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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 下——by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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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宁无声的叹息,把书合上。
身体这些天被盛心全心全意的调养著,好象臂上和脸上倒丰腴了不少。
铜镜里的人脸庞秀丽,眉眼淡雅,比之从前那种天天吞服易姿丹的形貌,当然是全然不同。
不过,让盛宁自己来看,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顺眼。
人不要太与众不同。
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才会踏实安生。
盛心已经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了,还有......当时盛家庄里的人,哪一位也不会是省油的灯,有才能有抱负,迟早会闯出大名堂来。
但是......
那样动荡而易变的生活,不是盛宁想要的。
和那些品貌如仙的人在一起,生活始终象一声戏。曲散了,人终了,他会发现,他始终是在旁人的戏中,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
虽然他不由自主的戏假情真。
但是,戏都是假的,真情还有谁会在意,谁会稀罕?
盛宁慢慢的伏在枕上,呼吸细软绵长,眼睛半睁半闭。
如果盛心不放他走,那麽他也没有办法自己再离开。经过上一次的不告而别,现在盛心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时候拖著破败的身体离开,一路顺水而下......
最後在海边停下来,盘下一间小面铺,就那麽待了下来。
安静的阳光,带著咸涩味儿的海风,沈默的渔民......
那样平凡人的生活,才适合他。
因为他本就是个平凡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没有才学,没有......
没有那样坚韧的耐力,他承担不了令心脏失速的伤痛的那些变故。
对他人最好,对自己也好的选择,就是分道扬镳。
他们自有青云之路,自己......就混迹红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桌上有上好的精致的文房四宝,盛宁在桌前坐下,拿了一块墨,兑了一些水,在砚台里里面慢慢的研磨。
磨了满满的一钵墨,盛宁对著一张白纸出神。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写字。用惯了硬笔的人,用毛笔怎麽会习惯。
但是磨墨却是他的习惯,因为......盛世尘写得一笔好字,清秀挺拔,风骨傲然。
字如其人。
盛宁把头低下来,把脸贴在白纸上。
屋里有一股久违浓浓的药香和墨香,混在一起,令人熏然欲醉。
他闭著眼,好象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其实......不止盛心怀念过去,他也怀念。
那段书香、墨香、药香还有菜点的香气......
那是盛宁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一切真的是过去了。
无论如何怀念,已经打碎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圆弥合了。

凡尘46
背後有人走近,然後一件衣裳盖在了背上。
盛宁低声说:"老么,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恨你,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对不住谁。一百年後,大家都变成一掊黄土,没有什麽不一样。我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你前程远大......"
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盛宁猛然回过头来。
那件披在肩头的衣裳因为他的动作而滑掉了下来,无声的落在了地下。
盛宁怔怔的看著站在身後的人。
窗外的风吹的竹林哗啦啦轻响。
桌上那张被他压皱的纸,纸角卷了起来,轻轻的扇动著。
纸上有一两点水迹,在雪白的宣纸上,看起来微微有些泛黄。
那个人的手越过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白皙,手腕修长,指甲是淡红莹然的,让人很想......
很想亲近的一只手。
盛宁站在原处,所有的感觉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
他动不了,说不了话,甚至......
刚才那些令他觉得恍惚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清雅的芳香。
象是池子里才盛开的莲花。
盛宁模糊的记得,这个人的窗子下面是湖水,湖上从四月到十月,会开满莲花。
那些莲花很香,与一般的莲花不同。
遗世独立,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只宜远观。
这个人个性实在鲜明,连他写的字,穿的衣裳,说的话,身上带著的香气。
都那样鲜明,令人难以淡然闲视。
"怎麽没有写字?"他问。
盛宁低下头,觉得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象是自己的声音:"字不好。"
盛世尘的声音淡然,但是也有些......柔软:"你这些年一直不练字了吗?"
"不练了。"盛宁伸过手想把那张纸抽回来。
盛世尘没有松手,两个人各握著纸的一角。
盛宁放手也不是,用力也不是,被动的抬了起头来。
盛世尘嘴角带著一个......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微笑。
他说:"这可不行啊,字总是要好好写的。"
盛宁呆呆的,听见他说:"看来我还是得好好督促你才行。"
"不管怎麽说,一笔字也要过得去。"
盛宁松开那张纸,退了一步。
"先生,为什麽......"
"你喊我先生啊,还用问理由?"
可是......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打破的事,不能回头的事情了。
那些关系,不是已经破碎,不可能再重来的吗?
"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弟子。在外面这几年,过得不好吧?"盛世尘伸出手,摸了一下盛宁的脸颊。
那曾经带著婴儿肥的,柔润丰腴的脸庞,现在清瘦的厉害。
盛宁木然呆滞的站著,脸上那一下轻盈的触感......
摸过的地方仿佛涂了辣椒水,一下子热烫起来,辣辣的烧起来。
"回来吧,你还没出师呢。"
虽然话语柔和,但是语调却是直接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明天和我回去。"
盛宁的嘴慢慢张开了,几乎合不拢。
他......他是在梦中?
他梦见了盛世尘,两个人站的这样近,呼吸两相可闻。
盛世尘低下头看看手里的白纸,很仔细的把纸对折,再对折,认真的叠好,收进袖中。
"你现在是要休息吗?"
"不......"盛宁傻傻的说。
"煮点茶点来。"
"是......"
盛宁答应过後便又发起呆来。
这是怎麽了?
哪怕是最深的梦魇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诡异的一幕。
"去吧。"
盛宁一步步,拖著脚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面,也有一个脸容僵硬的人站在那里,两眼呆滞,说不出话。
盛心。
"师......兄......"
盛宁看看他,象抹游魂似的,穿过竹林间的小路向外走。
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做茶点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点错也没出。
厨房里有笋,还有一点火腿和肉,还有一些新鲜的肉骨头。盛宁做了一道汤,盛在白瓷碗里,汤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碧绿的小苕菜末儿。
蛋花是嫩白腴滑的,汤色是浅浅的玉色,上面撒著碧绿的菜末儿。
就算没有吃到嘴里,光是闻香,还有,看那漂亮的相互辉映的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盛宁洗了手,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汤碗放进一只浅的圆托盘里。
端著汤走回竹林中的那间精舍,盛宁的脚步不快不慢。
看起来郑重端凝,若无其事。
其实......如果有人来仔细看他的眼神,会发现那眼瞳没有焦点。
眼睛的主人,明显的是陷在一个只属於自己的世界里。
他穿过了竹林,推开精舍的门。
盛心正跪在门里面,头垂著,仿佛被霜打蔫的树叶。
"老么?你在这里......"
盛世尘的声音淡淡的从里屋传出来:"小宁,你进来。"
凡尘47
盛宁把托盘放在几上,掀开盖,摆正调羹。
盛世尘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本书。
盛宁低声说:"先生,我做了一点汤,材料不够,味道大概不太好。"
盛世尘唔了一声,没有回头:"放下吧,你过来。"
盛宁慢慢的走过去,站在他身侧靠後一些的位置。
虽然中间隔了那麽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做起这些旧时的事情,却还是驾轻就熟的。似乎......似乎中间并没有间断过,一直,一直都是如此。
这样在一起,很亲近。
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比其他人,比其他任何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更长更多。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
盛世尘指在书上的其中一行字上面:"看这个,念一念。"
盛宁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是什麽意思?"
"是说......人与人情谊长存,不会因为贫富或是变迁而改变,无论是得意,或是落魄......"
盛世尘指尖在书页上敲了两敲:"说的没有错。不过,你现在却是一副已经变了衷肠的模样。"
"嗯?"盛宁有些愣愣的抬头。
"不声不响的跑出去那麽远,一封信也没寄过。你已经打算与师门断绝关系了吗?"
盛宁大睁著一双眼,可是却没有听明白盛世尘说的什麽意思。
"师兄弟也都不认了?"
盛宁越发的糊涂起来。
当时......
那个时候......
盛宁有些迷惑。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盛世尘他什麽也没有说。
可是,也不用再明说......
盛宁了解他至深,他的眼神,他完全看得懂。
"先生,"盛宁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
"认错就好。"盛世尘说:"不过,知错也要能改。"
盛宁抬起头:"先生,都是我的错,不关旁人的事。先生为什麽让盛心......"
跪在门口那半句话没说出来,盛世尘淡淡的把书放下:"盛汤来我尝尝。"
盛宁妥了半碗汤在小的敞口的碗里面,缓缓的端近。
盛世尘接近碗来,浅浅的尝了一口。
盛宁一言不发站在一旁。
在从前他会轻声问,是咸点儿,淡点儿?是不是煮过头儿了?
盛世尘侧过头来看看他:"再淡点就更好了。"
盛宁有些迟钝的抬起头:"是,知道了。"
"有什麽要收拾的?"
盛宁先是说:"没有......"然後忽然停住了。
盛世尘又喝了一口汤,笋丁滑嫩,汤汁鲜美,其实没有什麽可挑剔的。
不过是个人口味稍微不同。
盛宁忽然说:"先生,我不回去。"
盛世尘转头看他。
"我不回去。"盛宁慢慢的说,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放下汤匙,淡淡的说:"不行。"
"先生,我感觉先生在我危难之时相救,也谢谢先生赐姓。不过,我没有正式拜师,和先生也不是主从关系。既不是学徒,也没签卖身契。盛家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成年,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有著柔和的目光,柔顺的性情的弟子。
记忆中无论何时,盛宁从没有一次违逆过他的意愿。
"你不愿意回去?还是有什麽别的缘故?庄里有谁得罪过你吗?"
"没有。"盛宁清晰的说:"是我不愿意回去。那里生活呆调乏味,苦闷的要命,我又不是长工,为什麽要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先生,您十来岁就已经离家了,这个,您应该是明白的。"
盛世尘微笑著,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你这几年倒是练出口才来了。怎麽,外面的生活总要与人争执论辩吗?"
盛宁望著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
那样的秀美儒雅,那种举世无双的气度。
让人心痛又心悸。
"好了,我知道了。"盛世尘重新拿起调羹:"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走。"
盛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难道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吗?
盛世尘慢条斯理的搅动碗里的汤:"我们师徒一场,你对我也了解至深,一如我对你一样。我可以十来岁就离家,那是因为我做事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我愿意的话,哪怕把天翻过来我也要得到。现在,你去收拾东西吧,道理不用再讲了。"
是的......
盛宁恍惚的想起来,这个人,在他的世界中是绝对的权威的。
他的话就是真理,所有人都必须要遵从。
"还有,"盛宁走到门口,盛世尘说:"数著点漏,盛心再跪一个半时辰就可以起来了。"
 
凡尘48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在他面前慢慢的蹲了下来,有些傻傻的看著他,然後问:"你是做错什麽了?"
盛心看看他,转开头低声说:"我顶撞了先生。"
哦。
盛宁点点头。
盛心是回答了,可是,好象和没回答也没什麽不一样。
"为什麽?"
盛心咬咬嘴唇:"我不愿意先生这样独断专行。"
"是啊。"盛宁点点头:"这个人的确如此。"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摇摇头:"不。"
盛心讶然:"但是我听到先生说......"
"就当他是自说自话好了。"盛宁一脸漠然:"我不去,难道他捆我去?"
盛心觉得荒唐好笑:"你离家太久了吧?先生是不会费力气捆你的。但是先生除了捆人有一百种手段让你乖乖回去。"
盛宁一笑,样子象是什麽也不在乎:"捆绑了好,点穴也好,下药也好......我的心又不会跟他走,他就算把我带回去,有什麽意思呢?"
"语已多,情亦了,回首犹重道......"
盛宁站起身来,看了盛心一眼:"你起来吧。"
"啊?"
"别跪了,起来吧。"
"师兄,先生说......"
"你理他呢。"盛宁说:"不理不就完了,又不欠他钱。"
盛心的目光越过盛宁的肩膀向後看,露出惊惶和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盛宁侧过脸,毫不意外看到盛世尘站在里屋的门口。
且不说两个人说话时离里屋这麽近,就算是跑到竹林外去说,恐怕盛世尘也可以听到。
不过,就是要说给他听,就是要让他听见。
盛宁站起来,掸掸衣裳下摆:"盛公子,你也听见了。要麽你把我捆回去,要麽,就让我走。"
盛世尘目光沈静的看著他,似乎并不觉得被他的无礼冒犯,一点也没有要动怒的表情。
他只是很专注的看著盛宁,从头,一直到脚。
盛宁变的很瘦,瘦的厉害。
脸色是苍白的,嘴唇薄薄的,五官依稀是旧日模样,但是......
变的很陌生。
"真的不随我走?"
盛宁摇摇头:"不。"
盛世尘点一下头:"好。"
好字的余音还在耳边萦绕未散,盛宁只觉得双脚一软,整个人便朝前栽倒。
盛世尘的身形似乎一动也未动过,只是袍袖拂出,将盛宁卷住,盛心就只看到眼前白影闪动,盛宁已经被盛世尘抱在了手中。
"先生!"盛心焦急的站起:"师兄他不是有意顶撞先生的......"
盛世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跪下。"
盛心咬著唇,不情不愿的再次跪倒:"先生......"
"再多跪两个时辰。"
盛世尘转过头来的时候,盛宁正把头转开。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既没有惊吓,也没有惶恐。似乎盛世尘的举动对他而言,没有一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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