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 · 羽调残翻 之 依言抄
--如何说再见
萧旻。我的名字。
全名是Zenith·Soar。他们叫我哉霓思,再亲近一些便随意叫我哉。更多时候我听到的称呼是侯爵大人。
未来侯爵大人。我不想纠正。我父亲还没死,而且看情形说不定比我活得要长。哦,这是开玩笑。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将是英伦萧氏第十九代主君。这件事自我懂事起便注定。
他们会给,而我想要的,这么一个未来。
何况我也的确能达成所有人的期盼。不敢说我会比祖辈们做得更好,至少不会比我那个痴情的爹更差。
当然他除了不是个好父亲,其它还都是难得的精彩。第十八代主君萧璀辰,听听,多惊悚。
而在我这一辈里,最惹人注目那一个注定是我,谁叫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从名字上就看得出这倒霉地位,萧家世代排行严谨,偏到我这儿出了花头。我这一辈按旻字排行,我那亲爱小堂妹便叫旻绯。给我却去了尾巴,单单一个旻字便打发。
也好,罚写名字还容易些。旻是天穹之意,于是我英文名唤Zenith,穹宇。
好大场面。
不过让所有人失望向来不符合我的审美。某种程度上说做乖宝宝也是件何乐而不为的美事。于是尽管我那吹毛求疵的父亲大人从小就不大看好我,我还是风风光光地做着我的萧家嫡长子,未来侯爵,准继承人。
倚着这个身份,人生还真是锦绣万丈花开满路,何况我相信自己有片叶不沾身的本事。
二战时赶潮流避难到法国。长辈们红茶一杯忧国忧民。我跟着卿堂叔一家玩得天花乱坠。天晓得,我美好的童年正式开始,要知道什么事都比不上去国怀乡时的苦中作乐。黄连树下弹没调的琴歌,超爽,特别是不用整天对着父亲的冷若冰霜母亲的气若游丝。
战争结束时我十岁。回伦敦时最奇怪的是无线电里整天听德国飞机狂轰滥炸,我们家三百年的老宅子居然差不多安然无恙,连后园那一池子青莲花都没死几棵。
可见祸害遗千年,信焉。
再然后,顺其自然长大。伊顿公学里认识一堆狐朋狗友,日后继承爵位也往来有余。大家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或者披着狼皮的羊,上议院里一打眼色,谁还不知道谁。
转眼就混到了二十三岁。1958年前后的萧家精彩绝伦。前一年,奥地利一位资格颇老的亲戚去世,算起来是我姑祖父。之前不久希腊那边另有一位二十岁不幸夭折,是卿堂叔亲妹子的独生子,即是我堂表弟,绯的嫡亲姑表哥。
......的确很麻烦,不过我要说的是,传说那个名叫瑶·埃斯特尔的早死年轻小子是个极出色的美人。
我啧啧叹可惜。绯瞪我说你安的什么心。听说瑶那人古怪透顶,你这样的非给他扭断脖子不可。
我笑,美人早逝难道不值得可惜。何况据说那孩子酷似他母亲亦即绯亲姑母,依此推论,那孩子容貌应同绯相似。
我这小堂妹,绯静下来时面孔有种凄艳的美,看得人心魂俱醉。
男人若生成这样,无疑是人间惨剧,天大祸害。
我叹口气。还是可惜。我喜欢美人,男女倒无所谓。好色之徒很难不被一张如花容颜打动,要是自己有三分资本勾搭得上,则又是一重乐事。
何况我晓得平日厮混那群人背地里给我起个绰号叫白狐狸。
绯最懂我。心情好时她说我是翩翩公子却无情。心情不好则骂我没心没肺没大脑,雄性动物只靠下半身思考。
我露出牙齿作威胁状,"你下半辈子就得陪这只动物到老。"
她不屑一顾,"我去伦敦动物园找只狐狸搂着睡觉也比你好。"
绯是堂叔宝贝独养女儿。她父亲萧璀卿虽是远支,也是嫡系,何况此时是萧家仅次于我父亲的权贵,说一不二。所幸卿堂叔对此除了无奈也无其它,从不携权自恃,公事懒得置喙,闲来伴妻女四海云游。这男人能玩会玩,风雅绝伦。萧家自Porcelain携来的那点宋明风骨倒全生发在他身上。
于是我沾光。何况同绯是指腹为婚,女婿是娇客,给堂叔堂婶宠得如珠似玉,倒胜过我自家那对见鬼的父母。想来后怕,若绯生出来是个男孩,亲结不成还罢了,我这二十几年日子可怎么过。
家里那二老,真真的举案齐眉,却是相敬如冰。父亲一咳嗽,母亲怕不要吓出心肌炎。怪不得她,自幼给教养得太过温文优雅,一辈子最远的路不过是从父家走到夫家,由一个男人直接交给另一个男人,从此故事完结。
当公主嫁给了王子。当伯爵千金嫁给了俊俏侯爵。
真童话。z
我从来都觉得她不该嫁我父亲。这么多年想必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我,殷殷热盼我出人头地一飞冲天,我的妈。她还真就是我的妈。想想看,一个绝色美女的一辈子都搭在你身上,多么可怕。
她寂寞如雪。不过因为我父亲不爱她。不,不是那男人新欢旧爱风流成性,那是我。
我更正,因为我父亲爱的人不是她。y
幼年时我便从卿堂叔那里知道,父亲终生挚爱的那个奥地利女子已死去半世纪,且原因曲折离奇,血腥惨烈不可言说。
父亲本意不婚,终于扛不住长辈压力娶了我母亲传宗接代,生下我。
之后他眷恋上另一个女子,只因她神韵酷似当年那个她。
卿堂叔的亲妹子。萧家另一名传奇的美女,生有一双血色眸子,他们叫她纹。我的堂姑,萧璀璺。
那女子死在二十岁,只是她不知道,她唯一的儿子与她同样命运。
瑶·埃斯特尔。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希腊少年。
我只是想说,我父母,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搭配有误。竹叶青配珠玉沛绿雅,真他妈的......绝配。
能幸福才见鬼。b
我母亲是那种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的女人,典型的深闺秀玉。疼我倒是疼的,却不如不疼。给她那双碧蓝眸子一眨不眨满含期盼地看着,凉气能从脚底窜到百会穴,次次都只好找个由子溜之大吉,出门深呼吸。
那哪是看人,她拿我当救世天使加百列。深闺怨妇哪儿都有,不是Porcelain特产,要是她肯找人诉苦出门压马路打发光阴倒也罢了,偏她教养太好,二十年如一日的下午茶,一群老太太里坐着她一朵玫瑰花,渐渐枯萎。我真想说,妈,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女王陛下没事都跟老公打网球,您摆这维多利亚的谱给谁看啊。
像我那位堂婶,泰国王室旁支,一双黑眼睛鬼影幢幢,美得像维也纳森林。跟卿堂叔品味虽不搭调,却夫唱妇随其乐融融。他听Porcelain昆曲,她戴着耳塞在一边翻约瑟芬·铁伊全集。那气氛,羡得我。
偶尔堂婶也独自玩,顶着宫廷贵妇衔头出席晚宴参加慈善活动,异国美女本来抢眼,又是咱家的人,那叫一个潇洒风流。时不时进宫玩桥牌,据说还赢过乔治六世老爷子的彩头。
有时我希望她是我母亲,有时,很少。g
后来我明白,人同人不一样,我母亲,她只能呼吸这种空气活下去,丝绒,甜酒,红茶,沙龙,珠宝,兰花。否则她会窒息而死。
于是我转头去堂叔那边蹭饭,跟绯斗嘴。说不过我她会动手,我只好躲。自幼有教官精心教训,我身手也算不错,自保无虞,跟她比却差得远。绯那身手是一流刺客的水准,教她那人我不能说,我家的头号禁忌。
真希望这丫头别长大,长大我就得娶她,真可怕。
哦,不,绯当然不是丑女。事实上英伦各家闺秀群芳竞艳,我还真没见着哪个比得上我这堂妹子,就算拎到时尚界,这容色也够人目不转睛。我那些朋友都说过,无论嘉宝还是赫本,都少不得让我这堂妹三分。绯到底流的是萧家人的血,就算一笑灿若春花,骨子里那股近乎妖气的神秘也抹不掉。
那让她在谁眼中都少不得是个绝色。娶了她我并不吃亏。
可是如果这个女孩子你从她出生起就认得,甚至连她几岁断乳几岁初潮都一清二楚,你会不会想要她当老婆。
何况绯也曾经叹着气说,嫁了你,比死还难受。什么事你不知道。
她再加一句,"聪明成你这样,什么事你料不到。偷情都没意思。"
死丫头,还没嫁就想出墙。
不过我也不想娶她。我理想的妻子说起来还真是跟我母亲相似的类型:家世优越,教养良好,温柔美丽,优雅大方。目光不必太远,性格最好模糊。坦白说,我想娶只做工优良的古董娃娃。
当然最大前提是会生孩子。我喜欢孩子。何况我必须有个儿子。
这些绯都知道,她骂我太现实冷血,我倒愣了,我冷血?我向来认为自己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温柔体贴好男人。每次挥袖都功夫做足,不带走半片云彩。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情人向我追讨情债,便是明例。
绯住嘴,瞪我半天,神情柔和下来,踮起脚拍拍我,"旻,你是好男人,可惜我还是不想嫁你。"
我说,我知道。我看着她。难得她自幼辛苦受训,身材仍玲珑精巧,好到不行。白衣白裙,足踝纤细,戴一条细细金链嵌着小朵莲花,是我送她。
我叹口气,"要往哪儿溜?"
绯眉开眼笑,"旻最好了。"
那是因为我想放你逃。
我说过,1958年的萧家,注定精彩。
去年维也纳凯尔蒂恩那场葬礼,咱家反应不大不小。只因前不久刚出了瑶的事。瑶姓埃斯特尔,正是希腊紫菀家家主,跟凯尔蒂恩当代继承人一番纠缠不清,局外人也不明就里。只是瑶死在这位继承人,我那位姑表哥,维尼恩·凯尔蒂恩手里,却是谁都想不到的。
我打小就不待见维尼恩。我父亲是他表舅,又兼干爹。这还罢了。只不过他母亲就是我父亲初恋情人,一辈子痴情如许的对象。爱屋及乌,我父亲宠他太甚,有时简直让我怀疑到底谁才是萧璀辰亲生儿子。
我知道自己是妒忌,那又有什么办法。
回头来说,这段麻烦可大可小。从小处说是我表哥干掉了我表弟。从大处说是凯尔蒂恩的继承人杀了紫菀家主,世仇又结了一层。
从比较郁闷的角度而言......是我父亲初恋情人的宝贝儿子杀了他后来暗恋对象的独生子。
这叫一个荒谬。
希腊埃斯特尔,奥地利凯尔蒂恩,我英伦萧氏跟这两家算是扯不清了。
奥地利那边死的是维尼恩的外公,我爹的堂姑父。那场葬礼,一番盘算之后我叫绯去。天下皆知这孩子是萧氏小公主,万千宠爱在一身,她去捧场绝对不失面子,且省了我麻烦。父亲被瑶的死弄得苦恼,大概又想起纹堂姑,一个人跑到爱丁堡闭门沉吟去也。
我送走绯,微笑,这下子,不亦快哉。
父亲不在,我足玩了三个月。猥琐一点说,差点没精尽人亡。回头父亲回来,不知发了哪门疯,同卿堂叔一商量,决定等到八月绯满了十七岁,就给我俩正式订婚。
上帝。
绯来找我,大骂一顿之后相对无言。这孩子自上次从奥地利回来就有点不对劲,以我目光一眼看得出她是春心萌动,对象当然不是我。这回她想跷家兼逃婚,我双手双脚赞成。
不管她看上的男人是谁,我都深刻同情他。
结果绯说要去希腊,我跌脚。果不其然目标是紫菀家。我叹口气,算是真扯不清了,这回。难道命里注定我家这几代女孩都要栽在埃斯特尔手里。
没办法,答应了她就得做。小丫头性子谁都知道,给看得牢牢一步不准多迈,我托辞带她去试礼服,叫司机直接开到港口。老好保罗苦着脸,"大少爷,先生会杀了我。"
我拍拍他,"放心,他会先杀了我。"
绯咕咕笑,我再叹口气,塞她一叠现款。"自己小心。"
她吻我一下,"好好挨揍。"
一语成谶。
回家就见一群领导个个黑口黑面。父亲大人冷冰冰看我,"你到底想干吗?"
我笑,"好歹我是她堂哥。"
老头子一脚踹到我膝弯。我扑通跪下,隔着地毯,膝盖倒是不痛。卿堂叔早心疼起来,拉住父亲求情。我低头作忏悔状,心里暗骂,跑的是我未来老婆,你们发什么飙。真真皇上不急太监瞎闹。
绯要能给他们逮回来,也就奇了。
闹了大半年,无疾而终。我那小堂妹在十八岁的春天跑回来自投罗网,宣称要嫁人。
对象当然还不是我。
我搔头。我比绯大六岁,很难想象未来妹夫比我还大五岁。
这个疯狂的世界啊。嫁就嫁吧。妹夫是埃斯特尔家高层,堪称幕后黑手。伊特诺尔·埃斯特尔,算起来是瑶的嫡亲堂兄,于是我们又有一番亲戚好论。他过来求婚的过程我不想回忆,那叫一个生死纠缠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我家幕后那位人物都出面,好容易才尘埃落定。
那时已是1959年,萧旻绯嫁与伊特诺尔·埃斯特尔为妻。时年她十八岁,他二十九。
恭喜紫菀家的死司主事大人正式成为老婆奴。
后来我听说,绯的容貌和早逝的瑶一模一样。只是那个男孩继承了他的母亲,有一双血浸般的艳色眸子。
我摇头叹息,佳人不永。
这些,就是1960年我见到睿之前,发生的大部分事情。
二
我是如何见到睿的呢。
没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答案准备得好好的一直在那里,像揉好的面团,一直来不及进烤箱,始终都没有人期待,这个答案,尽管它好好地在那里。
那是春天,伦敦的春天微雨,一个世界都潮湿而温柔,扰得人心里生出密密青苔。
绯刚嫁过去半年多,闹着要回来看樱花。亏妹夫对她百依百顺。
伊特诺尔,我惯常亲热叫他伊特,他却永远叫我哉霓思。
他们刚回来那几天我正玩得疯。素日的几个玩伴跟个法国小子别苗头,狂追新近大红的VOGUE模特。女孩才十六岁,倾国倾城还是其次,眼睛里有股别样的沧桑,神情极好,惹得我掺一脚进去。工夫落足,小丫头仿佛对我也蛮有意。埃弗逊喝了几杯,勒着我脖子苦笑说又是你的风头,输给你总比叫那法国佬拔头筹好点。我拨开他,叫他小心别玩过火惹急了他那个地产巨头的爹。
至于我,我只要考虑三五夜春宵一过,如何分手分得干净利落。我已经二十五,婚事随时提上议程。多少女人眼里我大概不失好甜点一块,家世容貌都很过得去,父亲大人放话说只要我结婚便可承袭爵衔。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做这个侯爵夫人,总之要不是这女孩太美,我宁可找男人。
我是个色狼,真的。完全适合被美丽容貌打动。男人比女人更好,虽然也更危险,但至少不用担心对方想做我妻子或者若干年后冒出个娃娃叫我爹。我不知道我这算是什么。美国人叫嚣着性解放,可快感是其次。我只是喜欢美,美丽的脸孔美丽的身体,以及一些奇特的,心理上莫名的满足,不是性完全能给的。什么能打发得了我。要是我有王尔德的诗情画意,我会渴求一张哉霓思·萧的画像。让时光停下来,我讨厌它走的太快。
我想要什么?每一个温暖柔滑的身体。每一张华美艳丽的脸庞。从一开始的吸引到接下来的所有,追求,若即若离,接招换式,直到最后的赤裸裸肌肤相亲。过程一直在重复。
我只想要......在纯净的欲望退却并转化为他们自己所衡量的价值之前,那一段时间,黑暗而温暖的时间,停下来。
在伦敦,一无所求的人太少了。
绯知道我那点无聊,也不怪我,自顾自跟她男人吃喝玩乐。反正一群长辈亲朋围绕,闲不着她,少我一个不少。连着捧了那名模几晚,眼看有九分苗头,我便推了一次约会,吊她胃口,那丫头早把我打听得透熟,自以为笼络个侯爵作裙下拜臣,我也遂她心意,好生纵容她一段再撒开,凉她,再见面,不怕她不乖服。
绯是惯了见面便损我的,当着伊特还收敛些。那晚陪他夫妻俩晚饭,听见走廊里有人经过,是生人脚步,轻快如风,绝对是练家子。绯见我眼神疑惑,嗤一声,"侯爵大人贵人多忘事。"
是睿。她说,睿·埃斯特尔。伊特带来的同族男孩,年纪轻轻做到副执事,极出色。这趟带他来玩,大概也算贴身保镖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