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原蜃影
索拉尔 六十年前
"......这里，好荒凉。"大腹便便的女人勾着丈夫的手，呆然地看着眼前的已经可以用荒凉来形容的村庄，却不忍打破一家子远途搬迁而来的希望。
她的丈夫也皱着眉看着眼前的村庄，犹豫着进不进去。这是他们所有的希望，带着这未知的希望，他们千里迢迢迁来这里。然而却是这样的地方。
男人看看挽着他手的女人瘦削的身子，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色，手却还是紧紧地、信任地不松开。毕竟还是女人要坚强的多。男人终于叹口气，提起地上的行李。
"亲爱的，进去吧，反正再糟也不会糟过以前的村子了。"
"是的，会好起来的。"女人扬头看着丈夫露出灿烂的微笑。
黄色的风在村外吹起，漫地的沙如同被吹皱的池水，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z※※y※※z※※z※※※
风沙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索拉尔，又迎来一个没有绿色的春天。
那是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清脆的声音就像绿色的风拂过母亲的心。初为人母的女人看着怀中的小婴儿，虽然面色蜡黄依旧，但还是幸福地笑了。
"杰伊尔，你看，是个男孩子呢。"
被称为杰伊尔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放下手中端着的汤盆，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辛苦你了，莲娜，喝点汤吧。" 男人爱怜地拂开女人垂散在额着的头发，倾身在她脸上吻了吻。
"亲爱的，能为你生下孩子，真好。"莲娜垂首看着怀中的新生儿，他皮肤上都是皱皱的皱纹，眼睛还没有睁开，黑柔细软的胎发顺服地贴在额头上，没有牙的嘴瘪瘪地合着，就算被包裹着，还可以看到瘦瘦的肢体轮廓。
"真丑，好像猴子。"看到妻子的眼光始终看着柔弱的婴儿，男人有点吃醋地轻皱眉头。
莲娜轻笑，抬头看他，神色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是啊，真丑，不过真的好像你。"被妻子调笑，男人也轻笑。随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他望出窗外，风卷着黄沙漫天飞扬。没有绿色的土地。
他的眼看着窗外，笑容隐去。
"对不起，莲娜，要你跟我到这种地方受苦。"
莲娜把孩子放在里侧，手轻覆住男人的手。
"你要知道，杰伊尔，我很幸福，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我不求其他。"
"莲娜............你要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真感到抱歉。"杰伊尔握住莲娜的手，几乎想落泪。
"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也爱你杰伊尔，现在别说这些了，你说我们的儿子要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啊，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看到一脸茫然的男人，莲娜轻笑着抬手弹弹他的额头。
"这是你儿子啊，我想要你为他起名。"
"呃、呃，这孩子在春天生，就叫............墨菲斯吧。"
"墨菲斯............亲爱的墨菲斯，我的小墨菲斯。"莲娜转头注视着初生的婴儿，满心的喜悦中却渐渐带上未知的不安。
窗外的风自他们搬到索拉尔就从未曾停歇过，也或许索拉尔就从未有没有风的日子，莲娜想起她先前所住的村庄，春天时，和风吹过，漫山都是飘舞的花瓣。
--这里夏天风会不会停？
--或许我看不到索拉尔四季的变化吧。莲娜为自已的想法心惊，终也是摇摇头，疲倦地闭上眼。
part 11
不安在日子的消逝中，成为鲜明的事实。如莲娜心中所想，她并没能挨到夏天。
对于她来说，应该感谢索拉尔盛夏的酷阳没有把她晒焦吧。可怜的女人，在仲春的暮光中，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她的小墨菲斯，咽下最后一口气。
直到杰伊尔外出劳作归来，才发现她的眼带着对人世的眷恋，迟迟不肯合上。
"............莲娜。"杰伊尔执起她僵硬的手，抵在他的颊边，想温暖她已失温的身体。虽然他心里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床里侧才出生几月，瘦弱如小猫的婴儿因饥饿啼哭起来，但是那微弱的声音听在人耳中比成年人的闷哼声还小。
杰伊尔放开莲娜的手，转头看向幼小的婴儿，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莲娜的孩子，如今，他的亲人就只剩下这个还不知道母亲已去世的婴儿。
杰伊尔伸手盖住莲娜的眼，颤抖着久久不愿放开。
"放心吧莲娜，我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墨菲斯的。"
终究，手还是抚过亡者的眼。莲娜的眼合上了，一滴冷去的残泪从她眼中滑落。
杰伊尔抱起犹自啼哭着的婴儿，眼泪终于也从酸涩的眼眶中滴落。
杰伊尔在村外的荒地中埋葬了莲娜。
他们于索拉尔，还是陌生的异乡人。葬礼时，只有杰伊尔和从邻近村落雇来的丧葬工，以及杰伊尔的邻居曾普斯一家。
说是葬礼，其实也就是简单的入土仪式。莲娜死时容颜憔悴，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只能用几层芦苇编织成的草席草草包裹后下葬。
杰伊尔抱着墨菲斯站在莲娜只竖立着一个木制十字架的墓前，想起丧葬工往坟坑中填土时，草席中莲娜露出的半边脸，那是长满了尸班的，毫无生气的脸。
想到那么乐观，那么喜欢温暖天气的莲娜自此只能呆在冰冷的土地下，他几乎就想跳下去陪伴她。
是曾普斯的妻子莉莉儿拉住了他。
"你这是做什么，别忘了还有墨菲斯！"
女人的当头怒喝惊醒了杰伊尔。杰伊尔痛苦地低头看着怀中闭着眼，气息几不可闻婴儿。虽然知道莲娜的死并不仅仅是因为生下墨菲斯，但是总是忍不住会想‘也许不生下他，莲娜或许不会死'，每每想到这他的心像被生生撕裂开。
他们被独自遗留下来。
如果，只是如果，杰伊想着，如果当初不是对村长的女儿莲娜一见钟情，如果他不是村中战俘的儿子，如果他们没有不顾一切相爱，如果他们当初能理智一点，如果他们没有离开远方那个富饶的村庄，如果他们没有坚持要生下墨菲斯............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同？是不是莲娜就不会客死在索拉尔？是不是往后的一生就不用谴责自己的自私。
如今，作为惩罚，他将和他们的儿子，将独自生活在被黄沙重重包围的索拉尔。
part 12
男人独自一人抚养小孩是艰难的，更不要说是还在哺乳期的幼儿。
"嘿，我说杰伊尔，你和小家伙怎么样？"
问话的人是住在杰尔尔附近，不会来看看他们的，也是几年前从外地搬进来的曾普斯一家。
莲娜死后才不过一个月，杰伊尔就觉得漫长不已，虽然痛苦已慢慢变淡，但是失神时，还是会忘了屋里的女主人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不过照顾儿子墨菲斯，倒是让杰伊尔不那么有空追忆故去的莲娜。虽然辛苦，但有时一天不用怎么想就过去了。
只是，小婴儿，真的很难养。
"我倒没什么，只是墨菲斯不怎么喝米汤，真的还是非牛奶不成吗，索拉尔这种鬼地方怎么会有奶牛？"杰伊尔只是单纯的疑问，倒是曾普斯认真地考虑起来。
"说得也是。"曾普斯手摸着带着青色胡碴的下巴，想了想说："这样不去可不行，不如这样吧，每天也让莉莉儿给墨菲斯喂喂奶。"
"咦，这怎么行，不用了不用了，慢慢墨菲斯就会习惯。"杰伊尔慌忙拒绝，不想给曾普斯一家添麻烦。
"你叫墨菲斯去习惯什么？这些小鬼要是有自觉，我就不用半夜起来给伊凡诺尔换尿布了！"大概是想到儿子尿床的样子吧，曾普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是............"
"客气什么啊，看你那小猫，再给你这样喂下去就变成猫干了！"曾普斯手大力地拍着杰伊尔的肩膀，哈哈大笑。
"你白天就把墨墨菲斯放我这里吧，我帮你带着就行了。"莉莉儿看着怀中贪婪吸吮着乳汁的婴儿，嘴边带着一抹温柔的微笑。
"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们了。"杰伊尔呐呐地说着，有点不知所措。
"反正我也要照顾伊凡诺尔，再照顾一个也完全没问题，再说了，莲娜不在了，你一个人也很辛苦吧............对了，你白天怎么带墨菲斯的？"
莉莉儿突然想到面前的男人不会一整天把小孩都放在家里吧？看向杰伊尔的眼神也带上点责备的神色。
"不，我每天可都带着墨菲斯去工作。"
"我的天，亏你还说得出口！你怎么可以这么虐待墨菲斯！"莉莉儿张着口望着杰伊尔是真的感到惊讶，她那躺在摇篮中的小伊凡诺尔看起来比瘦小的墨菲斯结实不少，但是每次抱起他，还是会怕他那稚嫩的身躯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折断了。
怀中的墨菲斯的感觉，更是柔弱，过去几个月没有充足的营养，使得他瘦巴巴的，干瘪得像个小猴子。
"我说杰伊尔，你就不用和我们客气什么了，尽管把墨菲斯放在这里，我们是邻居，互相照顾一下也没什么。"听到杰伊尔的话，一旁曾普斯也忍不住惊讶，有点责怪自己以前怎么不早点发现。
"曾普斯说的没错，你什么也不要担心，杰伊尔。"莉莉儿怀中的小婴儿已吃饱了，满足地闭着眼，手还犹自捉着她的衣襟不肯放开。莉莉儿轻轻拍打着墨菲斯的背，哄他入睡。
"就这样定了，杰伊尔你白天就安心去工作吧！"曾普斯豪豪爽的大嗓门惹得莉莉儿横瞪他一眼，食指放在嘴上嘘一声要他安静。
"谢谢你们！"杰伊尔轻笑，低声向两人道谢。
"都说你不用客气啦。"曾普斯这次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莉莉儿也笑着回望他一眼，点点头，叫他不用在意。
part 13
有莉莉儿帮着照顾墨菲斯，杰伊尔只需每晚接回墨菲斯，轻松了不少。
墨菲斯快满周岁，在莉莉儿的精心喂养下，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流浪小猫的可怜样儿。黑色的胎发退尽后是蓬松的，细柔软的栗色头发，像极了莲娜那头长发的颜色，皮肤不再干枯，白白的皮肤上，也有了粉色的色泽。
此时他正睁着褐色的大眼睛，粉色的嘴唇弯成爱笑的弧度看着杰伊尔，他的手向他信任地伸出，口中带着孩童特有的含糊不清的口音说着‘八八，抱，八八，抱。'
杰伊尔注视着这样的墨菲斯，心情有点复杂。
此时是正午时分，杰伊尔有事回家一趟，经过曾普斯家时，被正在院中和伊凡诺尔玩耍的墨菲斯眼尖地瞧到，马上就脚步蹒跚地走来，伸手要他抱。
杰伊尔停了下来，皱着眉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几乎就想伸出手去。终究手还是没有伸出，只是站着俯视着疑惑地看着他还兀自不死心伸长着手等他抱起的墨菲斯。
"八八............"孩子的声音细细的，被打散在风中，听起来有点轻飘飘的可怜。
一旁玩耍着的伊凡诺尔也走了过来，吮着手指好奇地望着站在栅栏外的杰伊尔。
"伊凡，墨尔，回屋里，现在风大，小心沙子迷了眼。"屋里传出莉莉儿清亮的女声。
见孩子没有回应，莉莉儿也走出房外。
"咦？杰伊尔？"看到沉默站着的杰伊尔，莉莉儿有点疑惑地叫道。
杰伊尔也看到莉莉儿，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朝她笑笑打招呼。
"午安，莉莉儿。"
"午安，真的是杰伊尔啊，怎么回来了，要过来一起吃午饭吗？"
"不用，我是吃过才回来的，拿点东西就走。"
"这样啊。"莉莉儿走过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还不死心伸着手的墨菲斯，伸手抱起他。
"亲爱的，有没有向你爸爸道午安啊。"莉莉儿温柔地哄慰着，帮他把垂过眼睛的浏海拨到耳后。
被温柔地对待，墨菲斯小嘴一下子扁了。
"八八，要八八，抱抱。"
"要乖哦，你爸爸要回去工作呢。"直觉得对面的男人没有抱孩子的意思，莉莉儿虽然奇怪，但也只好柔声安抚。
瞬间在孩子身上看到的逝者的残像散去，杰伊尔有点愧疚地伸手接过还在闹着的墨菲斯。
"我亲爱的小猫，傍晚爸爸再来接你，要乖乖地听莉莉儿的话，知道吗？"杰伊尔说完，在墨菲斯的额上吻吻，把他递回给莉莉儿。
"真是太谢谢你了，莉莉儿，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墨菲斯。"杰伊尔感激朝莉莉儿道。
莉莉儿轻笑。
"都跟你说了不用客气，墨菲斯也很乖，倒是你，既然吃过饭了，用不用赶回去工作啊？"
"嗯，我拿了东西就走，那么回见，莉莉儿，还有我的小猫，伊凡。"
"回见，杰伊尔。墨尔，跟你爸爸说再见吧，你爸爸要去工作了，还有我亲爱的小伊凡，也要跟叔叔说再见哦。"
杰伊尔笑笑，等孩子们向他说完‘再见'，转身走了。
莉莉儿看着杰伊尔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prat 14
"亲爱的，你不觉得杰伊尔有点奇怪吗？"晚饭时，莉莉儿边摆着晚餐要用的餐具，边对坐在床边逗着伊凡诺尔玩的曾普斯说。
"有吗？哪里奇怪了？"曾普斯有点不明所以，正说着，突然大叫起来。
"喔啊啊啊啊--我的小伊凡，我会秃头的。"z
听到叫声的莉莉儿回头就看到伊凡诺尔双手扯着曾普斯的头发‘咯咯'的笑着，曾普斯虽然叫着痛，但还是带着宠溺的表情温柔地从伊凡诺尔手中解救他的头发。
"你这小家伙！想让我秃头吗？"曾普斯抱起还想再抓他头发的伊凡诺尔，把他高高举起，丝毫不给他再碰到头发的机会。
"咯咯咯咯"被举到半空的伊凡诺尔兴奋得直笑。听到孩子的笑声，忙碌着的莉莉儿也笑了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别玩了。曾普斯，快过来吃晚饭。"
曾普斯把伊凡诺尔放回床上，在他脸上吻了下，说了句‘自已玩啊'，就走到餐桌前坐下。
莉莉儿在他面前摆上汤盆和面包。y
"对了，亲爱的，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曾普斯喝了口热汤，突然想起莉莉儿刚才好像有话要和他说。
"嗯，算了，还是不说了。"莉莉儿想了想，觉得也许只是自己敏感。
"到底什么事？我好像听你说杰伊尔怎么了。"听到这样的回答，曾普斯倒是好奇起来，追问着莉莉儿。
莉莉儿望向窗外，对面房子的窗户也透出桔黄色的光。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影。想起中午时，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孩子对着他的父亲斯待伸出的双手，莉莉儿终究还是有点担心。
莉莉儿考虑着措辞，慢慢地开口：
"其实也就是感觉的事，总觉得杰伊尔的态度有点怪怪的。"
"你太多心了吧。"曾普斯有点奇怪地回想着杰伊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想应该不是吧，总觉得杰伊尔好像不怎么喜欢墨菲斯。"
"有这样的事？我倒是觉得杰伊尔挺紧张墨菲斯的。再说了，小墨菲斯那么可爱，杰伊尔不也经常叫他‘小猫'吗？"
"那个自然也是，但是平时杰伊尔都不怎么亲近墨菲斯，像今天中午杰伊尔回家拿东西，看到墨菲斯连话也没怎么对他说过呢。"
曾普斯闻言"噗"地笑了出来。b
"亲爱的，你还要杰伊尔一个大男人对一个连话也说不完整的小鬼早请示晚汇报吗，安啦，没什么事的。"
"但是，伊凡还不会说话时，你不是最喜欢对着他自说自话，现在也老上喜欢抱着他东走西走的吗？"
"性格问题吧，杰伊尔看起来挺安静的。"曾普斯不以为然地说着，把汤喝得"嘶嘶"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