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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之紫冥卷 上——by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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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酒精凌虐的滋味,比起清醒着思念已逝的人,要好上千万倍。

从此,壶不离身。他半醉半醒,像梦里浮萍,四处飘流。

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烂醉如泥的机会了。

他的酒量越喝越好,再烈的酒,对他面言,也如同清水。喝多一口,眼底的阴郁更深一分。

"这位兄弟好酒性,异乡独酌,未免太过冷清。在下冒昧,想请兄台过来共饮。"在紫冥开始喝第三壶时,温醇的声音穿过喧闹的吆赌人群,带笑相邀。

紫冥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顶应当早就停在另一个角落的榻轿,一言不发,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玄纱里的人毫不动气,反而笑了笑。在纱后低声说了句,那四个家丁竟抬起榻轿,移到了紫冥桌边,随后手脚利索地将桌上的菜肴碗盏也搬了来。

紫冥面无表情,握壶的手却顿在半空,手背青筋微横。

"秦苏绝无恶意,只想与兄台交个朋友。"秦苏似嗅到空气里的压抑,微微一耸肩:"穷乡僻壤,难得有外客。秦苏求友心切,倒叫兄台见笑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就在纱后举杯一饮而尽,伸箸指点着满桌菜肴:"这道八宝香酥化骨鸭,三浸三蒸,肉质滑嫩而不腻,烤足了火候工夫。喏,这银鱼专菜汤,最是清热明目。啊,对了,兄台一定要尝尝这味醉泥螺,可是客来顺的金字招牌来着......"一道道菜逐一点评,竟如数家珍。

紫冥不置可否地听完秦苏热情十足的介绍,淡淡道:"谢了。可惜在下一不爱与藏头露尾之人结交。二嘛,这些菜肴,未必有阁下说得如此美味,嘿。"

普天下,即便有比燕南归更精湛百倍的厨艺,他也不想再吃燕南归以外的人做的饭菜。

家丁听他言语里对主人不敬,怒吼道:"臭小子,敢辱骂我家庄主!别敬酒不喝喝罚酒!"纷纷捋起了袖子作势要打,却被秦苏喝止:"放肆!谁让你们动粗?"

他对着紫冥,又恢复了笑意:"兄台责备的是,秦苏也最瞧不起装神弄鬼之辈。只恨在下颜面丑陋,怕惊吓了旁人,才不得已成日遮遮掩掩,并非故作玄虚,还望兄台见谅。"

紫冥怔了怔,倒不知该说什么。

背后一个少女啐一口:"谁说我爹爹做的菜不好吃?"

端着盆面条放上桌,两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正是那采菱少女宁儿。来者是个好酒之徒。适才去厨房取面,回来又听紫冥在贬低秦苏和她父亲厨艺。

这两人是她心头最亲之人,如何不气?之前在湖边那一点好感早不翼而飞,嘟嘴白了紫冥一眼:"我还不想爹爹的心血给不识货的人给糟蹋了呢。"

紫冥被她一激,正百无聊赖,倒起了较量心。懒洋洋举筷子卷起根面条送入口中:"不见得有多好味道吧......啊......"

味蕾比头脑先一步惊愕。他呆呆张着口,犹如泥塑。

只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面条,可那汁水咸淡,熟悉得叫他分不清虚实。

简直就和幼时病中,燕南归为他煮的面条味道如出一辙。

筷子啪嗒掉地,双眸渐渐湿润模糊。满肚子的酒仿佛忽然生了效,头昏沉沉的,他摇了两摇,趴在了桌上。

"喂!你......"宁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奇怪的紫衣青年嘴角弯起笑容醉倒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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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鸡啼,炊烟悄起。

紫冥被风里传来的饭菜香味诱得饥肠辘辘,半眯着眼醒来,打量四周,家私简陋却还算齐整,中规中矩的小客房。

他掀开被子,打着呵欠下了床。

门外是个小院落。宁儿挽起了衣袖,正在井眼边汲水,看见紫冥走出,冲不远处劈柴的一个男子背影喊道:‘爹爹,那酒鬼醒了。"

略带几分瘦削的背脊应声转了过来。晨光下,男子约莫四十出头光景,身上一件粗布麻衣补丁叠补丁,已洗到泛白。眉浓唇薄,却有道淡淡疤痕自右眼角下斜斜划过挺直鼻梁,一直延伸至左耳后,破坏了那张原本轮廓极为俊朗的面容。满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鬓角已带了点霜白,但腰背仍笔挺如松。

"醒了就好。"男子淡然望了紫冥一眼,又开始劈起脚边大堆木柴:"年轻人,买醉无益。"

那种口吻,紫冥很久没听过。依稀像幼时,他顽皮捣蛋犯了错,燕南归责备他的语气。不过责备归责备,燕南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和宠溺。

跟前的男子,平淡而不失严厉。

紫冥怔怔听,忘了反驳。

宁儿忙着打水,忍不住叫:"爹爹,他买醉也就算了,那三壶酒钱,可还没给呢。"

"呃?啊!这个,我没钱。"紫冥双手一摊,昨大气急攻心,一怒之下召毒化了那两个鼠辈,竟忘记先取回被搜走的银票。

见宁儿瞪圆了杏眼,他耸耸肩:"你放心,酒钱肉偿,我留下来帮你砍柴打水、还清债才走。"

"还有房钱。"

"所有碗都归我洗了。"

紫冥只当没看到她在暗中磨牙,径直走去男子身边,抢走他手里斧头。蹲下身三两下劈好了脚边硬柴,摸着肚子吐口长气:"好饿。"

男子本在旁边看着他,听他叫嚷肚饿,不由一笑,拍拍衣上灰土站起身:"我煮了菜粥。"

"我要吃面。"紫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很坚持地抬起头,看着男子惊讶的表情:"要昨天那种味道的清汤面,我喜欢。"

就算被当成厚脸皮也无所谓,他就是想重温记忆深处的滋味。

男子静默了一会,薄薄的嘴唇缓慢扬起好看的弧度:"你是第二个喜欢吃这清汤面的人。"

他迎着初升阳光走回厨房。紫冥眯眼,凝望他隐狂汤面热气后的颀长身影。

宁儿不知道何时已站到紫冥背后,满面黑云:"爹爹煮什么都好吃,就除了这清汤面,又淡又没油水,你居然说喜欢吃。哼,马屁也不是这么乱拍的,我看你多半是想乘机赖在我家白吃白喝吧!"

"......是啊......"紫冥还在恍惚出神,根本就没理会宁儿在嘀咕什么,喃喃应道。

听到紫冥厚颜无耻地承认,宁儿气黑了脸,手里的水桶也就毫不客气地当头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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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

打第七个喷嚏的时候,紫冥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才心满意足地搁下筷子,拉了拉覆在身上的被子。

没办法,谁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给淋湿了,只好穿着贴身小衣窝在被子里等衣服晒干。

幸好,男子将面也端进了房内。

"饱了么?"他坐在一旁,慢慢喝着清香四溢的菜粥,抬头问那个吃相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的青年:"连清汤面都吃得这么干净,一定是饿得狠了,你究竟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几天?忘记了。"

他是真的忘了。和燕南归同桌而食的时光,仿佛已久远得不可回忆追寻。从酗酒狂醉的第一次起,他的胃里就没有再容纳过除酒之外的任何东西。

吃什么,都会提醒他想起燕南归生前为他在厨房忙碌的情形,想起燕南归临终前仍在他怀里笑着求他原谅今后都不能再为他做饭了......

心底又开始了熟稔的痉挛抽痛,紫冥轻轻闭起眼,向后睡倒在床上,打着饱嗝。隔一阵,慢幽幽道:"除了你煮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吃。"

男子愕然,却见紫冥将身子蜷在被里,脸上带着丝苦涩笑容,竟已入了梦乡。

"原来,你的酒还未醒。"男子凝视紫冥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倦与忧,叹了口气,伸手拨开拂在紫冥眼帘上的凌乱发丝,又替他拉高被子,裹住露在外面的肩膀,以免受凉。

还在方寸间的手温让紫冥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脸颊贴上男子满是薄茧的掌心,惬意地摩挲着那份温暖而厚实的感觉。

"燕南归,我一定是做梦了。呵,你千万别叫醒我啊,让我多和你待一会......"

听着床上人梦幻般的碎碎呢喃,男子停住了本想缩回的手。坐在床沿,听紫冥平静了片刻,又开始呓语,这次居然还在他手心轻轻吻啄。

男子浓眉微皱,抽回手:"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唔--"美梦中依偎骤失,紫冥眼未睁,却似个耍赖的孩童在被里双脚乱蹬,一把抓住男子的手牢牢不放:"你不要又丢下我不管了!不许走!"

挣不开紫冥掌握:又不想打醒这好梦正酣的青年,男子无奈道:"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什么燕南归。我姓阮,阮烟罗。"

以为这下青年总该放手,谁知紫冥咕哝了几声,反而抓得更紧了:"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阮烟罗眉间竖纹顿生,但微微一叹后又舒展开来,任紫冥握住他的手,耐心地等紫冥沉沉睡去,才静悄悄扳开紫冥手指,收拾了碗筷出房

第二章

 除却宁儿时不时的白眼,紫冥对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一日三餐都有人打理,还出奇美味,让他破天荒有了进食的欲望。

饿了许久的肠胃一朝开荤,简直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之前少吃的顿数通通补回来,餐餐吃到碗底朝天,看得宁儿心疼不已。

饭钱、房钱也自然越欠越多,却正中紫冥下怀。

每天砍完柴,挑完水就是他的天地,可以搬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慢慢喝酒,看天看云胡思乱想,就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

虽说那天夸下海口包了洗碗的活,可粗手笨脚打碎两个碟后,男子便将他轰出了厨房,将洗碗的活交还给那个酒保伙计。

紫冥乐得逍遥,只当宁儿的冷嘲热讽是耳边风,左耳听右耳出,半点也不放心上,厚着面皮在"客来顺"当起了食客。

漂泊经年,这还是第一个能吸引他停下脚步的驿站。而且,店主阮烟罗也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不过,他猛啜了一口酒,盯住那挺拔的身影端着盘菜走出厨房,向院中走来,眼微微眯起--

即使那日是在睡梦中,他也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阮烟这个名字。

人在江湖飘,谁不曾听过阮烟罗三字?

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便属武林盟主阮烟罗和御天道的首领余幽梦。两人一正一邪,并称天骄。然而就在阮姻罗声名如日中天时,却离奇失踪,成了江湖二十年来一大疑案。

莫非......?

人经过身前,紫冥突然伸出一足。

"啊--"阮烟罗惊叫,被绊得扑地跪倒。手里热菜打碎一地,碗屑四溅。

紫冥敏捷闪过了溅起的汁水,一顿足,扶起摔得狼狈不堪的男子。

"对不起。"他呐呐掸着阮烟罗满身灰尘,手有意无意答上男子脉门,微一搭脉,心里最后那点疑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脉息平弱,确实没有半点内力。

他刚想放开阮烟罗的手,却骤然凝住了视线。

男子的手腕骨节粗大,正中间有条寸许粗的伤痕,颜色深黑,可想当时的创口极大,翻过手臂背面,竟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伤痕。

紫冥紧盯伤疤,又攫起阮烟罗另一只手,撩高他袖口。

一模一样的疤痕。

"这是被什么刑器对穿过?"他望着男子平静无波的双眼,一字一句问。胸口缓缓有团莫名的火升起。

不管眼前这人是不是前武林盟主阮烟罗抑或只是同名同姓,遭这等酷刑摧残折磨,都令人发指。

阮烟罗慢吞吞看他一眼,拿笤帚簸箕清理了地上残渣,又去舀了一瓢水,冲干净地面,才回头:"你害我又碎掉一只盘子,明天要去村后山上多砍两捆柴。"

紫冥握紧了拳头:"你放心,我这就去砍一院子的柴回来。不过你先回答找,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与你无关。"阮烟罗第一次对紫冥沉下脸。

"我只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冥没料到阮烟罗反应如此强烈,忙着解释,却见阮烟罗冷笑道:"你这么喜欢挖人隐私么?我这里可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我看你在客来顺也待得闷了,你走吧。"

紫冥头脸轰地一炸,感觉全身血都冲了上来:对啊,他管什么闲事?他跟阮烟罗,根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所谓的缘分,也只不过是一碗味道似曾相、只的面条罢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竟然空虚到要靠揭人伤疤和难堪过往来打发光阴吗?

他早该停止这无聊的逗留,离开客来顺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

"你,要我走去哪里?"他喃喃问,隔衣紧紧抓住怀里的玉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心里的迷惘与痛楚,但面上流露的彷徨无助让阮烟罗心尖一颤,收起了冷笑。

眼前的,不过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

正对望僵持着,宁儿一溜小跑地喊进院子:"爹爹,菜好了没有?那几个外乡客人好恶,说再不上菜就要砸了店子。"

阮烟罗嘴角牵了牵,不再理会紫冥,走去厅堂。

只有一桌五个客人,均是江湖汉打扮,面相凶恶,一望便知绝非善类。

阮烟罗忙嘱咐酒保送上两坛洒,欠身赔笑:"是小店招呼不周,菜马上就来。这酒就当送给五位的赔罪礼,请笑纳。"

"算你识相!"一人哼了声,拍开泥封就口喝了起来。

中间一个黄衣人,似是头领模样,徽微一耸眉,叫住准备回厨房的阮烟罗。

"掌柜的,且慢!这附近似乎也只有你这里一家像样的客栈,不知道掌柜可曾见过这两样东西?"

"匡啷!"两响,两把挂刀仍上了桌面,刀鞘还沾着已变深褐的血迹。

阮烟罗扫一眼,摇头:"没见过。"

"没有?"黄衣人细长的眼缝里倏地掠过道凶光,突然站起,探身扣住阮烟罗手腕,冷笑道:"寻常人看见两把刀放在面前,多少有点害怕。你却丝毫不动声色,嘿,这乡村掌柜的角色,你还扮得挺像的嘛!快说!你是不是见过这两把刀的主人?是谁杀了他们?"

"这位大侠,我真的没见过这两把刀。"阮烟罗苦笑。

"胡说!我们七兄弟约好在田家村会合,结果却在村外湖岸边发现了老六、老七的残骸,要不是这两把刀,我们还认不出那两具尸骨就是他们。"

黄衣人神情狰狞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你老实说,这几天村里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再装傻扮痴,我就扭断你的手。"

手指再一紧,几乎听到阮烟罗手骨发出轻微裂响。冷汗和痛楚一下布满棱角坚毅的面庞,他声音却依然十分硬气:"大侠,我确实不知道,你就算捏断我的手,也没用。"

"你找死!"黄衣人眼眸里杀气大炽,刚想用力捏碎阮烟罗腕骨,就听耳边吹过一个年轻而寒酷的声音:"找死的人是你。"

他扭头,一个紫衫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正冷冷看着他。蓦然伸出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弹了一记,笑了笑:"你好好享受吧。"

像变戏法似的,一只米粒大的五花蜘蛛凭空掉在黄衣人手背,咬了一口后竟循着伤口飞快钻了进去。皮肤下顿时鼓起个肿块,飞快沿胳膊往上爬升。

黄衣人哇哇大叫,连忙甩开了阮烟罗,回手掐紧自己胳膊想阻止那肿块蔓延,却根本按不住。

他狂吼一声,抽刀狠狠将右手从肘部斩断,血溅了自己满头满脸。

掉地的断臂很快萎缩、发黑、干枯,转眼成了段仿佛刚从灰烬里扒出来的焦黑木炭。

那只五花蜘蛛又从断臂里钻出,吸了满肚皮的血涨得圆滚滚的,几有蚕豆般大,簌簌爬到紫衫青年脚边,钻入青年裤脚消失不见。

余下四人团团扶住已痛得晕死过去的黄衣人,骇然望着紫衫青年,八条腿抖得像在弹琵琶,却在青年淬亮如剑的目光注视下连逃跑的勇气也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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