难掩,他还是镇定地问道:「令誉的遗体......」说到这两个字,他也终于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现在何处?」
曾晖垂泪道:「我大哥已经打点好了,不日便能将令誉的骨灰送回......他去刺杀严贼之前曾经写下绝命书......」曾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金誉的遗书。夏煜同样颤抖着接过,只见纸上只是寥寥数行字:
众弟兄均鉴:
誉丧父失母在严贼之手,幼弟汝修亦为严贼毒手摧残,心自恨之,义无再辱。今誓死刺杀严贼,不成功便成仁。誉自知资质驽钝,如难以成事,铲除严贼惟望诸君耳。若汝修能侥幸得脱,恳请诸位务必看愚弟薄面,多加照看,弟九泉之下亦必瞑目。
愚弟 誉 字
夏煜心中大恸,「令誉!令誉,你这又是何苦?」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为什么还要去以卵击石?!没有强制地叫他回来,以致他丧命,自己在责难逃!夏煜的心里充满着对金誉的深深内疚。
「赵无咎,你先离开这里。我们有事情要谈,你不便在此。」曾晖恢复了冷静,他不想看到赵无咎,于是不客气地下令他离开。夏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赵无咎木然地站起来,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跌跌撞撞地推开怜逐居的门,投入了不知何时开始纷飞的秋日夜雨中。
秋天,竟然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秋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无光;而这绵绵的秋雨,竟是如此的凄凉悲怆,而虚无飘渺的幸福,究竟又消失在何方?他该去哪里寻找呢?他就算是找到了,又有谁能把它留下呢......
第十回 生生死死随人愿
金誉和权汝修的骨灰一直到二十多天后才由曾晖的哥哥曾荣亲自秘密地带出北京送到成都,而经由曾荣之口,他们这才知道金誉为什么突然会去行刺严嵩和严世藩。
「令誉和汝修从小一起长大,情逾兄弟。令誉告诉我当初汝修失踪的时候,他曾经不眠不休地寻找了整整三月有余,可是却一直没有下落。这次他肯定汝修在京城,所以托我帮他寻人,他一说形貌我立刻就知道是汝修,可是令誉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严贼......」
曾荣唏嘘不已,他努力控制住情绪继续道:「他一心要汝修跟他回成都,可是汝修生怕连累他,一直不肯走。后来严贼发现他们俩暗中来往,抓住汝修逼问,汝修自然不肯供出令誉,那老贼竟然......竟然施毒手对他用了宫刑......」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尽是不忍,而身边聆听的众人更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事后汝修极力隐瞒,可是令誉还是发现了......当晚他就跟我说要去刺杀严贼父子,我认为不妥,没有同意,一直极力地劝阻他。原本以为他会听我的话,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竟然还是单独行动......汝修可能是拦不住他,只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我终究是鞭长莫及,赶到的时候令誉已经杀了锦衣卫七八个高手,自己也身受重伤,他用的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我却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
说起那天惊心动魄的惨烈,曾荣犹有余悸。他清楚地记得金誉发现权汝修遭到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害和侮辱以后,悲愤得眼睛里像是要流出血来一般,脸色十分可怕。而在金誉身陷重围的时候,原本躲在一边的权汝修见他重伤倒地,突然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他的身边,毫不犹豫地拾起金誉的剑自刎,死在了他的身边,本来已经动弹不得的金誉硬是立刻奋力地将比自己还早一步殒命的权汝修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他完全是去送死啊!他自己知道这结果的,他一定是一时气不过......」谢云霓喃喃地出声。他平时和金誉最交好,也最了解金誉为人,他完全可以想见当时听闻噩耗的金誉是如何的惊怒交迸!他们总算是了解他遗书中那句「义无再辱」的真正含义了。
「这样一来,那严贼更会严加防范,可是,哼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若是让他一刀了账倒真是便宜他了!」曾晖恨恨地说。
「张大人那边可有吩咐?」夏煜日前接到张居正的密函,说是时机已然成熟,希望他们几个人一齐上京,在首辅徐阶的带领下一起面圣,弹劾严嵩!
当时他们都是激动不已,终于等到这一天,他们为做到这一步,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张大人的意思是你们在十月初左右入京会比较好,那时候老贼的权力已经逐步被削减,正是一举剿灭他的好时机。胜利在望,这段时间内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有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仔细着点,知道吗?」曾荣不放心地叮咛着。
大家都是热血沸腾,豪气干云,他们将手叠在一起,激动地一起盟誓:「扫除严贼,安邦定国!!」
赵无咎倚着窗棂,就着惨淡昏黄的烛光,透过碧纱窗呆望着外面绵绵的秋雨。
窗外芭蕉窗里灯,分明叶上心头滴!
汝修给了他一封信,那是在金誉去刺杀严嵩父子的前夜匆忙写就的一封非常幸福的信。
「......他来找我了,他不嫌弃我,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顾,要去刺杀严嵩和严世藩。我知道我们大概活不久了,能和他一起死我很满足。谢谢无咎以前那么照顾我,可是我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汝修汝修,赵无咎在心中吶喊着,你和金先生可以毫不犹豫地一起死,而活着的人将会遭受何等的煎熬呵!
一阵冷风吹过来,赵无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和着帘钩仓啷啷的晃动声,还有秋雨打在檐前铁马上凄清的滴答声,一时间冽风凄凄,霏雨蒙蒙,当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无咎。」夏煜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窗外,他没有撑伞,一任冰凉的夜雨打在身上。「我们可能暂时要分开一阵子。」他的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许多无从分析的情绪,赵无咎突然觉得自己疲倦得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
他走到门边开了门,却不叫夏煜进门,而是自己走了出去--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走到有夏煜的地方而已。
「先生,汝修......死了!!」软软的声音并不悲痛,只是无意识的空洞。
夏煜连忙将他揽在怀中,他知道无咎就只有权汝修这么一个好朋友而已,上天实在是太残忍了!
「汝修一直都很胆小,他很怕严世藩,可是,我告诉他我们要反抗的时候,平时那么胆小的他竟然一点也不退缩哦!」赵无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若是不说出来,恐怕会崩溃。
「我妈妈死的时候,天也是这么黑黑的,凉凉的。那天我觉得心里头难过,好不容易偷跑回家,可是妈妈只留下没有图画的玉风给我,说要我画上自己喜欢的画儿,然后她自己一个人走了,她吞了砒霜。平时那么漂亮的妈妈......我不该回去的是不是?就像不该让汝修到这里来一样。是不是我害死了妈妈,害死了汝修,害死了金先生?」
夏煜凄然摇头,紧紧地环抱着他痛楚地说:「不是的,无咎,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反抗是应该的,没有人会怪你!」他在心里暗自发誓,这次弹劾严嵩的行动只能成功!就算是为了无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走出以往的梦魇,重新生活。他实在无法眼看着无咎长期在痛苦中挣扎。
「咱们进屋去吧,今天晚上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好吗?」不忍让身子单薄的他跟着自己在雨中自虐,夏煜半拥着赵无咎走进了他的房间,看来同样失去挚友的他们要一起度过这个不眠之夜了。
赵无咎坐在夏煜身边,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肩头,呆呆地不言也不语。窗外的秋雨,似乎渐渐下得更猛,更急......
赵无咎没想到那个自称「父亲」,却把他推入火坑的人居然还在他的身上打主意。赵文华偷偷派了个人来找赵无咎,要他将夏煜等人行动的计画打探出来报告给他。赵无咎对他当然是嗤之以鼻,难道他以为让自己偷得这一年的平安清静就足以赎清他以前的罪孽了吗?
在赵无咎的心里,赵文华不但不是「父亲」,完全只是个仇人!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但他相信夏先生他们做的,都是合理正义的事情,他决不会为虎作伥!
他坚决地拒绝了父亲的无理要求,还把赵文华派来的那个人狠狠地唾骂了一顿。「你回去告诉他,就说他永远也别想再控制我!我根本不认识他!!」最后他失控地将那人推出门外,紧紧地闩上了门。
他趴在书桌上,俯身将头埋在手肘间,痛苦地想着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种种煎熬。那个永远也洗刷不了的耻辱,恐怕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罢?除非他死了,否则那个伤口会一直不停地流血......
「砰砰砰!」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以为是那人兀自要纠缠,赵无咎不想理会。
「赵无咎,开门!!」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来,却是曾晖。赵无咎一惊,连忙起身开门,他看见曾晖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谢云霓,他的手里抓着刚才被自己推出去的那个赵家家奴。两人脸色不佳,想是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曾先生、谢先生,你们......」赵无咎知道事情不妙,虽然自己问心无愧,可是他们未必会相信自己啊!
两人寒着脸进了赵无咎的门,谢云霓立刻将手中的人往地上一扔,那人跌了个嘴啃泥,登时痛得哼哼唧唧。
「你怎么解释?他是你父亲叫来的吧?」曾晖冷冷地问,不是他们多心,而是现在的时局太危险,也太关键了,他们不能冒任何的危险,总之一切可疑的人物都不能放过,否则牵扯的事情太大了,谁也无法承担泄露秘密的后果!
赵无咎知道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他发觉除了朱桓哲以外,其它的几位先生对他都隐隐带着敌意,也许一部分的确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可他清楚更多的原因是他和夏煜的关系。
也许他们认为是自己狐媚了他吧......真可笑,他也不想的啊!以前他真的很认真地避开过他,避开过一切可能的麻烦呵!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谁也拦不住,不是吗?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成功,否则他将会错失了自己此生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为此他不怕担上任何恶名!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在他们已经对自己下了判决以后,他还有辩白的机会吗?
「我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也对你们的事情一无所知。请二位先生明查。」他的言语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然。
夏煜的确从来没有告诉过赵无咎关于严嵩的事情,除了因为这是机密以外,他更不希望把这么沉重的事情放在无咎本来就已经不堪重荷的心上。
不知为何曾晖对赵无咎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也许是他丝毫不乱的态度和一脸的闲适让他觉得被忽略了,又或许是看他风采的确不凡,让他隐隐觉得夏煜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生气,气夏煜,气赵无咎,也气自己居然会有点羡慕他们那种仿佛心灵相通的默契,那是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