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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却的纪念——by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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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迅速地扭作一团。对手还是从前那个人,彼此都已经在腥风血雨中多摔打过几年,然而冲田的力气已经大不如从前。没几个回合就被斋藤反身压在地板上。
  "你...这该死的...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冲田咬牙切齿地小声说。
  突然,斋藤放开冲田,跳起身朗声说:"冲田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必要故意输给我。"
  冲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斋藤腰间抽回刀鞘,插进自己的腰带,收回刀。看着斋藤用一种胜利者的眼光傲视自己,他气呼呼地说:"别看你赢了搏击又留了面子给我,好象自己和副长一样了不起似的!难道说我身为一个武士,竟然真的会怕吃牛奶吗?我这就吃给你看!"
  他拾起瓦罐,掀开盖口,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把里面的东西喝干。他放下瓦罐,用袖子擦了一下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牛奶味道。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夸张了一点,他红了脸笑了一下。接着,他正色道:"你这耍诡计的人,断子绝孙!"
  斋藤面无表情地说:"你多生几个过继给我一个就行。"
  "啊!还要多生几个?上次别人问我一个小孩子起名字的事情就够让我头大。白费了半天力气,生的是个女孩,浪费了我费劲想出的那个好名字。"
  "哦?是么?"
  "如果碰巧你先有儿子,可以起这样一个名字..."
  两人说着话,并肩走出道场。


庆应三年(1867)11月 伏见

  傍晚,近藤勇和土方岁三正在阵地高处与另外几个军官交谈着。
  "这里炮火不够。我们的大炮还是不够多。要不把这些射程长的分散开?你看呢?近藤兄?近藤兄?"
  "哦!"近藤勇仿佛被唤醒,从远方营寨的入口处收回了目光,抱歉地一笑。
  军官不满地说:"大敌当前,近藤兄开什么小差呀!"
  土方打圆场说:"看来炮火的不足还要靠长枪队的突击来弥补。诸位的意见呢?"
  突然,近藤勇拍了一下土方的肩膀:"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土方看到两个灰色的身影被堵在了营门。其中一个是常来的会津藩典医松本良顺。近藤勇对其他人说:"诸位继续商量吧。我队里有点事情。我得告退一下。抱歉!"
  他匆匆地跑下土台,去迎接松本医生。他边跑边叫:"是我请他们来的!请放他们进来!"
  周旋了一番,两人进了营寨。松本医生介绍说:"近藤先生,这是就是我对你说过的赤暮医生。""幸会幸会!"赤暮寒暄道。近藤着急地边走边说:"怠慢二位了。军营里简陋得很。走,快去看总司吧。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冲田的卧室是四面透风的帐篷,中间撑着一根柱子,下面放着半温不火的一个碳盆。他披着毯子,靠着柱子半跪半坐,痛苦地喘息着。见近藤走近,换了高兴的神色说:"师傅?你忙完了?"
  "这就是病人。"近藤说,"实不相瞒,他的病是..."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冲田很快地说:"痨病。早就确诊了。"近藤叹息了一声:"唉!他前一阵子精神和身体都还可以,一直帮着排阵、训练士兵。这几天受了凉,气喘得厉害,夜里一躺下来,嘴唇就憋得发紫,只能一直坐着,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实在太可怜了。请无论如何想想办法。"
  赤暮医生不慌不忙地说:"是吗?让我看看吧。"
  他仔细地问了诊,看过舌苔,搭过脉搏,脱下冲田上身的衣服,在他的背上拍打了一阵,说:"这位小哥儿是毒火攻心,瘀血内阻,治疗的方法是有的,不过呢..."松本医生使了个眼色,他们三人一起走到帐篷外面,赤暮接着说:"要沿着筋骨割开皮肤,把毒血放出来。这是重病出猛招。如果能挺得过来就有可能好。"
  "要怎样?"近藤焦急地问。
  松本医生咳嗽了几声:"就是用匕首把胸背部的皮肤割开放毒血。我曾经看赤暮医生做过。那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治疗后还是好了很多。"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
  赤暮医生说:"把他衣服脱掉,跪坐在地上,双手在抱住柱子,两条胳膊要绑紧,免得他吃痛的时候乱动。另外,拿一刀皱纸来,就是你们习武的人擦刀剑上血迹的那种。还要一盆热水和一个大木盆。"
  "东西没问题。"近藤说,"可是总司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别人绑着他的。"
  "那就找个人从正面抱住他。要抱紧,说什么也不能动。否则刀子会伤了肺气,马上要送命的。"
  松本医生说:"近藤先生,你来吧?时间也不早了。"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变冷,近藤的头上冒出了一层汗水:"我去找人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土方,把医生的诊断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问:"岁三,你看呢?"
  土方皱了皱眉:"松本医生是可以信任的人。让总司那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试试吧?"
  近藤说:"那么你去抱住他吧。我...实在不行。如果总司叫一声痛,恐怕我会立刻跳起来杀了医生。"
  土方看了他一眼:"我还是去另外叫个人吧。"
  他走到吃饭的地方,找到几个部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田左之助瞪大了眼睛:"不要盯着我!我干不了这种事情!"
  永仓新八别过头:"阵地上还有很多事情,我要走了..."
  山崎蒸沉思片刻:"副长!你确定这么做会有用?"
  最后,斋藤一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我去。"
  近藤把斋藤带进帐篷:"这个就是帮手,我们在外面等着..."说完,伸手在冲田的头上揉了一把:"听医生的话。很快就好。""要做什么?"冲田迷惑地望着在他面前跪坐下的斋藤。帐篷另一面的席子悄悄掀开,原田、永仓和山崎从布缝里偷偷向里看。
  "到底要做什么?"冲田追问道。赤暮医生说:"你不用着急。不要动就是了。"他拉起冲田的绕住斋藤的脖子,把冲田的下巴搁在斋藤的左肩膀上,又让斋藤的双臂紧紧抱住冲田的肩胛。"好了,就这样。"他说,"绝对不要动。"斋藤也对冲田说:"听见没有?如果你乱动,我就对你不客气。"冲田滚烫而急促的呼吸吹乱了他的鬓发,吹得他的心格外烦躁。
  赤暮医生拿热水在冲田背上擦了一遍,用指甲在右背下方一个地方用力掐了几下。冲田轻轻哼了一声。斋藤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赤暮医生点着了一盏油灯,拿出一把匕首,在火苗上烤了烤,一手点住刚才指甲掐的地方,一手握住刀念念有词地用力割下去。
  "干什么呢?"冲田急急地问,"针灸?"
  感觉自己怀里的人缩了一下,斋藤抱紧了他的肩膀:"别动!"
  "好啦!好啦!"松本医生说,"出来啦!出来啦!"他伸手拿过几张皱纸,揉成一团,递给赤暮。污红的血水从割开的小口中不断涌出,一会儿就浸湿了赤暮手中的纸团。赤暮把脏纸团往木盆里一丢,松本连忙又递上一个干净的。没过多久,木盆里就积起了一堆血球似的纸团。涌出的污血渐渐少了。
  "这就结束了吗?医生?"斋藤问。
  赤暮慢悠悠地说:"急什么?还早呐!里头还有好多呐!"他在热水里洗了一把手,然后把右手食指伸进冲田背上的伤口里去,上下左右地又抠又捣。冲田的额头和背上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滚滚流下,使出全部意志才克制着没有呻吟,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们...在...干...什么呐!你们...好了没有啊?"斋藤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随着医生的手指一下一下往外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手指几乎要抓进冲田的骨头里。污血继续不断涌出。
  原田和永仓的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连围着帐篷的一面席子都跟着发抖。
  "呵呵,"赤暮连连点头说,"好!好!就是要这样!"过了一会儿,污血出来的速度又明显变慢了。赤暮医生先是伸进食指掏了一阵,又使劲挤进一根中指。冲田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双臂紧紧缠住斋藤的脖子。斋藤被勒得眼冒金星,吃力地说:"别动!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终于,赤暮医生的手指抠出一片缠丝拉筋的半个巴掌大小的血块,污血随即大堆大堆地涌出。松本医生手边的皱纸迅速地少了下去。
  山崎推开永仓,跑到一边干呕。
  赤暮医生拍打着冲田的背:"小哥儿,来,用力喘气,用力!对,就这样...把最后一点毒血挤出来。"他一手从包里摸出一张膏药给松本医生。松本医生拉开膏药上包着的纸,把它放在火苗上加热。
  突然,斋藤怀中的人变得又重又湿又冷。"总司!总司!"他失声叫道。
  在外面闷闷地相对枯坐的近藤和土方听到斋藤的叫声,急忙爬起来往帐篷里赶。
  松本医生帮着斋藤把虚脱晕厥过去的冲田放到褥子上。赤暮医生"啪"地在伤口上麻利地贴上膏药,用绷带一圈圈地绕起来。永仓和原田也冲进帐篷,大声呼唤冲田的名字。
  "总司!"近藤吼着扑上来。如果不是土方死命抓住他的右手腕,只怕赤暮医生已经人头落地。
  冲田疲惫地睁开了眼,喃喃地说了什么。土方说:"近藤兄!别嚷嚷,总司醒了!他醒了!他要说话。"
  "师傅!我好多了。"冲田说,"我气顺多了。谢谢大夫!"他虽然浑身汗湿,但是呼吸平缓了许多,唇色也渐渐红润了一些。
  土方擦了一把汗:"真是谢天谢地!"他递上两个荷包:"赤暮医生,多谢了!松本医生,麻烦了!"
  赤暮医生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第一步。痨病么,总还是这几句老话:这位小哥儿还得好好休息,多吃滋补的东西,少动脑子,多睡觉。特别注意不能动气、着凉。否则还是白搭。"
  土方点头称是。
  山崎撩开席子走近帐篷,脸色苍白地凑上前问:"总司,你真的好点了吗?"
  冲田吃力地笑了一下:"我真的没事了。瞧你们紧张成什么样子?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你们猜阿一刚才说了什么傻话?"他欠起身,抓着原田的袖子,瞪大眼睛,很夸张地说:"‘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他以为我瞎了吗?哈哈哈哈..."
  围坐在帐篷里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笑起来。只有斋藤一个人盯着满满一盆浸透污血的皱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斋藤就动身去押运弹药,直到两天后的下午才回来。今年第一场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路过阵地时,他看到战壕里忙碌的火枪队的士兵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总司!"他叫道,"你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哎!"冲田抬脚蹬住土墙,手一撑,从壕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笑嘻嘻地说:"什么事?"
  斋藤冷冷地说:"你想死的话趁早说。"
  "什么嘛!阿一!"冲田笑着跳下积着冰冷的泥水的战壕,"我忙着呢,没空死!"
  


庆应四年(1868)1月 伏见
  凌晨的寒气透入骨髓。远处的山头上不时传来零星的炮火和不成气候的喊杀声,夹杂着几声哀号。积雪匆匆扫开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浑身是血的伤兵。其中不少显然已经死去。最靠近路边的那个还在不断呻吟。离他的脑袋只有2步路的条石上,坐着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农,木然地袖着手。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回头问:"军爷,牛车可以走了么?"
  头上缠着绷带,双眼布满血丝,胡髭拉茬的瘦高个子男人不停地从路边的稻草堆里拽出稻草来,卷成团塞进躺在牛车里的青年骨头凸出的身体和吱嘎作响的板壁之间。"一会儿就好。"他粗暴地说。
  青年的目光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闪闪发亮。他一直注视着远处的山头,没有在意他的同伴。
  "再多塞一些..."那男人嘟囔道,"否则到不了平五郎家你不是冻死就是骨头散架。"
  "大家听着!"稍远处一个巡查的军官腰上挂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梆子,边走边嘶着嗓子叫道,"能走动的人赶快到港口上船!不能走动的人请持节尽忠!免得落到敌军手中活活受辱!胁差丢失的可以在本官处领取!大家听着..."
  那男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捏在手里掂了掂,又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掏出所有的铜版和碎银子,一起塞进钱袋,丢在牛车里的人身上:"总司,这是卖了‘加贺清光'的钱。你先用着。局长和副长以后会再派人给你送来。"冲田仍然望着远山,没有搭理他。
  那人又丢进一个瘪瘪小包袱:"你的衣服,还有几块手帕。"接着丢进一把式样古雅的长刀:"这个给你抱着,省得你晚上睡不着。给我听好,你去平五郎家除了吃、睡以外其他事情一律不许干。下次我看到你之前你要把自己养得壮壮的!"
  "阿一,我的胁差呢?"冲田看着星星说。
  斋藤哼了一声:"你还在恨我,因为我不许你剖腹?你究竟打算干什么?让从小养育你长大的局长和副长看到你肚肠满地脑袋滚得三尺远的血淋淋的尸体?"
  "答应给人家砍头又反悔的人算不上武士。任凭同袍不能战死沙场而是苟且地病死,更算不上武士。"
  "答应多生几个儿子过继给我的人动不动就想着死,也不算武士。你死了,我儿子呢?"斋藤反驳道。
  冲田凄然一笑:"我现在不想要小孩子了。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会吓得整晚哭闹。"
  "那就找人给你画张像,画成浮世绘里那样的白白胖胖的福相,挂在那里天天让他们看。你不是老吵着要剃月代头吗?在画的时候还可以专门把你画成月代头,满意了吧?"
  "我的头,到现在都还没剃呢..."
  "别犯傻了。现在哪里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的胁差..."
  斋藤一把从自己怀里掏出冲田的胁差来,扔在他身上:"你要就拿去吧!不过你要是胆敢没等我回来就剖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从坟里挖出来狠揍一顿!"
  冲田吃力地露出一个他招牌式的笑容。在斋藤眼里看来却浸透哀伤。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握住冲田的胳膊:"答应我!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冲田哏咽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筋骨突出的双手反抓住斋藤的手腕,用力地点了点头。
  突然,斋藤放开了冲田的胳膊:"好了!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他拍拍牛屁股,招呼老农说:"喂!上路吧!"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斋藤呆立着,目送它远去,直到牛车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才匆匆抹了一把脸,转身朝码头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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