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要还是娶妻生子……他与他之间……不论经过多少年，依然是违背世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纵使他再执著……也不可能改变命运……
……千针穿髓，万蚁噬心……
心肺仿佛在刹那间被挖空，意识在虚无的飘渺与剧烈的痛楚间飘摇……倏忽之间，胸腔一阵抽搐，一道黏稠的热流从体内一路攀升，最後自嘴里淌落……
“言尘！”
“公子！”
耳旁不断传来熟悉的呼声，同时，一只颤抖的手覆上他的脸颊，为他拭去嘴角的液体……
应须，还有……陆衍……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二十九
醉梨园内，洁白的梨花之下，站著一个玲珑少女。
宋昊天步入园内，远远地望见梨树下的何碧娇，不禁微蹙双眉。
“碧娇，我不是对你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到醉梨园来，你怎麽还是明知故犯？”宋昊天在离何碧娇一步之遥停下脚，低头看著这个刁蛮任性的表妹。
身高仅到宋昊天胸部的何碧娇仰起头，盈盈双眸间不见了平日的骄横，反而沁透出复杂的心思。
“表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你问这些做什麽？”宋昊天不明白何碧娇又在打什麽主意。
“今天我听姑母说，她说……你过去曾……”何碧娇忽然变得吞吞吐吐。
“曾恋上一个男子是吗？”宋昊天接过话茬。
何碧娇霍然满面通红。
天知道当她从何婉屏口中得知这段往事时有多麽的震惊，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一心恋慕的表哥，居然早有心上人，而且──还是一个男子！
碧娇……姑母不想耽误你……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要让你考虑清楚……昊天到底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
何婉屏语重心长的叮咛依旧残存在脑际，何碧娇咬紧牙关，作下一个攸关她一生的决定。
“表哥，你之所以不允许他人进入醉梨园，就是因为那个人，对不对？”梨树下，情窦初开的少女为追求心目中的爱恋展露出柔媚而又勇敢的娇颜。
“对。”宋昊天想也不想地点点头，“你既已知道，以後就要记住，不要再动不动地就闯进醉梨园。”
“可是，他已经死了很久了呀！”何碧娇喊叫出声。
“那又怎麽样呢？”宋昊天冷然地反问。
“呃……”意外於宋昊天冷淡的反应，何碧娇略一迟疑，“表哥，人都不在了，你为什麽还要惦念著他呢？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何碧娇的双瞳尤如两汪清泉，脉脉地看著宋昊天俊朗刚毅的面容。
宋昊天读懂了何碧娇眼中的讯息。
“碧娇，我明白你要说什麽，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为什麽要我死心？我喜欢表哥，从小就喜欢，非常非常喜欢……除了表哥，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让我这麽喜欢……当我听说爹爹与姑母有意让我嫁给表哥时，我真的好高兴……我不想做表哥的妹妹，我想做表哥的妻子……”
我不想做你的妹妹……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何碧娇的青涩的表白令宋昊天的心思有片刻间的飘忽……似乎……也曾有过一个女子，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宋昊天放柔了脸上的线条，轻叹一声。
“可是碧娇，表哥不能娶你。”
“为什麽？表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小时候表哥很疼我的，常常牵著我的手到处去玩，可如今，表哥却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碧娇，只要你是我妹妹，我就一定会疼爱你。可是，我们一旦成了亲，即脱离了兄妹关系，另一方面，我无法给你正常的男女之情，这样一来，我对你便完全没有感情了，届时，你之於我来说只是个同住在一起的陌生女子，我根本不会给你任何关怀，这你想过没有？”
“这……”何碧娇咬著下唇，双手紧扭在一起。
“我可以做个好兄长，但绝不会是个好相公，碧娇，你嫁给我只会受委屈。相较之下，张县令的公子更适合你。”
“表哥，你怎麽知道的？”何碧娇讶然。
“在张县令的寿宴上时，我就看出张公子对你甚有好感，再说前日，张县令不是已对舅父提出这门亲事吗？”
“可是，我想嫁的人只有表哥啊。”
“碧娇，别再固执了。你要是嫁给张公子，他定会好好待你，我也会疼你如夕，但你若强逼我娶你，那麽你将连半点温情都得不到。”宋昊天的语速虽和缓，吐出的话却冷酷无比。
“那麽……苏公子呢？”
“你提他做什麽？”宋昊天脸色微变。
“表哥，其实你不愿娶我，最大的缘由是苏公子，对不对？”何碧娇勇敢地逼视著宋昊天的眼睛。事已至此，她不如把一切说个明白。
苏言尘……宋昊天缓缓地抬起眼，望向枝头的梨花……
从很早以前，他就不断地重复著同一个梦。梦里有一大片梨花，还有一个迎风抚琴的人──他深知，那是他今生将要追寻的人……
当他第一次见到意钦时，便认定意钦就是他正在寻找的那个身影，并且深信不移……
而初见苏言尘，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苏言尘无非是个像意钦的人罢了……
可到如今，他的意念开始动摇，他开始觉得苏言尘才是那个他无数次梦中相会的人……
到底事实如何，他不想去追究……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现在，苏言尘是他最在意的人，他那颗本以为早已枯竭的心，为了苏言尘而再次悎动……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让他人知道──他经受不起又一次刻骨铭心的诀别，那种失去至爱的伤痛，他不想再来一次。
这一次，他要竭尽全力，保护苏言尘……
三十
“碧娇，这与他无关，我的理由，都已对你说明，而我所说的那些话，也绝非危言耸听。是要同时得到两个人的呵护，做个幸福安逸的少夫人，还是要当个独守空闺的怨妇，你自己抉择吧。”
“可……可……表哥终有一天要成亲的……我不要……”
“你不必担心会有女人和你争抢，表哥在此向你立誓，一辈子不娶妻。”
“表哥……你……”
宋昊天旋即换上温和的口吻，轻轻地抚摸著何碧娇细嫩的脸颊。
“碧娇，你是表哥唯一的妹妹，表哥比谁都期望你过得好。实际上你对表哥所怀的，并非真正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依赖。在你遇上一个珍爱你的人时，你自然会渐渐淡忘这种感觉……相信表哥看人的眼光，张公子他才是你需要的人，你跟著他，一定会幸福美满的。”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从何碧娇眼眶中扑簌而出，何碧娇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扑入宋昊天的怀里，双手紧紧圈住宋昊天的腰。
“呜呜──表哥……我舍不得你……”
“小傻瓜，你今後受了委屈还可是回来找表哥的啊，表哥永远都是你的靠山。”宋昊天轻拍著何碧娇不停拌动的双肩。
经过今天，何碧娇对他的迷恋应该会一丝丝淡却，他总算不必再为此费神……接下来，他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治好苏言尘的病，然後向他坦承他的心意……
翠竹之下，宋昊天叩响了苏家的大门。
“宋公子，你怎麽这麽早就来了？”小翠打开门，眉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惊乱。
“小翠，你家公子回来了吗？”
“真不巧，公子他叫人捎了信来，说要在表夫人家多住几，暂时是不会回来的。宋公子，要不你改日再来吧。”
“哦，这样的话，那你告诉我他表姑母的所在，我去找他吧。”
“嗄？”宋昊天的反应完全出乎小翠的预料，打得她措手不及。
宋昊天猝然冷下脸，如利刃般的目光直逼小翠闪动不安的眼。
“你是谁？千方百计地阻止我见言尘，到底是何居心？”
“你怎麽会看出来我不是小翠的？”化身为小翠的陆衍惊惶地往门後退一步。
“昨日见到你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回去後仔细一想，才发现你对我的称呼不对，”宋昊天冷冷地说著，“之前小翠都是称我为宋少爷的，可是你却唤我宋公子。”
该死！没想到百密一疏，结果被宋昊天抓住破绽……陆衍暗地里恨恨地咬牙……
“我不管是你谁，我今天非要见到言尘不可！你最好给我乖乖地让开！”
“不行，我不能让你见到公子。”陆衍一个箭步挡到宋昊天身前。
“你是要我动手，是吗？”宋昊天冷峻的眼神像钢针扎向陆衍。
“宋公子，我不想与你动手。如果你真为我家公子好，就请你回去吧，不要再见他了。”
“什麽意思？”宋昊天微微眯起眼，冷凝地睨著陆衍。
“因为公子他……”
“陆衍，你跟他废话那麽多做什麽？”
这时，陆衍的身後倏然冒出一个绿衣人，气势汹汹。
“直接把他打走不就好了！”
转瞬间，应须已冲到陆衍身前，向宋昊天攻去。
“应须，不可以……你不能跟他打！”陆衍连忙惊叫出声。
应须若是和宋昊天动起手来，那麽……後果将不堪设想！
宋昊天一个偏头，躲过应须的一击，眼中霎时更增几分冷戾。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把我‘打走’。”
“哼，那你等著接招吧，也许，我会直接取你性命。”
顷刻，宋昊天与应须之间暗潮汹涌，各自摆开架势向对方出击。
“住手！”
一道清冷的嗓音划过空气，插入两人中间。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两人收回手。
三十一
“言尘？”
应须与宋昊天同时转头，看到不知何时来到前院的苏言尘。
“公子，你怎麽起来了？”陆衍恢复原貌，跑到苏言尘身边，紧张地搀住他的手臂。
“放心，我没事。”
苏言尘拉开陆衍的手，走向正在对峙的应须与宋昊天。
“应须，”苏言尘首先对应须开口，“我想和昊天单独呆一会儿，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不行，我说什麽都不会让你跟他再有所接触！”应须强硬地拒绝。
“应须，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带他出外谈便是。”说完，苏言尘即作势向外走去。
“等一下，言尘……”深知苏言尘说到做到的性格，应须思量再三，作出让步，“你要和他说话可以，但不可耽误太久。我和陆衍在後院等候，你有事就随时唤我们。”
“公子，身体要紧，你千万不要逞强。”陆衍叮嘱完，便与应须先後离开。
前院，只留下苏言尘与宋昊天二人。
苏言尘深深地凝视著宋昊天棱角分明的五官，眼里流溢出难以言状的情感……
张扬的神采……狂放的眼神……如火的霸气……
他……还是没有变，依然这样地吸引著他，义无返顾……
然而，三百年时光如流水，洗尽无数铅华，也消抹了一切痕迹，就连曾经的深情，也面目全非……他如今痴心恋慕的，是意钦──纵使，那已经只是一缕幽魂……而不是他……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最後，这句誓言，还是只能在命运的深渊孤独地徘徊……他，终究敌不过天意……
“言尘，你的气色很差，心口还会痛吗？”不了解苏言尘心中挣扎的宋昊天见到苏言尘面如白纸，关切地询问。
“不怎麽痛了。放心吧，我的病没有大碍的。”
“我配给你的药你有在服用吗？”
“没有必要。”苏言尘黯然别过头，他的病根本就不是靠药能够医好的，不，确切来说，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病。
“什麽没必要！”苏言尘近乎丧气的回答登时点燃了宋昊天的肝火，“你这是在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还是说要自寻死路？”
苏言尘对宋昊天的诘责默然以对。
宋昊天见状，心头的火烧得愈加旺盛，他猛然拉起苏言尘的双手。
“言尘，你要寻死是吗？好！大不了我陪你到阎罗殿去！”
“你……”随著宋昊天的铿锵有力的话声，苏言尘愕然地对上宋昊天覆满决心的面庞。☆油炸☆冰激凌☆整理☆
为什麽宋昊天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三十二
“昊天，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苏言尘的掌心在宋昊天的手中渗出细微的汗水，不知是因为宋昊天掌中异於常人的温度还是因为逐渐加速的脉搏。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死了，我会追著你下到黄泉去。”宋昊天紧锁住苏言尘的眼眸，“我受够了一个人孤寂的日子，没有你，我不想再在这冷冷清清的世上独活。”
“你……为什麽？你……不是讨厌我吗？”尤记得当初宋昊天对他有多麽厌恶，甚至认定他是个贪财的小人。
“谁说我讨厌你？”
“可是，当初你明明……”
“言尘，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吓到你，但是我还是要说……”宋昊天认真地审视著苏言尘俊秀的容颜，“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这一辈子都陪著我，不许你不同意──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拿根绳子绑住你。因为我认定了，你就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苏言尘在宋昊天毫不保留的热烈的注视下，像个没有说话能力的木偶，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宋昊天的嘴一张一翕。口鼻间吸入的尽是宋昊天逼人的气息，心，开始一步一步地激荡起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这句誓言并不孤独，它同样在他的心谷回旋……三百多年辛酸无悔的付出及等待，在这一刻变得渺如烟尘……有了他这句话，纵然要他一生遭受这钻骨的极刑，他也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