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唯独少了他──赤焰，轩辕族二皇子，他的二弟，那个总是一身橙红，散发著火焰气息的人……
散发著火焰气息的人……
心……又开始痛了……
漠离下意识地轻皱起眉尖──就算更换了躯壳，也无法挽救这个被诅咒纠缠的元神。
永不停歇……直至魂崩离析……
只要他的灵魂还在，他就永远无法从这诅咒中解脱出来……
“儿臣漠离参见父皇，母後。”漠离走到龙座前，向敖阙和洛嬛曲躬行礼。
“漠离，快免礼！”终於再见到离别三百余年的孩子，洛嬛顾不得天後之尊，禁不住悲喜交加。
相对於洛嬛，敖阙表现得要沈稳得多。他把重逢的欣悦藏於心中，脸上仍维持著严肃的神色。因为他现在不仅是个父亲，更是五方神界的天帝，他首先必须做的事，不是倾诉自己的爱子之情，而是审讯一个触犯了神规的罪人。
“漠离，当年你受命下界寻找玄土玥，本该於收服玄土玥之後，或是人间阳寿三十岁之时回归天庭，可你却痴迷红尘，私自逗留人世，逾期不回。你可知此举已然触犯神规？”
“漠离违抗神命，自知罪无可恕，请天帝从实发落。”漠离低下头，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连一句辩解也没有。
在场的人，除开重冥，皆对漠离的坦承不讳感到意外，洛嬛与寂影更是用著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漠离……
漠离，不要再倔强了……母後实在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啊……
大皇兄，求求你，摇头吧……就说这些都是意外，你是无心的……父皇他会饶恕你的……
“对不起，父皇，儿臣辜负了您的期望……”漠离接下去的话更加无情地击碎了洛嬛和寂影的希望，“是儿臣明知故犯，请父皇只管按照神规处置，儿臣绝无怨言。”
“不！”洛嬛情急之下，双手抱住敖阙的手臂，一改平日的优雅从容，神情中尽显焦急，“天帝，漠离他在人间并无关於神界的记忆，所以就算是犯了天规，也必定是无心之失，请您明查哪！”
洛嬛的话刚说完，寂影立即走至敖阙面前跪下。
“父皇，念在大皇兄是您的亲骨肉，女儿求您法外开恩……”
“你们两个……”敖阙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重冥微微动一下嘴角，向敖阙深施一礼，说：“父皇，大皇兄即若有错，也必然有其苦衷，望请父皇明鉴。”
殿下的漠离马上看了重冥一眼，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他心里所想──漠离，就算所有人都为你请命，你也不可能有翻身之日了……
漠离的请罪，洛嬛等人的求情，还有敖阙的犹豫，使得台下众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启禀天帝，收服玄土玥一事，大皇子功不可没，纵有过错，也可功过相抵。故尔依下臣看来，至多只要略施薄惩即可。”毕岑率先出面为漠离求情。
“此言差矣，”马上，就有另一个人出来反驳，“大皇子虽是找到玄土玥，但最後将它送回轩辕族的却是三皇子，由此可见大皇不能算是完成使命，再者，枉顾法规，自行循入轮回乃是重罪，若是就此不了了之的话，五方神界神规何在，我轩辕族颜面何在？望请天帝三思。”
“天帝，臣以为可以从轻发落……”
“天帝，依臣之见，此事万不可草率……”
殿上每个人，出於不同的居心，为了各自的利益，分为两派，开始争执不休……
漠离冷眼看著众人的争吵，从一张张心态毕露的嘴脸，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每个人的企图──或好或坏。
……那些所谓的神明，搞不好他们自己还正陷於权力斗争中无法自拔……看来，柴荣说得对，即使是神仙，也难逃利欲纷争。
“好了，安静。”一声不大但饱含威严的声音刹那间使大殿恢复了宁静。
敖阙拉起跪在地上的寂影，走下龙座，来到一位始终保持著沈默，白须白发的老者面前。
“黄极仙翁，您有何高见？”
“以老朽之见，此事非同小可。”黄极仙翁捋著鬓须，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大皇子乃轩辕皇族的嫡长子，身份特殊，天帝对他判罚必然会引起其他四方神族的注意。而且，当初委派大皇子下界探寻玄土玥，也是五方帝君共同商议的结果，因而今日天帝的决断只要稍有不慎，必会引致其他帝君的非议。”
“嗯，仙翁所言与本帝所想的正好相同……”
敖阙步回龙座，低头沈思片刻後，面对满堂文武，宣布了他的决定：“关於漠离违背神命，私自逗留凡尘一事，本帝决意在三日之後，由五方帝君共同会审，作出最後定夺。”
四十五
下殿後，漠离尾随敖阙进入议政厅。
“漠离，你不该擅自逗留凡尘的啊。”在无人的房间，敖阙卸下了天帝的威仪，显露出为父的和蔼。
“父皇，是儿臣不孝，有负皇恩，累您及母後伤心。”漠离低垂脸庞，神色黯淡不清。
“唉，漠离啊，你一直是个识大体，明大理的孩子，在你们三兄弟中，父皇对你是为最放心的，可你怎麽会被这些红尘俗事蒙蔽了心智呢？”
漠离垂首不语……
他并非迷失心智，他……只是想忠於自己的心意而已……
可惜，命运连丝毫追寻幸福的机会也吝於给予……
敖阙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踱到漠离面前，伸手按住漠离的肩头。
“漠离，为父万般不愿让你受苦，但是作为五方神界的天帝，为了轩辕族的威望，为父不得不禀公办理。三日後的五方会审，其他帝君若是同意对你网开一面，那是最好，如若不然……”
“父皇，打从踏上五方神界土地的那一刻，儿臣就已作好准备。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是儿臣咎由自取。”漠离起眼迎视敖阙，目中的决然清晰可见，“儿臣只企求父皇母後能放宽心，不要再为儿臣浪费心力，好好地保重身体。”
“漠离，你……”
“总之，五方会审之时，请父皇只管以轩辕族为重，不必顾虑儿臣。”说罢，漠离向敖阙躬身，“父皇，若无其它事，请容儿臣告退。”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
漠离退出房外，在花园中，遇上黄极仙翁。
“大皇子。”黄极仙翁向漠离欠手行礼。
“仙翁不必多礼，”漠离颔首浅笑，“我还未谢过仙翁，在我转生人界之时，幸得仙翁暗中多方相助。”
“老朽也是奉天而行，只可惜……”
“只怪漠离资质愚钝，不解仙翁的好意。先是莫逸尘对仙翁的梦中指点草率视之，而後苏言尘又对仙翁的劝解置若罔闻。”
“唉，这也不能都怪大皇子。红尘迷梦，若能那麽容易看透的话，就不会有无数痴男怨女被困其中，凄苦终生。”
“仙翁，其实，红尘并不像神界众仙说得那样可怕……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漠离微仰起头，眼神飘向悠远的南方，“假若两个人一起被缚其中，那麽纵是羁束，亦是甜蜜……最怕的是……一人逃离了，另外一个却被孤单地留下……”
漠离摊开一只手，看著空无一物的牚心。
“花前月下，有情之人，两心相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仙翁，您大概无法想象，红尘是可以给人以无尽欢愉的。只不过，能得到这种幸福的人实在太少，太少……我原以我得到了，谁料……一场春梦而已……”
“大皇子……”黄极仙翁目露忧色。
轻轻地收拢手掌，宛若握住了一件珍宝……漠离笑了，那是一种极轻极淡的笑……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理解的，蕴含了痴迷不悔，混合著无奈心酸的笑……
南方炎山
一群宫院错落在直耸入云的山头，嫣红的云彩间，红墙绿瓦林立，一群焦明鸟拖著长长的尾巴飞过城墙，仿如一颗颗著火的流石掠过长空……
赤帝後炽站在城中最高的一处石台上，宽大的红袍在风中鼓动，火红的双目俯瞰著脚下层层叠叠的山峦。无需特意矫饰，凛凛的气势自然带著目空四海的傲气。
“我就猜到你在望风台。”青烨悠然地登上石台，在後炽背後站住脚。
“你不是去云游了吗？怎麽还在炎山？”後炽的视线没有因为青烨的到来而改变方向，仍旧望著石台下的城池。
“我特意来向你通报一件大事。”
“说说看。”
“轩辕族特使刚刚来报，他们的大皇子，漠离已被召回轩辕城。而且天帝已发函邀请各位帝君於三日後对漠离进行五方会审。”
“五方会审？为什麽？”後炽霍然转过头，看著青烨要笑不笑的脸庞。
“很简单，因为他违抗神意，私自逗留凡尘。”
“那用得著五方会审吗？又不是什麽天大的重罪。”
“後炽，你以为他能像你那麽自由吗？”青烨索性明白地送给後炽一个讪笑，“你是南方赤帝，五方帝君之一，除非你犯了逆天叛界的大罪，否则谁敢动你。更何况你下凡之时，只说了一句‘下界还债’，并无言明何时回神界，所以即便你在人界滞留了一个轮回，也不算违规。”
“可是漠离他不同。他是轩辕族的皇长子，这个身份看似尊贵，实际上是个最显目，最易受人攻讦的箭耙，有多少人想把他从嫡子之位上拉下来……这其中也包括你，不是吗？”
青烨直白的话语使得後炽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青烨则神色从容地继续说下去。
“另一方面，漠离下凡之事是经过五方帝君共同审议的──那时你已下凡，故而是由我代你参加了那次商讨──依照当时的决议，漠离必须在收服玄土玥或者阳寿满三十之际返回神界。可是漠离却枉顾神命，迟迟不归。因此，为防悠悠众口，天帝当然会请各帝君举行五方会审。”
难怪，当年的莫逸尘明知伤势严重，还是固执地不让他看诊，也不肯用药──他是刻意寻死，借轮回来逃避天庭的召唤……那时的他，刚刚寻回玄土玥，阳寿二十九……
後炽没到发觉，正在深思中的自己，不知是回到神界以来的第几次紧锁起了双眉……
四十六
皓月当空。
一座宫院外，两个侍卫守在门口。
宫内，夜阑人静，一面鱼池在月光下泛著幽幽波光。
迂回曲折的青玉桥横穿水池，洒满月光的桥上，倚著一个素白人影。一张比明月还要清俊的面容，同时也比明月还要苍白。
漠离愔愔凝视著水中的圆月，月的清辉与水的湿冷在池中相溶，而後随风蔓延……
轩辕城的夜晚，同人界一样清寒。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梨花……只有他一个人，孤身只影，独对明月……
……言尘，我宋昊天指天发誓，此生定不会负你……
这原本令他歆快不已的誓言，而今回想起来，只剩心痛……
柴荣说：他要与莫逸尘执手偕老……
宋昊天说：他不会辜负苏言尘……
但是，後炽说：他讨厌漠离……
体内又是一阵刺痛，漠离忍不住紧闭双眼，弯下腰，泛白的双手用地抓住桥阑……
夜风里，一丝丝沁人的湿意刺激了漠离的神经，使他慢慢从痛楚中清醒过来……同时，这熟悉的气味也让漠离想起了应须……他的伤应该好了吧……他是否已回到碧波潭专心修炼呢……
那时，他虽然对应须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神界重逢……可他心里明白，这个被诅咒侵蚀的元神，不可能再完好如初……即使是漠离的身体，也无法在诅咒的煎熬中承受太久……
他与应须的重逢……大概遥遥无期……
宫门外，守门的两个侍卫拦住了一位女子的脚步。
“公主，天帝有命，大皇子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
“怎麽，你认为我这个公主是没事做，无聊到来此烦扰我皇兄吗？”寂影冷睨著挡在她面前的人。
“小人不敢。”两人连忙低下身，口气惶恐。
“那就让开，我有要事找我大皇兄。”
“可是……”
“你们可以让我母後进去探望，却把我拒之门外，看来，你们是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了……还是说，你们认为我这个公主无足轻重？”
面对一身清冷傲气的寂影，即使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也不禁心生畏惧。
“公主明鉴……小人绝无此意……公主看望大皇子，小人万不敢阻挡，只是夜已深沈，请公主切莫停留太久。”
“我自有分寸。”
於是，寂影穿过两个侍卫，直直步入宫内。
“寂影……”透过水中的倒影，漠离看到悄声走近他身後的女子，“夜间来我宫中难免诸多不便，你为何不在日间与母後一道前来呢？”
“因为……我想与大皇兄单独见面……”寂影的眼中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无限情思尽在其中，“父皇他……太狠心了，竟然把皇兄当作犯人一样看守。”
“我现在的确是个罪人啊……”漠离轻扬嘴角，“父皇自有他的苦衷，眼看五方会审在即，如若在此时出了什麽差错，那麽整个轩辕族都将脸面尽失……”
“大皇兄……五方会审之时，我和母後一定会拼力保住你的……”
漠离突然轻叹一声：“寂影，为了我，你曾偷偷请求黄极仙翁带你下凡，是吧？”
“呃，皇兄……”
“不要再做傻事了，寂影……否则，万一让父皇发现了意钦之事，你也难逃惩罚……”
“大皇兄……”寂影明丽的双眼顿时睁大。
“寂影，别忘了，我是先知……”漠离回过身，漆黑如墨的双瞳在月下清透无比，“那些事，我都知道……”
四十七
“大皇兄，对不起……我实在不愿见你在红尘之中受苦，所以……”月色轻拂，寂影明丽的双眸溢满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