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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芦苇不开花 下——by鲍林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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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不愧是三姐,舌锭春雷,一条如簧巧舌,左右逢源,很快,峰回路转,生机重现。

搞定!小康可以进一中了,但,得多交4000元学费。

4000元,于小康,那是个把骨头卸下来卖钱也凑不齐的天文数字。

而事实上,4000只是没考取一中正常多交学费的一半。这样的名额不好弄,换作他人,走关系、送礼、请吃等的前期投入,不掷出个三千四千,你连一中的门槛也跨不进半步,即使投入了,也可能打水漂。


校长能有这等反映,三姐和我已是始料未及、大呼意外。

好好好,办成了就成,我高兴呀,本是塌下来的天又被撑起来了,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幸福油然而生。

剩下的,只差钱了。

我央求财神爷大姐,大姐慷慨地一甩手:资助1000元。

我跺着脚:4000!

大姐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疯了你,他是我什么人?

是呀,小康是大姐什么人?我能拉着她的手,花枝乱颤哭诉“大姐,求求你,小康可是我命根子呀”?

大姐她不抠,1000元,已经够多了,要她拿4000元给小康,除非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小康他又不是考取了一中没钱读,而是没考取又要读还没钱交插班费。没考取就不读贝,大家潜意识就持这么一种观点。


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二姐、三姐、二姐夫,甚至马老板面前,我点着头,哈着腰,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铿锵有力表态: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定考取北京大学,在北京安家,买大房子,再接你们逛天安门、登长城、游皇宫。


他们很是不情愿地从皮包掏出那么一两张,还不放心地问一句:记住你的诺言哦。

4000元学费终于筹齐了,快马加鞭赶去云泉。小康正戴着草帽,深一脚浅一脚在水田割着稻谷。

我兴奋地蹲在田垄上,眉飞色舞地与他说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高兴呀!

小康先是傻傻一楞,呆若木鸡站在田里,半天没缓过劲来,当他知道怎么回事,扔下镰刀,来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就往马路走。

“涛子,这重点高中我不念了。”

他低下头,还把草帽压了压,竭力抑制、掩饰自己的表情。

“不用担心,钱够了,我筹……”我小心翼翼掏出了那包鼓鼓的钱。

“我没打算念重点高中。”

“没关系,我帮你凑弃学费了。”

“我不去。”

“以后还我钱就是了。”

“不去。”

“去吧。”

“不去。”

“为什么?”

“本来就没考取。”

“现在考取了。”

“你说考取了就考取了!”

“能念就行。”

“不去。”

“真不去?”

“不去。”

“我生气了!”

“生气也不去。”他声音明显低了点,抬头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

“我真生气了!”我语气提高了一点。

“你爱生就生你的气,我也没拦你。”我还没生气,小康倒先生气了,他把草帽摘下,用力往地上奋力一摔,筋红脖子粗冲我大吼起来,“我去不去要你林涛操哪门子心?”


“这是你说的?”我压了压火气。

“是的,是我说的,我再说一遍,我念不念重点高中,都用不着你为我操心。”

“你说过要考重点高中,要考北京的大学,和我一起登长城、住皇宫的。”我依然不动声色,我了解小康,他就这样,要强,自尊还特强,他怎么愿意走别人为他铺好的路呢!


“现在不想了。”

“心理话?”

“是!”

“不后悔!”

“不!”

“最后问一遍:”不后悔!‘?“

“问一百遍也那样。”语气咄咄逼人。

我扭头就走,没几步,转身,往回折了折。“你爱去不去,你以为你谁呀!”我把那包钱往他脸上一扔,忿忿然,走了。

你说你因要强、有自尊不接受我的钱也就罢了,但我林涛为你鲍小康这种把诺言当游戏的行为所不齿。

离开云泉,我在龙溪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了县城。后来,三姐来县城对我说,她也做了小康的工作,没成功。钱,他一分不少,原原本本地退了回来。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连三姐这两片嘴都做不通他的工作,还有什么话可说!

随他去吧,从云泉回来,我的心就一直在痛。痛呀,说不出的痛,痛得一看见龙溪中学的大门,我就惊恐、无助,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反正疼痛神经因过度劳累,早早坏死,我呀,已痛得麻木,不知道什么叫痛了。


我一直没回龙溪,更别说云泉了。

忘了吧,人家都不喜欢咱,已经忘了登长城的诺言了,还死赖着算哪门事儿。我开始想念大丰了,他还打篮球吗?真想与他切磋切磋。

但,想忘却一个人,尤其是曾生死相爱的人,做不到。

开学后,对小康的思念像春天疯长的草,眨眼工夫,已是高高大大、翠翠绿绿。

几次想给小康写信,问问他在南良中学的情况,每次提笔,写了一半,又把信给揉了,唉,算了吧,实在想他,就用被子蒙头捂脸,在脑海一遍一遍放电影,细细回忆、慢慢怀念吧。

 


三十二

以前,我总在盼望期中、期末考试,考完,我可以回龙溪了,可以和小康见面了,我更是盼望小康中考的日子,我把他中考的日子记下来,在日历上画着杠,日子过一天,我的激动就增添一份。现在,我没日子可计算了,没什么日子可期盼、等待的了,我每天早早起来,上课,回家吃饭,睡觉。星期一和星期天于我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的疼痛神经又苏醒了。这次痛得更厉害,绞痛,痛彻心骨、通彻心肺得痛。

一天中午,下着雨,回大姐家吃饭。

撑着伞,迈进院子,从大姐夫姑父张远光家那边传来熟悉乡音。努努耳根,在雨声中辨听,这乡音,甚熟,谁呢?想不起来。

抬腿,进厨房,乡音又传来,这回更清楚些。

“涛子,回来了。”声音浑厚,还有些沙哑。记忆里的短暂搜索后,想起了,鲍叔叔。

转身,果是他。只见他蓬着头,咔叽布裤子的裤脚沾满泥浆,发丝上还淌着水珠,正一颗一颗往下掉。

“鲍叔叔,你,你怎么来了?”

我很是惊讶,大老远,还下着雨,他跑来县城干什么?

“涛子,也没啥好东西,给你捎了几个釉子。”

鲍叔叔冲我生生一笑,把手里的编织袋晃了晃。我找来干毛巾,焐了焐鲍叔叔头上的湿发。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他,毕竟他是小康的父亲,而且,很久不见,一份久违的亲切油然而生。


“鲍叔叔,上县城办事来了?你一个人?”

其实,我想问,小康没陪你来吗。可我自己也清楚,小康他不可能来,他在南良中学哩。可我又不甘心,希望奇迹能发生,就这么旁敲侧击问了一句。

“呵呵,是呀,找张局长有点事,小康他也来了。”鲍叔叔讪讪一笑,接着冲里屋叫了一声:“小康,涛子回来了。”

小康真来了?

鲍叔叔的回答令我地动山摇起来,我似乎有点头晕,腿脚还有点哆嗦,力图挪挪,最起码是挪到厨房,大腿却变得僵硬起来。我就这么僵硬着,挪也不是,停留也不是,还不敢朝那间屋子瞅。就这么难受着。


“涛子,小康他出来了……你们哥俩很久没见了吧,好好聊聊,小康他一直惦着你呢。”

鲍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恩!”

我声音有点紧,直了直身子,稍微往小康的方向转了转,还没转过去,又转回了一点。我实在没勇气把身子一下全转过去,我不知道这次转身,我看见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小康。


还是以前那个对我好,时刻让着我,心疼我的小康?还是后来那个对我毫不在乎,冲我大吼大叫,违背诺言的小康?

“涛子!”

小康叫了我一声,我颤了一下。声音轻柔,有磁性。这声音,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有穿透力和震慑力,像一把长长的拐着弯的钩子,一下把我钩转过来,再一把拉了过去。


我转过身。

我看见了小康。

首先和我接触的是他的眼神。

无比熟悉、令我顿生爱怜的忧郁眼神,接着是他的嘴唇,曾咬过很多次,令我疯狂着迷的丰润嘴唇,再接着是他的脸、鼻子、下巴、额、大耳垂。最后,他整个人像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彩色照片映入我眼帘。熟悉是因为小康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小康,陌生是因为熟悉的小康还是有一些变化,原来光滑的脸上长出了几颗青春痘。


我努了努嘴,唇动了动,妄图挤出一个“哎”字,无论怎么努力,声音就是发不出来,嘴唇像被活脱脱卸下后,在南极高高冰川上放置一个小时,再重新安装了回来。


眼睛还是灵活的,就这么盯着他看,傻子般死死盯着,似乎想看出点名堂来。

“涛子!”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涩涩的,脑袋半低垂着,似乎在看自己的脚尖,不,应该是我的脚尖。

“哎!”这回我应了,也发出了声。只是声音卡在喉咙,仅发出半节。

“你还好吗?”

“恩!”

时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半年未见,130多天杳无音讯,再次见面,我们四眼相对,无话可说。

咕咕咕,一只鸡从张家的厨房跑到了院子。姑姑拿着菜刀从厨房出来。

“阿涛呀,快,帮姑姑捉住,别让它跑了。”

我未反映过来,小康从台阶跳到院子,钻进淅淅沥沥的雨中,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滑翔机落地时的姿势,再一个俯冲。

咕咕,鸡被抓住了。细看,鸡的脚脖上还系了一根红绳子。趁这空隙,我跑去了大姐的厨房。进厨房的刹那。我听见了小康的声音:“这鸡,淘,力气大,我在家也抓了好半天。”


午饭是在姑姑家吃的,很是新鲜的鸡肉。小康很少动筷,几乎不怎么夹菜,他所有的动作皆小心翼翼,生怕做出了一丁点稍大点的动作来就会招来什么麻烦。倒是鲍叔叔,喝了些酒,气色红润了,嗓门也随之大起来。


“小康,你这次能当兵,还多亏了姑夫,来,你敬……”

什么?

小康当兵?

我像被蛇咬了一口,咚!放下了碗筷。

“鲍叔叔,你刚才说,说……小,小康……当兵?”鲍叔叔的脸,红红的,不会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吧。

“是呀,小康他没告诉你?”

“哦!”我把头转向了小康。

小康低着头,轻轻扒着饭,沉默不语。

“是这样吗?小康。”我向他发问了。

“恩!”他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你不上学了?”我又问了一句。

不等他回答,鲍叔叔接了一句:“读什么书哟,也不是那块料,考个重点高中还差一分。”

“有本事,你去考个试试!”我冲鲍叔叔瞪了一眼,推了推碗筷,起了起身子,离开饭桌。

小康一惊,说了句“我也吃饱了”,就快速跟了出来,身后传来鲍叔叔不停劝酒的聒噪声:“没事,来,喝酒,这俩哥们,打小感情好,要分开,舍不得了!”

我冲出了院子。

初冬的雨,越下越大,打在我身上,甚是凄冷。小康追上来,抱住我就往别人家的屋檐下拖:“涛子,你会感冒的。”他的声音颤颤的。

“滚开,不要你管。”我挣扎着,狠狠掐着他环抱着我的手背。

“涛子,你别这样。”他哭了,“我也不想当兵,可我爸身体不好,我妈精神还有问题,他们供不起我念高中,读大学的。”

我还是挣扎着往雨里钻,但挣扎的力气明显没那么大了。

“涛子,对不起,你难受,就揍我一顿。”他躬着膝,揽住我的身子,那姿势,像甚下跪。

我不再挣扎了,更没掐他的手背了。我靠在了他人屋檐下的墙壁上。小康的手慢慢从我身上松开。

泪,悄然无息出来,在脸上淌着,一拐,流进嘴,苦涩的味道。

“你走吧,我要回学校上课了。”靠了一会墙,我起身,理了理头上湿湿的乱发,有气无力对他说,随之,我登进一辆人力车,走了。

整个下午的课,我都病恹恹的,不知道老师讲什么,也听不懂他们讲什么,第一次,我尝到了坐飞机的滋味。

放学,走出校门,小康一直在门口等我,双手合一,搓着,还时不时放到嘴边呵热气,看样子,他等了有一段时间。

见我出来,他快速迎过来,轻轻叫我一声涛子,就要伸手帮我提书包。我推开他,冲他摆摆手,自顾自走起来。

“什么时候走?”我们一前一后走,速度很快。

“11月28日。”

“上哪?”

“W市(西部的一个城市)”

“什么兵?”

“还不知道?”

“既然决定当兵,走就是了,为什么还来县城,故意让我知道?”

“不是,初检、复检我都过了,有点小问题,通知我来县城复检一次。”

“什么问题?”

“我脸长青春痘了。”

“和送鸡给张云光有什么关系吗?”

“找他帮忙说话。”

“你怎么认识张云光?”

“大伯(我爸爸)要我们去找他。”

回到家,饭也不吃,径直上楼。我的房间在四楼,最上面一层。因平时大姐夫朋友多,经常有人来往,在二楼打扑克、搓麻将、喝酒什么的,甚闹,我只能一升再升,高高在上了。


一进屋,我倒在床上,蒙头便睡。心情甚糟。

咚咚咚,有人敲门了。

我动了动身子,没起来。

敲门声继续,还伴随轻轻呼喊的声音:“涛子,开门。”

我起身,跳下床,三步两步急促来到门边,打开暗锁,用力拉了一下门。我把头抬得高高,嘴巴张得大大,想冲他一阵诸如“滚”、“别烦我”、“去死吧”之类的破口大骂,但一触及他那哀郁的目光和那张真实而熟悉的脸,脑海所有存储的冲动言语瞬间烟消云散。


面对这个人,我想骂,骂不出来,我能做得,只有痛,痛了再痛,一痛到底。

“涛子,我给你送饭来了。”

我看了他一眼,耷拉下了还放在暗锁上的手,转身,有气无力回到床沿,趴在床上,脸蛋钻进被窝,双手抓住被子,一下一下,抖着身子,抽泣起来,偶尔还出声。我已实在无法承受那种痛了。


“涛子,对不起。”他坐在床沿,一只手轻轻抚摩我后脑发丝,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怎么,饭还是要吃。”

“你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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