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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 下——by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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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早就开始流口水,绝不会多说什麽客气话,接过来大口就咬,还含糊不清的问:"老板,你贵姓大名啊?"
老板愣了一下,夹在筷子上的豆苗又落回盘子里。
杨子两腮鼓起,抬头看他。
老板又挟了一些豆苗夹在馒头中间,低声说:"我都忘啦。"
杨子愣了下,把嘴的馒头咽下去:"老板不是姓沈吗?我昨天好象看到招牌上写著沈记汤面几个字。"
老板咬了一口馒头,还是说:"我忘啦。"
"哦......"杨子绝对不是没有眼色的。既然老板都说忘了,那就忘了吧。
继续啃烤馒头夹豆苗。
这麽简单的吃食,却吃起来这麽香。
是因为饿了,还是......
沈记汤面每天晚上的掌灯时分才开张,门板一扇扇卸下来,挂出招牌,吊上灯笼。老板是个过於安静的人,如无必要,他的嘴始终如蚌壳一样闭的紧紧的。头发束的很整齐,衣裳也洗的很干净,举手投足都显得很安详从容,但是,他太沈默。
屋子里很安静,切葱姜的声音,还有大锅里的面汤沸腾的声音。
"老板,我......"杨子望著高汤,还有老板正在揉的面团。和面的时候加进了一些他认识的东西,如蛋清和一些白腻的动物油脂。还有他不认识的东西,但是想必也是令食物美味的东西。
面团揉好了,放在大面盆中醒著。然後老板拿了长柄勺子,搅拌那浓香四溢的肉酱。
他回过头来,看了杨子一眼,目光中带著无言的询问。
"我等会能不能......吃碗面?"
老板点点头,手下不停的搅拌。肉酱里面沈底的东西被翻上来,里面有切碎的蘑菇,黄花菜,海参,鱿鱼,肉末儿,火腿,萝卜,花生末儿......
许多许多令人垂涎的东西在大锅里,炖得烂烂的,混搅在一起,各种各样的香味慢慢揉和,混成了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的肉香。
杨子在一边拼命吞口水,老板脸上是一种漠然的神色,好象旁边根本没有人一样,眼角也不抬,专注的看著肉酱的火候。
雨还是绵绵不绝的下著,这个临海的小镇终於迎来了一年当中最潮湿的季节。
"老板,其实以你的手艺,窝在这样的小地方太可惜了。你要是到大城市里去,肯定会赚更多的钱。"
老板仍然没吭声,杨子也已经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忽然说:"赚更多钱?做什麽用呢?"
"谁会嫌钱多啊,赚钱多当然是好啊。可以住大房子,穿绫罗绸缎,娶漂亮的媳妇儿,不用天天这麽起早贪黑的,多辛苦啊。"
老板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拿过盖子盖上锅,把大锅移到一边的灶上。灶下面是冷灰,老板又移了一把柴禾过去,慢慢的说:"那些我都不想要。"
外面的门咯吱咯吱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老板,一碗汤面!多搁点醋。"
老板还没应声,杨子先答应著:"好!,马上就得,请坐请坐。"
进来的那个人有些奇怪的看看柜台这边:"老板,你请了夥计了?"
老板嗯了一声,低头揉著面块儿。他的手势起落有致,纯熟好看。
杨子在一边儿看著,想著这老板肯定是读过书的人。
虽然这屋里一点文人的气息都没有,没有书,没有笔,没有纸张什麽的,统统没有。老板也穿著一身短打扮,看起来和镇上的渔民们差不多,只是整齐干净的多。
但是,他身上有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沈默安静。
没有读过书显出来的愚昧的木讷,和读过书却沈静的安详,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杨子昨天穿来的衣裳还没有干,到处湿答答的也没有地方去晾,就挂在後院的天井檐下阴干。他现在穿的是老板找给他的一件旧衣,布已经洗的褪了色,裤子还不够长。头发用根线绳扎了一下,佝偻著肩膀坐在柜台里面。老板把面盛出来,兑了高汤,浇上肉酱,洒好调味。杨子伶俐的把醋碟和筷子放进托盘里,端出去给那个坐著的人。
店里头很安静,那个人在吃面,老板坐在柜台里擦竹筷。他用的那块布有点浅浅的绿色,上面有点海藻的味道。
杨子没说话。
虽然店里这麽静,有些闷。但是,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似乎这种安静已经持续了很久,而将来也会一直这麽的继续下去。
店里的客人不多,但是始终有人来有人去,那一锅肉酱慢慢的变少了,案上的面团也一个个的变成了面条儿,盛进了碗里。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被雨声滤过,显得十分渺茫的更鼓声,一响,两响。
杨子拿著块抹布,不怎麽熟练的在洗碗,外面的人吃完的时候,他会跑出去收钱,然後跟人说,下次再来。
老板抱著膝坐在小凳子上,眼神恍惚,神情迷惘。
他在想什麽?
那样的眼神和神情......让人忍不住要去猜想,他在想些什麽?
"老板。老板?"
他喊了两声,老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打烊吗?"
老板的眼神还没有集中起来,要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杨子把门板再一扇扇装上,取下灯笼,吹熄里面的蜡烛。把招牌摘下来,顺手抹抹上面的水珠。
他闩上门转过身,看到老板正弯著腰,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桌上,摆上竹筷和醋碟,低声说:"吃吧。"
杨子愣著,一时没反应过来。
"炉上温著水,等下你可以倒了洗脸洗脚。"老板拿著空的托盘走回柜台里面去:"明天不用买菜,可以多睡会儿。"
杨子坐下来。
面很香,热气升腾著,把眼睛都薰得朦胧了。

凡尘38
平静的日子过得那麽快。
雨季绵绵薄薄,可是终於也到了尽头。
海边的夏天,日头是直直的射下来的,那阳光锋利的能把人身上刮下一层皮肉来。
旧屋里还好,层顶上的瓦缝里都长出草来,屋里的横梁高高架起,用纸糊了顶,热气透不下来。
买菜是一大早去,开店又是太阳落山之後。
杨子发现,天热了以後,老板改卖凉面了,生意一样是好,面也一样是那麽美味。
用晒干的海藻切末磨粉,揉进而团里。那面带著一点青绿,还有海水的气味,吃起来却是鲜香满口,清新别致。
"老板。"
坐在灶边的人抬起头来。厨房里是极闷热的。而且这样的天气守著火炉,杨子根本不能想象这人怎麽还没热晕过去。
而且仔细看看,老板头上根本一点汗意也没有。
太古怪了!这人真不是一般人。
"我从海边捡来的,咱们蒸了吃吧?"杨子把鱼篓里的贝类摸出来献宝:"上次做的汤和蒸蛋都鲜的让人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老板把海贝接过来,掂掂重,又挑出两种肉质并不好的放在一边:"先放到清水里吐沙去。"
杨子兴冲冲的答应著:"哎!"
老板看著火,忽然问:"又去凫水了?"
"哎,踏浪玩儿。海里波急浪涌,我可不敢下水。"
老板点点头,想说什麽似的抬起头,但是杨子支起耳朵等了一会儿,老板终究什麽也没有说。
这一段时日,杨子总算是摸透了些老板的脾气。
实际上,这个人根本没有脾气。他从不高声说话,甚至也从来不说很长的话,能把意思说的明白,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但是人真是好的没话说。
被褥总是干燥温暖,衣裳一件件清洁整齐,饭菜永远可口喷香。
老板喜欢静,自己也是个极安静的人。
而且很羞涩。
屋子就这麽大,两个人。天气渐渐热起来,老板总是把里屋的门销上之後,打水擦身。洗的一身都是水气,再打开门向外提水,杨子要帮手的,老板没让。
洗浴後的老板还是把湿发束起来,衣裳穿的好好的,一点点多的肌肤都不露出来。
这个人修养上佳,脾气极好,一手厨艺无人能及,最普通的腌咸菜头,也可以炒炒翻翻的变成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
若他是个女子,那杨子肯定是二话不说,拼了命也要抢回家去当老婆的。
就算是男的......但是,老板长的也一点不难看啊。
鼻头圆圆的,嘴唇有些肉肉的,脸庞却显得很秀气,总是半垂眼帘,睫毛把眼里的神情都遮去了。
至於其他......杨子喝了一口凉茶。
却一点也形容不上来。
老板个头仿佛不高,但是总是弯著腰的人,当然不会显得高。
也看不出胖瘦。衣裳两三层,层层都不显山不露水,扎著腰就看见衣裳了,看不见人。
杨子想了想,咬著根草茎,继续洗碗。
并不是总不说话的。
杨子闷极了想找人说话的时候,使尽浑身解数,想从老板嘴里多掏出那麽一言半语来。
比如:"老板,用白萝卜好不好?"
"用红萝卜。"
再比如:"老板,这件衣裳破了,扔了吧。"
"撕开,擦地。"
虽然掏出来的依旧是只字片语,但是杨子却觉得其乐无穷。
老板年纪并不算大,可是看上去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物了。
老板看看锅里熬的肉酱,把灶下的柴火堆抽松架散下来,然後看著火慢慢的熄了。
他刚才是想说,杨子一来时说是无处可去,连赁屋住店也不行。
现在却好象是忘了初衷,在屋子里待的气闷了,时常的会在白天跑出去。
买东西,去凫水,还跟著渔船出过两次海。
他就不怕遇到他一开始想躲避的人了麽?
但是这些话只在舌尖一转,就咽了下去。
沈默的把肉酱盛出来放在盆子里,然後把盆子湃在凉水里。
夏天的夜里,吹著海风,吃一碗凉面。
这样安静的生活,不要有什麽波澜。
老板的手停了一下......若是杨子不再安於这样的生活,那麽,就请他离开吧。
自己一个人,会更平静的生活下去。
这是现在唯一的愿望。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每一天都与前一天相同,没有任何变数,不要再经历什麽心情起伏动荡。
凉面是已经煮好的,放在大盆里面。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面铺又打开了门做生意。
杨子已经可以在柜台里忙活,盛面,递碗,收钱。
老板坐在柜台底下,慢慢的熬著一锅汤。
杨子招呼著来吃面的人,时时的低下头去闻那汤的香气。
虽然是逃亡生涯,可是却过得如此安逸享受。
这样好吃的东西,恐怕皇帝都吃不到。
御厨哪有这样的心境,这样的手艺,这样的从容雅致?
汤的香气慢慢的飘溢出来,店里吃面的人也有些魂不守舍。
杨子耐著性子给一个客人端了面,弯下腰来低声问:"行了吗?能喝了吧?"
老板低头看,一锅汤已经熬成了乳汁一般,鲜香之极,慢慢的点了一下头。
杨子欢呼一声,拿勺舀了汤就往嘴边送。
老板低声说:"烫。"
杨子一边唏嘘,一边还是忍不住不喝,扁嘴咂舌的啧啧有声。
老板安静的坐著,听到外头店门一响,有人进了店。
他站了起来,然後愣了一下。
进门的人一身白衫,风度翩翩,手持折扇,宛然是儒雅富贵的公子模样。
这个小小镇子尽管也有南来北往之人,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夜里来这种小店,难道是来吃面的吗?

凡尘39
那位白衣公子没有说话,老板也就沈默著。
他从来没有招呼客人的习惯,客人要求什麽自然会说。
"请问老板......"
忽然柜台底下杨子身体一僵,也没顾及手里捧著汤钵,噌的便站起身来。
老板奇怪的回过头来,杨子已经看清了进来的那个人,脸上的神色难看的象是见了鬼一样,手里捧的汤钵一歪,刚刚炖好的一钵热汤顿时都泼洒下来。
老板向旁边侧了一步,然而身边也是高木的柜台,方寸之间退无可退,那些热汤瞬间便泼在了他腰上腿上。
瞬间好象腰腿上的皮肤都不是自己的,什麽感觉也没有。
棉布的衣裳吸饱了沸腾的热汤,蚝油更是聚热吸热的一样东西。
刚淋上的一刹那过去之後,是仿佛剥皮一样的剧痛。
等杨子惊叫一声发觉自己闯了大祸,老板脸上已经血色全无,手指再也扶不住柜台,身体软软的向地上倒了下去。
好象,到处都有声音,闪光......
那些锐利的光芒,都象是锋利的刀尖,在全身上下游走,切割......把皮肤都剐碎了,把肉一寸寸挑开,凌迟,烤火......
是的,烤火,火舌在每分皮肤上舔动,在那里燃烧,煎熬......
好多银色的星光......在眼前乱舞,盘旋,象是夏天里的星星。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露天而眠,中夜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人俯冲扑下来。
盛宁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
那些闪动的银色光芒,一瞬间从一点变成无数,爆出耀眼的银光,整个眼界里全是寒光。
那是林与然那柄名剑的剑光,叫做疾星。
果然疾如电,明如星。
盛宁不知道那剑是如何落到身上的,林与然武功真好。
他当时便被重重一下击飞了出去,撞碎了窗子,落入亭轩下的湖水里。
湖水应该是冷的,可是,他那时却也只觉得热,热而痛。
还有,那耀眼的,银色的剑光,此後一直一直的出现在噩梦中。
无数次,无数个。
只看到那些银光不断的接近,但是却一动也动不了,喊不出声,湖水从口鼻中灌进来,热的,苦的......
是的,灌进嘴里来的,是热而苦的。
盛宁被呛得咳嗽起来,肺部剧痛,呛一下痛一下,如锯子来回的拉扯。
他终於睁开眼,耳边有个人叫喊:"谢天谢地,你可醒过来了!"
一个人扑过来:"老板!老板!你怎麽样?哪里疼吗?"
盛宁看著眼前的人,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晃动的模糊的脸,面目模糊,混混沌沌的声音......
"老板,我是杨子!你醒过来了吗?"
杨子?
杨子......
呃,记起来了,是那个冒失的夥计,把刚煮好的海鲜浓汤泼了他一身......
最先恢复的意识是痛觉。
那火烧针刺刀剐一样的疼痛扑天盖地的从全身蔓延扑上,盛宁的清醒只维持了短短的时间,又闭上了眼睛。
杨子一急:"老板!老板!"
"行了,醒过来就可以了。性命没有危险了。"一旁的老者摘下刺在
他头顶百会穴的银针:"让他昏过去才好,醒著的话,能疼的把牙都咬碎。睡过去起码不会那麽疼。"
杨子回过头来:"林伯,不是已经抹了药,还给他灌了那麽多汤药的吗?"
"药医病痛是不假,可也得看是什麽病痛啊。"老者叹口气:"老实说,镇痛的药多少对人都有毒害,象他全身伤成这样,药量少了根本没什麽用,药量大了,他可能就没办法吸气,全身麻痹,不烫死,痛死,反而会憋死。"
杨子急的团团转:"那怎麽办?那怎麽办啊?还有,这麽多燎泡,皮肉都......"
那被称为林伯的老者想了想:"我只有这麽多办法了,他身体不是太好,筋骨都受过伤,内腑过寒......如果是......"
"什麽?"
"如果是另一个人能在这里,或许情形会更好些。"
"谁?"杨子迫不及待:"是哪位名医?我这就让人去请。"
"这恐怕不行,六公子。"林伯擦擦手:"大公子刚吩咐过,你现在谁也不能见,哪儿也不能去。"
"那怎麽能行!救人如救火的。要是耽误下去,老板可能会死的啊!"
"大公子说了,人是你烫的,现在给他治伤的针炙汤药花的银子钱,都要你将来归还的。你要想治他我可以随唤随到,若是别的事情......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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