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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有害——by红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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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重之简直气结:“这是软禁。”
“软禁?你言重了。如果你坚持要走,我也不拦你,锡耶纳就在离这儿三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不提供任何代步工具。当然了,三十五公里,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我相信你挺得住,但请你听好了,只要你离开Giuseppe庄园一步,你就永远别再回来,更别想见Carlos一面。”
一个名字,敲碎了傅重之满腹的怒气。他垂着手伫在原地,脸上虽然不悦,但已经失去了反驳的意志。
看见他的表现,Tiziano心情复杂地皱了一下眉头。
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并非Tiziano所愿。他和傅重之没仇没怨没交情,之所以硬要把人留下,也不过是为了惟一的孩子。
Carlos比傅重之早醒几天,受到的伤害却更为严重。一开始,Tiziano认定了Carlos会出这种意外都是因为傅重之,他气傅重之气得要死,哪里想留。
然而当他看到儿子话都讲不出来却紧抓住这个人的手不放,心疼和悲悯立时挤散了所有的气恨,那个时候,别说Carlos只是想要一个人,哪怕要太阳要月亮,他大概也会叫人造一架通天云梯出来,然后爬上去采吧。
从前一心忙于事业,疏忽家庭,结果不仅失去了妻子,现在儿子也变得不完整了,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
心力交瘁地长叹一声,Tiziano扬声将候在门外的Elisa唤进来,吩咐她说:“你带傅先生到少爷那儿去吧,晚点再叫厨房准备午饭。哦,不必准备我的,我马上回佛罗伦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们要好好照顾少爷和这位客人。”
接着他又对傅重之颔颔首,神态是超出年岁的沧桑,说:“去看看Carlos吧,这段日子要有劳你了,至于具体情况,就让Elisa说给你听。”
他顿了顿,惨然地轻轻一笑。
“另外,如果你真的关心Carlos,那么我想,在见他之前,你得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30
跟着Elisa向别墅大门走去的途中,傅重之发现,这座庄园里的佣人很多,少说有十来个,有男也有女。起初他并不能理解,认为就算看管别墅也不需要这么多人。
但是当他来到外界,目睹那一片将别墅两面包围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他才明白人多自有人多的用处。
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恁的心旷神怡,如果不是他正挂记许佳楼,大概也会驻足下来流连忘返一番吧。
Elisa领着他一路走到别墅后方,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端正地摆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两只白色的荡椅,相隔大约三米的距离,面对面地静静站着。
其中一只荡椅上侧躺着一个人,淡蓝色的衣装与碧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看上去纯净得不似真人。
傅重之呼吸一窒,他已经猜到对方是谁。忧喜交加中,他加快了脚步,随着越走越近,那颗悬着的心也越提越高,直到看清了对方的全貌,才猛然地呼出一口气。
由于这口气憋得太紧又松得太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叹中溜走,险些软绵绵地摔倒在地。但是,因为有愉悦的心情支撑着,他只是晃了一下,而没有倒下去。
睡在荡椅里的人,除了脸上的几块OK绷,以及露在右手袖口之外的绷带,别的地方都找不到残缺或是瑕疵,看起来是十分完好的。
除此之外,那张双目闭合的面容虽然有些苍白,但并未流露丝毫苦痛。阳光柔和地倾洒下来,在他脸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也令他的眼睛因为光的刺激而微微眯紧,却像是很享受,他的神情安详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婴孩。
呃……显然了,他睡得正熟。
傅重之突然不知道该哭该笑。
自己为他担惊受怕那么久,他却只顾在这里睡大头觉,真是太、有、良、心、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傅重之身后的Elisa小声开口:“少爷不一定会睡多久,你到这边来坐着等吧。”
傅重之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转身走到另一面的荡椅处坐下。Elisa没有随他一起坐,而是站在他的左侧,凝望着沈睡中的许佳楼,发出了幽幽的叹息。
“以前少爷就坐在那里,太太坐在这里,他为她画像,常常一画就是一整个下午。”
Elisa的声音带着哽咽,傅重之不禁讶然地抬头向她看去,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在感伤地微笑着。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啦。”Elisa说,“如今太太也不在了,少爷大概也永远都不能画画了,真是的……这老天真是的啊……”
傅重之脸色一变,抓住了她话中的疑窦:“什么意思?什么叫永远不能画画?他,他……”忽然不敢问下去。
恐惧像一枚种子在他心底发芽,挤迫着他的内脏,想到那一个个可能的答案,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哦,这件事啊……”
Elisa掩饰般地垂下眼睫,然而位子较低的傅重之还是清楚捕捉到了,在她眼中流动着的悲凉与惋惜。
“事实上,少爷他不止失去记忆,还……”
“失去记忆?!”
傅重之震惊地喊出声来,随即意识到动静过大,勉强压低了音量,“怎么可能?你说真的?”
因为情绪激动,即便有所克制但声音仍然不小,不过,许佳楼并没有被吵到,照旧睡得人事不醒。
“这我也不太清楚。老爷不想说的东西,我们也不好多问。”
Elisa一脸紧促,摸了摸围裙下摆。
“其实是这样子,少爷的话本来就不算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但与其说他话少,不如说是他没有办法连贯地讲话,他的思维好象是一弹一跃的跳蚤,捉摸不住。老爷叫我们多和他对话,可是经常对着对着,就对不下去了。问他以前的事情吧,他也是一脸茫然,有时候会突然蹦出几个字来,但都和主题无关,让人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她的话,傅重之只感到周遭的气温骤降二十度,寒意渗入了骨头里。
“为什么?”
他木讷地问,“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明明是那般骄傲狂放的一个人啊,怎么会沦落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呢?
“太学术性的理论我是不懂的,如果用我通俗点儿的讲法就是,那场车祸毁坏了他的大脑,呃,还有哪里的神经?……”
Elisa苦思了一会儿,才又说,“哦,还有他的右手,扎进了碎玻璃,医生说虽然筋络是接上了,但是肯定不如从前,再加上神经方面的问题,想重拿画笔只怕是希望渺茫。唉,现在少爷就像一个患了自闭症的小孩,我们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更别提帮上他的忙了。”
话到这里,她突然屏息,紧张般地盯住傅重之,嘴巴张了又合,好不容易才吐出话来。
“傅先生,我是不清楚你和少爷是什么关系,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床边是少爷除了这里以外逗留最久的地方。所以我想,搞不好他记得你呢,哪怕只记得一丁点……有可能的话,我想拜托你尽量陪着少爷,请千万不要不耐烦,多和他进行交流好吗?你大概就是惟一能帮到他的人了……”
接下来的话语,傅重之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听,忽冷忽热的身体,好似一下浸在冰河里,一下又被扔到了火山口。
呆呆地望着前方那一抹蓝得纯粹、蓝得清澈的身影,他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却又哪种都不是。胸腔内仿佛养着百万只毒蝎,一只接一只地蜇、蜇、蜇,他早已痛得麻痹了,而血肉被插穿的触感却依然真实。
他不胜其扰,有一种想要嘶吼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因为不想把许佳楼惊醒,更因为他是如此地害怕,害怕许佳楼醒来之后,会拿对待陌生人的眼神看他,会用笨拙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无情地鞭挞他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许佳楼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上天怎能忍心夺走那只“为了创造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挥舞的右手?
他最最不能接受的是,许佳楼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被背叛的人是他,被逼得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说失忆就任性地失忆,这算什么?
许佳楼,你太过份,太可恨了……


31
直到午饭都准备妥当了,许佳楼仍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Elisa只好先叫人把菜端到草地中的桌子上,再去叫他起来。
傅重之在一旁凝神望着,看到许佳楼的眼帘在颤动,他的手脚也跟着微微颤抖。
接连叫了几声之后,终于,许佳楼完全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走到桌子那边坐下,就像一个木偶人那样,他从头到尾的动作都是机械而呆板的。
只有在路过傅重之面前的时候,他稍稍地顿了一下,随即就继续走他的路,不知道该算是潇洒还是反应迟钝。
傅重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迈脚过去,坐进了许佳楼对面的椅子里。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傅重之却突然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低着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说是美食,此刻在他眼中却和一堆石头没什么两样,他压根提不起胃口。
“重之。”
这一声呼唤猝然地传进他的耳朵,好似石破天惊,他险些一弹而起。他飞快扬起脸向许佳楼看去,满怀的惊与喜还没来得及酝酿成熟,却又听见许佳楼这样说了。
“傅重之。名字。父亲说。”声音是干巴巴的,而且语意断断续续,让人摸不着头脑。
傅重之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他终于看清了许佳楼的眼神,果真是空洞并且茫然的,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用‘有着眼睛外观的球体’来形容更加贴切。
而过往曾经从眼睛里向他表露出来的狂热、怜惜、痛楚,统统都没有了,找不到了。
他、好、不、甘、心!
他咬咬牙,再次抬起头,将右手伸到许佳楼面前,拈起手腕上的‘摘星’,他急切地说:“认得这个吗?你看看,努力想一想。”
许佳楼看着‘摘星’,习惯动作地眯起双眼,只是这个动作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因为它不带半点情绪。
许佳楼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突然,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举到桌子上方。
原本戴在傅重之颈上的‘摘星’,依然维持着车祸前的断裂,没有被修补。
“这个,我也有。”许佳楼说,表情并没有波动,静如死水。
傅重之彻底蔫了,沮丧地收回了手。
如果连‘摘星’都不能唤起许佳楼的记忆,他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行了。
“好看。”
许佳楼又说,“但不喜欢。”
说完便手腕一甩,将那根断了弦的‘摘星’扔到傅重之面前去。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冻结了。
不喜欢。
由他创造的‘摘星’,他亲手为他摘下的星,他竟然已经‘不喜欢’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利锯,在傅重之的耳膜上来来回回地割呀割,他的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快要炸开。
约莫是看他坐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很怪,许佳楼简短地催促说:“吃饭。”
傅重之一震,竭力忍住鼻尖的酸楚,用颤抖的手拿起刀叉,面对满桌的食物,却始终无从下手。
他吃不下,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
叮。
一声脆响,引得他抬起视线。但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他真的不该看,那幅画面让他觉得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桌对面,许佳楼定定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神情是不知出了什么状况的迷茫。盛着蔬菜色拉的盘子里,一柄钢叉横尸当场──因为没有被捏稳而掉落在这里。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情况早已发生过多次,候在餐桌不远处的Elisa朝身边女佣使了个眼色,对方当即会意,走上前拾起叉子,用抹布将把手擦干净,然后塞回了许佳楼的右手中。
由始至终,许佳楼没有丝毫异常的表现。
叉子掉了,他发呆;叉子回来了,他就接着进食。由于太过平静,反而让旁观者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傅重之眨眨眼睛,擦去刚才忍不住蒙上的雾气,他叉起一块牛肉,送到许佳楼的嘴边,怀着近乎怜悯的感情注视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许佳楼倔强地偏过头去,拒绝了他。
“不要。”
“佳楼……”
“佳楼。不认识。”
生硬地这样说着,许佳楼拂开他的手,像要证明自己很好般的,突兀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但也许是动作太急,不久又是叮地一声,叉子再次掉落。
每一次,掉落的不光是钢叉,更是傅重之悬在半空的心。
再这样看下去,他会精神错乱。
“佳楼──”让我帮你,求你了。
“哼!”
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许佳楼居然回了一‘哼’。以他这几天的表现来看,这种情绪反应简直堪称奇迹,Elisa甚至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可能是看出右手压根没法用了,许佳楼干脆改用左手,虽然略嫌笨拙,但至少不会失手。
望着他不够灵活的动作,再想到他从前的意气风发,傅重之感到喉咙里溢出浓烈的苦涩,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佳楼,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许佳楼似乎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听不懂。他照旧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傅重之一眼。
傅重之不由衷地笑了一下,仰起头眺望蓝天,怀念地在天幕中描绘许佳楼曾经的容颜。
──那一副常常似笑非笑着的嘴角。
假如真的有上帝,那么他很想问问,命运这样安排,究竟是想惩罚谁,报应谁?
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记忆的人是他,失去健康的人也是他,好让许佳楼反过来为他煎熬,为他心碎。
如果可以的话……


32
用过那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之后,两人就回到了来时的位置──那两只隔米相望的荡椅。
不一会儿,有女佣为许佳楼拿来了一面画板,板上夹有厚厚一沓素描纸。看情形,这应该是许佳楼叫做的,而且这几天来都没有过,因为身旁的另几位女佣看到这一幕,也都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
在后方观察了一阵子,见许佳楼只是捧着画板出神,什么也不做,自然也就不需要帮忙,她们便离开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傅重之远远地望着他,本来想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无奈九月的微风实在和煦,头顶又是暖洋洋的太阳,傅重之不多久就支持不住,一头歪在荡椅靠背上,睡着了。
不止睡着,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场车祸,夺走了许佳楼的生命,他站在他的墓碑前久久地发呆。
醒来的时候,他满身冷汗,喉咙好象刚刚哭过那样的梗塞。为了证明什么般地,他张惶地寻找许佳楼的身影,看到人还坐在远处没有动,他才完全地从恶梦中脱离出来。
只是……他叹息,他也不知道,许佳楼是死去比较好一点,还是就这样脆弱无力的活着比较好。
下午的风略微大了一些,一张纸被吹到他眼皮底下。他把纸从座位上拾起来,看得出它明显地曾被蹂躏过,纸面皱巴巴的。
而真正让他惊奇的是,这张纸上绘着图,并且他一看,就知道这幅图里画的人是他,虽然面孔和身体的比例都严重地变了形,但他仍能认得,就是刚才熟睡的自己不会有错。
握纸的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他抬头向许佳楼看去,对方仍然是一动不动,似乎压根没察觉他已醒来,由于画板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也无法看到许佳楼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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