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by律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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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的,那个修长的白色身影一晃便出了客栈。
「真是迂腐。面对著恨之入骨的仇家,竟然因为对方不抵抗而不愿动手,错失良机。」
可若不是他的这份善良纯真,自己又怎能活到今天?又怎会爱上他,害得他家破人亡...
好好活下去,活的幸福美满,即使那幅其乐融融的画面里没有我,还是请你快乐的活下去...
一切归於寂静。
死似的沈默,人往往就在这样的时候消亡。消逝的轻如鸿毛,若是有一个人能在死後还被念著,那就是一种过错。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可活著的人还会痛苦。
一阵轻微地声响吸引了龙瑁的注意力,那片刻他忘却了所在之地已是个死人城。
白色的褂子溅上了斑斑的血迹,妖冶的犹如荼蘼,一朵朵开在尸首上的轮回之花。那本是清丽绝伦的面容,也沾染了三分狂媚。
雁归来。
他持在手上的青霜剑尚在滴著带著余温的红色液体。
「这瘟疫,不太难治。」
惊的呆望著他,龙瑁完全没发现他已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只不过知道方子的人很少而已。煎几味药服下,就差不多好了。可惜,他们不知道怎麽治。」
所以才守住了镇口,不让镇里的人出去。镇子的另一边就是山,连武功独步天下的龙瑁也要走上好几天的山路。而这病,发作起来极快。
晚来了几日。否则,也许所见便不会是这一城冤魂。念及此处,龙瑁不由得深深懊悔。
把心事全部写在了脸上,於是尽落某人眼底。
刚才居然是杀开一条血路,去寻求治病的药吗?以你刚刚恢复武功,僵硬的身躯?可笑。做了大夫,悬壶济世这四个字便溶入了血液吗?即使杀妻仇人,你也要救?
真是...为什麽总要做好人。明明就对生人漠不关心的,只不过和你相处了几年,就已经把我也当成了重要的人吗?即使我犯下了如斯大罪...
为什麽总要那麽善良...你要是够狠心,我便早已不在这世上,你又何需尝受丧妻之痛,又怎会尽失尊严的被迫扮成女人...
叫我怎麽可能不爱你...
在雁归来熬药的时候,泪水,顺著龙瑁的腮缓缓滑落。
最难消受美人恩。因为,赔上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心。
无愧於妙手回春之名,短短数日,本在鬼门关外徘徊的龙瑁便已好的差不多了。
龙瑁的病情虽来势汹汹,但他会感染上瘟疫,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於连日的辛劳掏空了身体的底子。他年纪尚轻,武功又深厚,有雁归来的调理,不过五日就已经可以起身。因此,雁归来最主要的工作,还是看护小镇上的那几个病号。
当天,雁归来给龙瑁熬好药剂後,便只身在镇内寻找幸存者。皇天不负有心人,几个时辰的奔波下来,倒还真给他找到了四个一息尚存的患者。
其中,以一个少女的病势最险。
不眠不休地在少女身旁守著。一日数十碗药汁灌下来,她的病情终於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不敢大意,雁归来仍是存步不离她左右。
她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雁归来在那间土屋里发现她的时候,她的父母已断气多时了。而她躺著的床沿上,却还静静地搁著一点药。想来,她能撑到现在,定是双亲把所有生的希望都留给了她...
可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活著的人并不一定就会幸福...
很小的时候,娘就死了,为了救爹爹。打从记事起,爹就是记忆中那副成天魂不守舍的模样了。
娘的死,把爹的心也带走了,留下的,不过是他为了照顾我们姐弟两人而存在的一具空客罢了。
雁家的人不会缺衣少食。他们缺少的,是情感,来自双亲的爱。所幸雁归来还有雁蝴蝶这个姐姐,若不是溺爱著弟弟的她,如今的雁归来,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是...不够。父母的爱和来自姐姐不一样...说不上来是什麽地方...可是他想要像别的孩子一样被父母所宠爱...
所以,当慈眉善目的陆道情问雁归来要不要当自己的徒弟时,他稍微考虑了一会,很快便点了头。
小小的雁儿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陆道情虽然相当喜爱这个徒弟,可他表现爱的方式,就是更加严格地去鞭策他成材。
一直到十七岁师父死後下山,雁归来都没有获得他渴望的被宠爱的感觉。
他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因此绝对不会用这种孩子气的要求去烦长辈。所以这愿望,就被他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没关系,至少还有姐姐,还有最疼自己的姐姐...
但当雁归来回到家时,才知道姐姐已经嫁入了皇宫。她的心,也已经完完全全的给了皇帝,再不会向以往那样全然待著自己。
他什麽都没有了,也什麽都没有说,甚至完全没有表露出来。
夜里,雁归来窝在棉被里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怎麽能像个孩子似的想要被别人宠。
再後来,他娶了赵月盈。既然不能从别人那里获得他想要的,他就全力的呵护著赵月盈,从这过程中间,也多多少少的得到一点弥补。
至始至终,他不过是一个渴望著被爱的小孩。月盈给他的爱和他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那种被宠溺著的感觉...
为什麽,老天爷派给他的,却是龙瑁!偏偏是他...偏偏是那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虽然满足了自己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愿望,却也把自己的自尊撕了个粉碎...
龙瑁是唯一一个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人,为了他龙瑁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可是为什麽他要选择强加而不是...
罢了罢了,人生苦短,这些事情又想它做甚。
忽地,榻上传出了一声极低的呻吟,雁归来赶忙打起精神,准备照顾病患起来了。
他没有时间想那麽多,那麽远。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又怎麽可能把每一件事都参的清楚?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月盈已经死了,这镇上的人也差不多都死光了,他不要再有人在他面前失去生命。
一晃便是十来日,除了龙瑁和刚刚得知名字叫龚幼音的那名少女,其它的人都好的差不多了。可是...活下来的只有他们,这世上,他们已再无亲人。
不愿触景伤情,活下来的人都选择了离去。雁归来拿了点银票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忘掉这场噩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很多年之後,雁归来回想起他们离开时寂寥的身影,仍不知自己救了他们到底是对是错。救了失去一切的人...
龚幼音好的比龙瑁快的原因雁归来也清楚──要不是日日夜夜地照看著自己,以龙瑁的功力,根本不因染上这场病。
也怪他咎由自取...谁叫他...
那天清晨,龙瑁记得很清楚。天刚蒙蒙亮,他便已醒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雁儿端著一碗药汁进了房。
背对著窗户,晨光使他看不清雁儿的脸,甚至脸他心中雁归来的面容也模糊了起来。迷糊间,他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因为,天晓得雁儿有多久没有对他笑过了。
即使已经是而立之年的男子,他的雁儿还是比任何人都美。美的那麽温和那麽博大,美的根本不可能属於他。
午时还未到,雁儿便又进来了一趟。这次,他送来的是一些清淡的膳食。
微微笑著。他四年来第一对龙瑁说了话。
「你还在躺著啊?其它人都好了呢!」
不知所以然,又以为自己在做梦,龙瑁只是傻傻地盯著他。
「只剩你一个了啊...」
那天晚上,当龙瑁挣扎著从床上起身後,他明白了雁归来那句话的意思。
──小镇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雁归来甚至带走了龚幼音。
黄昏的微光下,青霜剑在客栈的桌上泛著金属的光泽。压在下面的,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华服,和马车上其它属於龙瑁的东西。连龙瑁买给他的衣服,雁归来也只带走了穿在身上的一套。
他终是没有下手杀龙瑁。
他终是没有下手杀龙瑁。
究竟是因为医者那颗救济天下的心,抑或是...他对爱的那份渴望呢?
在夕阳下,捧著这些雁归来曾经接触过的东西,龙瑁难得的有了符合他年龄举止──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应有的行为。
握著洗净折好的衣衫,在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下,他的脸上滑过了泪滴。
不属於他的,终究是得不到吗...
恍惚间忆起了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雁归来偶尔牵著他上集市的手。
柔弱无骨,但是却能够坚定不移的操刀割去伤患坏死的肢体,为他们保住一条命的手。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双手有多麽温暖。
两年後──
「大夫、大夫,我给您跪下了,求您救救他吧!」跪在泥泞里,锦衣女子丝毫不觉肮脏。
皱著眉头打量著来人,龚幼音从她满头的珠翠与一身的粉脂气判定了女子的身份。「师父高堂仙逝,热孝在身,三年内是不会看诊的。」语罢,她转身便要阖上门。
「姑娘,我求求你了,就给通报一声吧!他真的已经不行了!」声泪俱下,她再也顾不得什麽,放声大哭起来。
──若不是江南一带的名医她都已请遍,换来的还是同一个结果,她又怎会抱著最後一线希望跑来这荒山野岭。
都说青楼女子薄幸,她宁愿如此。可一见到他...本来藏得严严密密的心就丢了。
为他寻尽天下名医,得到的却总是摇头...她不信,他明明还这麽年轻,老天爷怎麽就忍心夺去他的生命!
世间传闻雁大夫医术天下无双,无论如何,她都要请他为他把一次脉!
「姐姐你别为难我了。师父说的话,徒儿又怎敢不尊?」事实上,她就是敢。不过...对著无甚好感的妓女,她可没兴趣帮忙。
不理会女子的哀求,龚幼音带上了门。
她希望这些烦人的家夥最好快点走,免得吵到了师父。自从两年前师父把她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对於已是孤儿的她,师父就是天了。
可是...幼音感觉得到,师父不快乐。相处了两年多,她很少见到师父的笑容,到是常常听到他对著月亮叹息。「月盈,你一定会怪我吧?怪我居然下不了手替你报仇...」
她不知道师父究竟是为什麽事不开心,但直觉的,她明白一定和当初离开镇子时师父丢在那儿不管的那个有著邪佞美貌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幼音按耐下了自己的好奇心。娘对她说过,有些问题,问人的时候无异於挖他们的伤疤。她不愿师父难过,所以不问。只是在师父喝醉酒的时候,她会从内室取来被单,悄悄的盖在他身上。
不常喝酒,但是师父每喝必醉。醉了,他便静静地望著月亮,像是在回忆著往事,然後沈沈睡去。
第二天醒来,师父便又恢复了原样。像平常一样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医术兵法,传她武功。只要是他会的,都教给了自己。
不过一点都不苦。当初选择跟著师父的,就是自己。
龚幼音天赋不差,又遇上了雁归来这样一位好老师,假以时日,也必将在江湖中掀起一番波澜。
但现在,她还只是陪著她的师父雁归来住在无为镇上一座小小院落里的十五岁的女孩。
两年前带著龚幼音回到京城。等著他的便是爹离世的消息。身为人子,在父亲最後的岁月里却未能尽到孝,雁归来能做的,也只有替爹守孝三年。
雁蝴蝶和耀宗每次见著他都是一脸愧意。就算他明白的告诉他们自己不在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们却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的。
不愿看著自己世上最後两个亲人活得如此之累。一天早上,雁归来留下他要去游历天下的书信,就带著已成为他徒弟的龚幼音悄悄离开了皇城。
其实他哪都没去,就直接带著徒儿回到了无为镇。那封信,不过是要他们断了寻他的念头而已。
雁归来期望的,就是在平平静静的无为镇里,无所做为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女人跪在门外不肯走。
一天两天三天,大夫却像是铁了心般的不理会她。龚幼音见她不愿走,居然帮他们找了户人家租了房子住下,冷淡地告诉她:「你爱住多久住多久啊!」
世间的事她不管。对别人好一定是要有回报的,当年持刀堵住镇口的那群身影她可是还记得很清楚。
只有师父不一样。师父对她好和爹娘一样不求回报,所以这世上她唯一重视的就是师父。
而所发生的一切,雁归来根本毫不知情。
因为他除了传授幼音学识,就是整天闷在屋子里写医书。
小镇上的事让他更加了解了人间疾苦。明明可以治愈的病却硬是害死了整整一个镇的人。
於是他就生了把自己的医术写成一本书的念头。
急民众之所急,忧天下之所忧。这样的事看一次就够了。是谁规定医术药方传男不传女的?大家都好好地活著才是最最好的。
也许有点矫情,不过他的确是这麽想的。两年下来,医书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还没整理了。偏偏这部分又是最为繁杂的,因此将近半个月雁归来都没有出过门,连膳食也都是让幼音给他端进去的。
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知道秦淮河畔号称天下第一名妓的陆兮遥来求医的事情。
即使是在守孝期间,有病患,他还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所以现在他已经一半踏入了陆兮遥所住的屋子。
躺在榻上的那个人,愁眉紧锁,纠纠缠缠的发丝乱的打成了结,胡茬也稀稀拉拉的在失去了以往清俊的面庞上生长著。
化成了灰他都认得的人。
龙瑁。
楞了楞,雁归来在心底叹了口气,惊讶於自己居然没有当场甩门而去。
焦急地看著他为龙瑁把脉,陆兮遥的目光从龙瑁的腕上渐渐移到了雁归来的脸,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随後跟进的幼音也呆在了原地。
虽然那时侯她还小,虽然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可是床上紧闭著双眸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师父丢在镇上的青年。与师父不同的豔丽容貌,印象深刻的无法忘记。如果说师父是冬日的阳光,那麽,这个男人就是狂风,席卷一切的风。
一开始不明白师父为什麽要离去...但是现在她有那麽一点点理解了。
怕是不安吧?
当时幼音虽只有十三岁,但早熟的孩子看到雁归来领口旁若隐若现的红痕就已隐隐猜到了师父与那名男子的关系了。
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他的狂风所掠...
招招手唤过还在吃惊的龚幼音,雁归来取了笔墨纸砚便开始开药方。
「不是什麽大病。教他戒酒,然後照著这方子吃上两个月的药再来复诊。」
转过头去,他吩咐著幼音:「去把橱柜里的千年雪山参取来,这镇子里没有可以做药引的好人参。」
立时跪下,陆兮遥重重的给雁归来叩了个响头。「雁大夫,您大恩大德,贱妾铭记在心!」
「快起来,这不是折煞我了麽?若是真想要报恩,就好好的待他吧。以後,两个人好好的过日子。」眼帘微垂,雁归来唇脚挂著笑意说到。
苦笑著,陆兮遥此刻完全没了江南名妓的痕迹。「若是他肯就好了。两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了,成天买醉,终日都是浑浑噩噩的...怪我自己多事...」
神色一僵,她突地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在说些什麽,尴尬之情慢慢爬上了她的粉面。
「只要您能治好他就好了...」
「你放心。」缓缓起身,雁归来正要跨出门去,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回了头。「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吗?」
「雁南飞。他说他叫雁南飞。」
雁南飞是吗...
第十章
几帖药灌下去,昏迷了多日的人总算是醒了。但算起来,还是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这是什麽地方?」难得的清醒了,龙瑁喝完药後问著照顾他的少女。
一直在他旁边的女人他是有印象的。这几年在秦淮河畔厮混,陆兮遥便是在那里认识的,可以称的上是他朋友的女人。终日醉生梦死,唯一一个还在关心他的人,居然是他偶然结识的一名风尘女子了。
「无为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