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不睡觉，在这里睁着眼睛挺尸？”
“诶？灵风，你去哪里了？”
“睡不着，走走。”
“哦……”
伴着一阵夜晚带着湿意的清新气息，秦舞阳心满意足的揽住身边那微凉的身子，眼皮沉重，渐渐遁入黑暗。
从那天开始，秦舞阳总会在半夜无缘无故的醒过来，先闭着眼睛，倾耳听听身旁的呼吸声，通常，睁开眼睛，楚灵风总是端端正正的睡在身边，但偶尔，也只剩下一对枕头，孤身一人。虽然不知道楚灵风去了哪里，但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点自己的睡穴，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大概确实是睡不着，走走罢了。
没事躺在床上，秦舞阳渐渐想明白了，在自己松了口气的时候，楚灵风正独自背着巨大的包袱，爹娘是很爽快的答应了，最近很少见爹的身影，娘虽然对楚灵风没有开始那么亲热，但总还是客客气气的。让人很难想象，在天山老者那里，两人还会有同样的好运气。想到那天楚灵风脸上极力用淡漠来掩饰的失落和哀伤，秦舞阳已不再困惑，而是为自己的没心没肺而深深自责。
傍晚下过雨，空气润润的带着点凉意，月亮也像是蒙了层水汽，不复昨晚的皎洁。无意中一转眼，看到那抹靠在门边的人影，整个身子笼在黑暗中，但那隐隐约约的轮廓却像游走在夜间的妖精神秘魅惑。
“躺了多久，怎么还没睡？”
“站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站了一会儿，想看看，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灵风，对不起。”
“什么？”
“你师傅那边……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扛着。”
“没什么，开始又有谁能想到这边会这么顺利呢。”
火树银花，宝马香车，像是满城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大街上，少年郎都打扮得极尽风流，少女们穿红着绿争奇斗艳，道路两旁满满的都是小摊挡，糖缠果子、笔墨字画、花灯炮竹、胭脂花粉小饰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人群中还穿梭着小贩，叫卖据说是祖传三代京城手艺的冰糖葫芦，喷火杂耍吸引了一圈圈的人围观叫好，连树上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照得一树喜气洋洋，树下还间或停了辆精巧的马车，略掀起的帘子下半露张粉面含羞的脸儿。
“这什么呀？有这么过七夕的吗？”楚灵风跟在秦舞阳身后，穿梭在如织的人群中，有点哭笑不得。
“啊哈，西都人就喜欢热闹，不管是什么节日，都要好好热闹一番。你要这个吗？”正兴致勃勃说着的秦舞阳转身一看，才发现楚灵风正抱着个小花灯端详。
“你说什么？”
“每到七夕，热闹完之后，西都的女孩子都会买个小花灯回去，挂在葡萄藤架下偷偷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然后再祈祷能得段好姻缘。你喜欢的话我们也买个回去。”突然凑近楚灵风的耳朵小声说“也听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
“谁要这东西，你自己听去。”把小花灯往秦舞阳手中一塞，抬脚就走。
“怎么又不要了？”看看自己手中的小花灯，八片几可乱真的粉色莲花花瓣弯弯向外展开，内中鹅黄的花蕊台上插了只蜡烛，发出闪闪烁烁的光，花灯下还吊了串长长的红色穗子，很是精巧可爱。“该不是喜欢这小孩子的玩意儿害羞了吧？”
抬头一看楚灵风已经走出很远，只在人山人海中隐约看到个脑袋，秦舞阳急忙把花灯塞回摊子上，赶了上去。
“走那么快干什么。”
“那边没什么好看的，就走快了点，诶，买个糖吧。”楚灵风突然转过头，指了指一边的糖画摊子，很天真的粲然一笑。
“好好，到底还是小孩子嘛，等着小风儿，哥哥我给你买糖去，啊！！！痛啊……”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糖画摊子前，和一群妇人孩子挤在一起望眼欲穿的盯着糖画，没多久，就得意洋洋的举着两个糖画回来了，把个小狐狸递给楚灵风，自己拿着只小狗把玩了一下，就美美的喀嚓喀嚓嚼起来。楚灵风拿着小狐狸玩玩看看嗅嗅，也不吃，等到快融化的时候才一把塞给秦舞阳，秦舞阳接过开始融化的糖画，急急忙忙又添又嚼，还是弄得满手都是糖浆，低头伸个小指头去钩帕子，却看到几个小娃娃叼冰糖葫芦呆呆的看自己，不由得脸一红，正钩来钩去钩不到，眼前却突然出现只修长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手，伸到他袖中，将帕子掏了出来，秦舞阳接过帕子胡乱擦着手，满脑子都是手臂被触到的痒丝丝的感觉，两手的粘腻倒被抛到脑后去了。
两人在街市上走走逛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在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夜风缓缓吹着，难得的闲适与舒心。
“有点黑。”
“这算什么黑。”
“刚才忘记买个小花灯了，提着回去也挺有意思的。”
“……谁要那东西……”
远处隐隐有灯光闪烁，传来若有若无的喧闹声，并肩和楚灵风走在回家的路上，让秦舞阳回想起在北都的日子，心里有几分酸楚、几分甜蜜。
“少爷，你们回来了。”
“嗯，爹娘睡了吧？你提盏灯过来我们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厅等着呢。”
“什么？知道是什么事吗？”
“像是有客人来了。”
“灵风，我们一道过去吧。”
“……好。”犹豫了一下，楚灵风还是答应了。
快步走进前厅，只见厅内灯火通明，几个丫环伺立着，秦老爷和秦夫人坐在主位上，下首坐了两个少年男女，正侧身和秦老爷秦夫人说着什么。
“老爷、夫人，少爷和楚公子来了。”站在门口的丫环看见两人走来，连忙通报。
“爹、娘。”秦舞阳行了个礼，楚灵风在他身边，没说话，只是一道躬了躬身子。
“嗯，这是你燕伯父燕伯母的一双儿女，这次路过西都，在家里小住几天。特意等你回来见个礼。”
“小弟燕城见过秦兄。”少年男子站起身来，他身旁的少女也含笑略福了福。两人见了楚灵风，愣了一下，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客客气气的行了礼。
“燕兄弟何必多礼。”秦舞阳客客气气的还了礼，一边在心里狐疑自己什么时候多出来个燕伯父燕伯母。
燕家兄妹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是白净的肤色，端端正正的五官，看上去很是干净，舒服。只是燕城的眉较浓黑，鼻梁较高挺，更有男子的清俊刚朗，燕小姐的眉眼较秀气，嘴较小巧，更有女子的秀媚温婉。
“都见过礼了，夜也深了，你们俩也赶了很远的路，早些歇息吧。”
“多谢秦伯父秦伯母，秦兄，我兄妹先告退了。”
“你们俩也先退下吧。”
“是，爹。”
“若是往日，爹肯定会大骂‘臭小子哪里疯到这时候才回来’。”反手关上门，秦舞阳有些失落。
“你不是总嫌你爹对你凶，现在不被骂一顿还皮养？”
“感觉不一样啊……不过，能有现在这个结果也算是万幸了，我不该太强求。”
“……”
“对了，那燕家兄妹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不是你燕伯父的儿女吗？”
“我就是纳闷我什么时候跑出来个燕伯父燕伯母，还儿女双全。”
“从没听过？”
“从没听过，真的，不哄你……对了灵风，我心里不踏实。”
“又怎么了？”
“你说会不会是我爹娘不死心，不知道从哪里又找来……别笑啊！”
“你还真当这所有女子都眼巴巴的排着队等着嫁你秦大少爷？”
“是是，不是嫁我秦大少爷是排着队等着嫁你楚大少爷。”
“你呀，别看着十三到三十岁的女子就疑神疑鬼的。”半靠在床头的楚灵风脚轻轻一勾，坐在床沿上的秦舞阳就一个踉跄栽到床下去了。
“小风儿你这分明是蓄意谋杀亲夫图谋再娶！”心情莫名大好的秦舞阳作势扑上床去，却不留神绊到床踏板，重新栽到了地上。
“天意，天意，你今晚就睡地上吧。”楚灵风把头埋进被子里，笑得浑身颤抖。
．十四
午后，秦舞阳匆匆踏进秦府大门，今日一早就照例到店里巡视，为了北都的那一批货，秦舞阳整整忙了一个早上，连午饭也在货舱内和掌柜伙计们胡乱扒拉了几口。秦家贩卖铁器的许可，是靠了懿王才得到的，懿王谋反事发后，秦家着实慌乱了一阵，但在秦修远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秦家上下打点，加之当今皇上虽然对懿王恨之入骨，却对其他与懿王有关无关的人丝毫未犯，想来不想把事情闹大，免得动摇民心，因此，秦家如今还是稳稳当当的做着西都商号的头把交椅。当然，这一切，都是秦舞阳在北都浑浑噩噩的时候完成的，按照秦修远的意思，秦舞阳北上已经立了功，再说他与懿王来往密切，自然不宜出面。但秦舞阳回家得知此事后，仍是感到内疚。这批货一定要办得尽善尽美，不能出半点差错，一方面，秦家本来就树大招风，背后眼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一旦有闪失，马上会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说来，若是这次差事办得好，入得了北都那位大人的法眼，那秦家就多了个稳固的靠山，至少，不用像这小半年来这样总担着份心。其实，若不是人心浮动，家里貌似平和却让人感到压抑，娘大概也不会急着张罗替自己找媳妇儿的事。
“少爷，您回来啦。”秦舞阳抬头一看，是随娘陪嫁来的王伯，向来主管秦夫人院中的事务。如今，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
“怎么了，王伯，娘找我吗？”
“ 老奴只是恰巧经过罢了，小姐从早上就在房内和燕家少爷小姐闲谈，也问了几次少爷您回来没有。”和王伯一道往宅内走去，王伯顺手就接过了秦舞阳一直拿在手中的马鞭。王伯谨慎细心，勤劳能干又善解人意，只要是王伯做的事，上上下下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老改不了过去对秦夫人的称呼，使得秦舞阳总觉得辈分混乱，有点哭笑不得。
“哟，刚才忘了把这给小串。”
“老奴等下给他就是了。”
秦舞阳在心里暗暗替小串道了声苦，王伯从来不在主人面前说别的下人的坏话，从不搬弄是非，但对小辈一些疏漏的地方，责罚起来总是毫不留情的。虽说这对于秦管家来说多少是有些逾越了，但全府念在他一片忠心，也是为了小辈好的份上，并没有人感到不快。
“娘和燕家兄妹聊些什么呢，说了那么久？”
“无非是闲谈解闷罢了。”
秦舞阳对燕家兄妹的到来还是心存疑惑，眼看从王伯这里也探听不到更多的东西，只好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心思去向母亲请安。
进到屋内，却只有几个丫鬟在轻手轻脚的收拾，见是秦舞阳来了，忙绕过屏风通报去了。跟着丫鬟转过屏风，秦夫人知道是秦舞阳来了，正从躺椅上侧起身子。
“又在店里忙了大半天？”
“等办完这批货就好些了。”
“看你也累了，快去歇歇吧。”
“无妨，我陪娘坐坐。娘累了就靠着。”看着秦夫人那舍不得又不放心的样子，秦舞阳心里酸酸软软的。
“和燕家兄妹闲聊了半日，他们这一走，才觉得坐久了浑身酸痛，这不正叫喜娟锤着呢。”
“娘，我们这是哪来一门姓燕的亲戚。”
“这我也不太清楚，你爹好象有几个生意上有往来的姓燕，也有可能是早年的朋友或是远亲吧……怎么了？”
“有点好奇。”
“虽不知道那燕家到底是什么来历，不过这兄妹俩倒是都生得好相貌，举止进退温文典雅，谈吐也不俗，总归不会是什么下等人家。”说完，很是遗憾的看了秦舞阳一眼。
眼看秦夫人对燕家兄妹印象大好，秦舞阳心里一紧，忙岔开话题，又陪秦夫人东拉西扯了一番。
若有所思的走过花园，只觉眼前一花，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看，没错，塘边的小凉亭里是有两个人在对坐。一个穿件水绿衫子，发髻上插着几朵素色小花，粉面朱唇，蛾眉轻扫，素装淡雅的正是燕小姐，另一个黑衣飘逸，风神俊秀，举止清逸的却是楚灵风。看上去，两人还并不是相对枯坐，而是略有言语。
想走近再看看两人表情，楚灵风却远远望了过来。秦舞阳只好干咳一声，迈步走了过去，楚灵风扬扬眉示意他坐下来，秦舞阳正待落座，原本垂着脸的燕小姐却款款起身，说是要暂且告退回房，秦舞阳只得慌忙站起身，按礼节将燕小姐送出小亭。等燕小姐走远了，转身，楚灵风却一动不动，一手托着腮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秦舞阳被他看得一阵发毛。
“你……你别误会啊，这是礼节而已，我对那个燕小姐一点意思都没有。”
“……”
“你别笑了好不好……”
“我不笑难道哭？”
“你别这么笑，我看着怪怪的……你们在这里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问了些西都的景色，风俗人情。”
“就这些？没……没说到我什么？”
“就这些，看来你是觉得燕小姐对你不够了解？”
“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不这个。”
“嗯……她还对我说了，她叫燕环。”
“什么？！”
虽然说女子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外人，但闺名还是相当隐秘的东西，那天燕城也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并未说妹妹叫什么，燕小姐决不会平白无故告诉楚灵风自己的闺名，除非……原本以为燕小姐是在打听自己的事情，没想到却忽略了这样的可能，秦舞阳一时间呆住了。
“秦兄、楚兄，不知两位有没有见到舍妹。”小亭旁浓密的柳树后转出个人，面容端正清朗，一身不新不旧的衣裳显得格外洁净，却是燕城。
“燕小姐方才坐了一会儿就回房了。”楚灵风代替呆滞的秦舞阳回了话。
“不知我也坐坐会不会打扰两位？”
“看我们年纪也相仿，就不必客气了，你我直呼姓名即可。”秦舞阳忽然在瞬间回过神来，目光炯炯的看着燕城。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燕城对秦舞阳的突然转变有点愕然，不过还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其实我是想告诉舞阳，我已向秦伯父辞别，明日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