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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桐著花未——by陆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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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镇边有座山,山上有座小破庙,庙里有个桐花仙,他爱“捡破烂”……

此仙姓桐名少舫,他人物惫赖,不知长进,是稀里糊涂做人,稀里糊涂成仙,稀里糊涂地把狼捡来当狗养,还正儿八经地起了个名字:杜衡。等到“狗崽子”长成头成年狼,每逢春天就麻烦不断。虽说虱子多了不痒,麻烦多了不愁,可这整天提心吊胆地防着一头发情的狼将他压倒、剥光、从头到脚玩儿一遍,那也挺头疼的。他开始躲,杜衡开始追,打这以后,鸡飞狗跳就开始了。

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大大咧咧的桐少舫,何时才能著出朵正经“情花”来呢?

一、桐少舫

再有个把月,梅雨天过去,今年的油桐挂出几绺深紫色的花来,桐少舫位列仙班就整一百年了。

百年光阴穿墙而过,偶尔停在桐少舫的酒斛子上,免不了照出几分伤感。

遥想当年,此人乃是平野乡间一介穷酸先生。教出的学生么,贡生的有,举人的有,进士的有,偏偏他自己一去,赤条条,毛也没捞着一根。过得极潦倒。

如此好死不死地拖着,一年还一年。

转眼又是一年放榜时,学生中又有人中了,办了谢师宴,请他去,对于此类宴请他向来能推则推,怕触景伤情,推不掉的只能孬头孬脸地去。那回去的却和以往有些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呢?以往去的那些个宴席,多是书香门第,谢师便谢师,大家你斯我文,能饮则饮,不能人家也不强着来。那回嘛,中的人家是户暴发的,想想看,那家的孩子们整日听的是算盘噼啪作响,看的是金来银往,骨子里带来的也尽是“无利不起早”的根底,能出个举人实在不易,简直是屎壳郎堆里出金蛋——稀奇,一稀奇这恩就感得过头了,请的时候生拉硬拽不说,到了那家宴席上,最少不得的是酒,更少不得吆三喝四地灌,他的酒量么,也就是零敲碎打的料,只是那天心上实在愁苦,人家搏命灌,他也不会推,还想着酒能消愁呢,连灌几杯下去,微醺,肚内心上都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再几杯,还几杯,不想有瘾——喝下一整坛子,烂醉,被人抬回家中,直挺挺睡得死狗一般,醒来心情大好,满腔的幽愤愁思消得干干净净。

噫!酒真是件好东西!时不时沾点儿也是好事哇。

谁知酒沾得多了,肚里种下酒虫,天天得喂,不喂就要闹,闹得他是书也教不好,试也无心考,整日想着如何与酒厮混。想与酒厮混,那得有钱,他做先生那点儿束金够喝几顿?月上头几天有俩钱,就做驴饮,后面那二十几天只好抓耳挠鳃而已。无奈酒虫时常在肚内探头探脑,谁谁家里烘点米酒都能把他勾去,站着在边上闻了半天,实在是馋惨了,看看四下无人,忍不住支出嘴去。等人家出来,发现东西少了,跌脚骂:入娘贼个脓血!哪个偷了我家米酒!!叫你头顶生疮脚板长疔出门被驴撞在家遭门夹!!……

他们那头骂人齁毒,不把人老子娘身上的物什骂遍绝不松口,桐少舫在芭蕉叶下缩做乌龟模样,心内讨饶:实在无法,借点来喝么,不还给你剩了好些么,骂得恁恶毒做甚……

谁理他!

噼里啪啦,放炮仗样骂个热闹,把街坊四邻都引来,羞杀他!

经了这阵仗,这“借”是决计不敢再“借”了,可酒仍然要喝。想来想去,想到家中还有只养了十年的老公鸡,唯今之计,只好把它抱了去换酒,人见这鸡又老又蔫,分明是只老骚公鸡,死活不愿收。那还能怎么办?回呗。回去以后又不甘心,在床上横了半日,别说,还真让他想着了。转天拿了张白纸,上书“相面算命”——摆个相命摊子混酒钱去。道儿是歪,可总强似去偷去抢么。

不想这摊子摆出去没几天,此人便稀里糊涂地成仙了……

看看,这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

换了别人——咳!想成仙?那得先炼丹,大把大把地吃,不吃成面如土色那都打不住;光炼丹还不行,还得辟谷,把人身上的俗气给“辟”掉,简单点儿说就是饿着,把人饿得气若游丝那才好呢,看着虔诚。折腾了大半辈子,临蹬腿那天都不见得能成仙——这桐少舫他轻轻松松,“嗖”的一声撒个小屁的工夫居然就成仙了,简直的要叫人眼热死喽!

外头人见着眼热,看的是成仙以后光鲜鲜的表皮,见不着桐少舫那打肿了的脸下浮泡泡的尽是水分。因他成仙没出什么力费什么工,仙位自然高不得,天上把那末几排的仙职搜来索去,好不容易找着个缺——石板镇桐树岭上尚少一油桐花仙—— 一个萝卜一个坑,领了他去。于是桐少舫接收了小小的洞府、一座要塌不塌的小庙、庙前边一颗十几围的大油桐树。

看见没有,这才叫因果循环,丝毫不爽呢。

想来,这也怨不得人家,你看看桐少舫那样儿,啧啧,皮厚,而立之年早过了,脸上硬是寸草不生,不光脸,浑身上下只得小腿那儿皮薄了些,零零落落生了几根腿毛。你再看看人家八十七神仙壁上那些神仙,髯髯长须衬出来的仙风道骨做得半点假么?

退一万步说,没须子长,那脸起码要过得去才是,此人脸膛麦黄麦黄,饿得死去活来的面色,看上去哪里有“天下太平”的样子?!

这种“货色”怎能放到玉帝老子跟前去?!快快打发到犄角旮旯里是正经。于是桐少舫就被领到石板镇桐树岭,做了个油桐花仙。好听些就是“仙”,难听些就是“老不死的”,批了张“老”而不死的皮,内里其实与凡人无异。仍旧似凡人那般好与酒厮混,仍旧似凡人那般欲振乏力,仍旧似凡人那般喝喝混混睡睡。若说有什么长进,怕只有他那些个有增无减的怪毛病。

说起怪毛病,头一桩便是好照镜。为方便照镜,此人特地在腰带上别了面小铜镜子,有事无事牵起便照,光以铜为镜还不够,还要以“仙”为镜——逢仙便问:……您看……鄙人面上可白了几分……,说着说着就凑上前去非让人家仔细看不可。

起先,众仙家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给他几分面子,敷衍敷衍。

到后来就不行了,到后来“诸仙望此人衣角而还走”了。讨嫌得很。

他这讨嫌的毛病,还是有因由的。这因由也有些年头了——彼时桐少舫位列仙班不多会儿,还没堕落到喝喝睡睡混混的境地,偶尔也做些驭风飞行的功课。那日正飞着,天边刮来一丝酒气,他立起鼻子就追过去了,追至一小岛,岛上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口大酒瓮子——当!一头栽下,牛饮,饮饱了便直挺挺睡得如死狗一般。

你当这酒你家的么?!

这酒可是苏子和的。

苏子和何许人也?没什么,狐妖而已,也就促狭了点儿,刻薄了些,不爱饶人了那么一丁点儿。

如此也就足够了,都知道桐少舫那阴阳怪气的毛病从哪儿来了。

那天苏子和笑眯眯地守着直挺挺睡得如死狗一般的桐少舫。直守到天断黑,桐少舫才慢悠悠醒转来,他也不糊涂,知道面前这人是来秋后算总帐的。可人家苏子和什么都没提,就是细声细气温言软语的数落桐少舫,说他不该踩了他刚种的风茄儿,不该碰倒酒瓮旁边那口酱菜缸子,那东西有些年头了,……

桐少舫刚摆了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架势,这下可好,那天塌了半个吊在那儿下不来。

怎么办吧?

苏子和极有肚量的提议与桐少舫做个赌约:以百年为限,若桐少舫能将自个儿脸膛倒腾白喽脚抖搂生满毛喽,那么,今日种种,既往不咎,不仅如此,以后每年必定依时令送上鲜果酿成的美酒;若是百把年折腾过去,桐少舫的脸啊腿啊的还是这副缺油少盐的模样,那他得由着苏子和差遣一回。

这买卖看着都玄。身体发肤——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不是成了仙就能像蛇一般一褪一层皮,道理再清楚不过,可这桐少舫一听有酒,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好,生冷不忌的一囫囵都答应了。

从那往后,此人便把懒筋抽掉一把,上天下地地寻些能让脸变白腿生毛的方子。有次得了一条,说是南海深处生了一种泥,须于丑时捞起,寅时裹满一腿,候得日上中天,立于烈日下暴晒,如此三日,便能令腿上生出乌黑卷曲的毛来。他照办,极虔诚地在烈日下暴晒了三日,直晒得皮开肉绽眼冒金星。三日一过,敲开泥一瞅——嚯!那腿!光板无毛,溜滑净肉!原先零零落落的几根也褪得一干二净,跟吹毛猪似的!再牵过镜子照照脸,更是不堪入目,原先麦黄麦黄,现下碳黑碳黑,这不是要命嘛!

桐少舫急得跳脚,白日里窝在洞府里养着,等天黑透才敢出去,可有个问题:天黑透了以后,凭那豆大点儿的灯光如何照得清楚?只好老着脸皮问人家:……您看……鄙人面上可白了几分……

被问的那个看他鬼一样地黑,便腹诽:病得不轻啊……

如此这般,桐树岭上小小的油桐花仙名声大起来,不过带了点儿臭气,众仙家不待他近身,远远的就躲得没影了。

他倒是识相,乖乖地窝他的小小洞府,乖乖地与他的酒斛子铜镜子双宿双飞。

若他能一直似这般乖乖地与酒斛子铜镜子双宿双飞还自罢了。偏偏他不知从几时起又养了个毛病——爱捡东西。照镜便照镜,手掌大小的铜镜子占不了多少地方,捡东西这毛病可了不得,他那洞府就这么一旋身大小,用眼睛量都量得过来的,如何容得这许多瓶瓶罐罐破里破烂?!

谁要进他那家都得悠着,按板眼来,急不得,不然撞上了,那堆破烂塌下来能将人压个臭死!

看着捡来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桐少舫实在是想不起来它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起头他只是爱捡些样子精致的酒斛子,本来么,若是有更可心的,就该把前边那些个给清理了的,喜新厌旧才是正理,他不,他看着哪个都不舍得,日积月累,从屋里直堆到油桐树下,树上也没放过,系上绳子挂了好些,不知不觉间连挂的地方都没得了。风稍微大点儿,就能听见那些个酒斛子在树梢上叮叮当当——嘎!好个破烂王!

唉……若他能一直似这般捡些瓶瓶罐罐破里破烂也勉强过得,死物嘛,怎么摆弄不行,可他连活物都捡上了。先是捡了只风虫。此物生在极北之地,肚内有颗“风珠”,吐口气能使方圆百里狂风大作。不过此物在北,桐少舫在南,如何遭遇得上?

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桐少舫怕热,年年夏日都极难熬,身上的衫子都除得没二两重了,汗还是一把一把地掉,因了这怕热,年年天刚热出点儿苗头来他就望北去,去陈抟老祖那儿,那老头也好这杯中物,洞府内放了几十口大瓮子专门盛酒——尽是佳酿哇!桐少舫思想起都是一肚馋涎。

看来,避暑消夏是假,捞几坛子酒喝是真。

他也不晓得客气,去了便放开肚皮喝,喝得十分美畅,麦黄麦黄的脸膛被酒滋润得好生伸展。他倒是美畅了,人家老头儿可不乐意——好容易酿出来的酒一个夏天就让这臭小子喝去大半!简直要叫人肉痛死!!

酒喝干不算,边喝还边照镜,照完还要问:……您看……鄙人面上可白了几分……

谁受得了这个?!

臭小子脑壳还木,作死也听不出老头儿话里的刺,年年夏天都抻长了脖子候得油桐树下的第一声知了叫便欢欢喜喜地上路……

如此过了好几年,老头儿终于让他吃“败家”了。不过老头不甘心,想着重振旗鼓,要重振旗鼓自然得扫清障碍——臭小子不是怕热么,放只风虫让他捡去,冻杀他!

于是老头儿从狄原上捉了头小的,候得桐少舫来,酒也喝足了,天也转凉了,该回了,便差人偷偷放在半路。老头儿还怕他撞不着,殷勤地劳动起老胳膊老腿直把他“送”到那风虫跟前。怎奈天不遂人愿,桐少舫长腿一迈径直跨过那头风虫,施施然往前去了……

老头儿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差点儿没憋住。

眼看就要错过,老头急了,大喝一声:“噫!风虫!”

“哎?”桐少舫停下,四处望了望,什么也没望见。

老头送佛送到西:“你脚边……”

“喔!”

桐少舫把头低了低,见到一只小小风虫,团团圆圆,白白肉肉。

“你不是怕热么,这风虫小是小了些,也可权做团扇用用。”

老头试着提点他。他想想也是,就把酒斛子放到一边,伸出手去,一把将之捞起夹于腋下,再捧了酒斛子施施然去了……

嘿嘿,这下太平咯!

老头笑得欢。

欢也没欢多久——隔天桐少舫又来了……

原来那风虫年纪尚小,不会自己觅食,桐少舫也不知道该给它吃些什么,特地回转来问问。老头为了长久太平,黑着脸拔了棵百年首乌给他,嘱咐道:每日卯时将首乌划开,盛了汁液喂它即可。桐少舫拿了首乌,道了谢,又施施然去了。

这下没事儿了吧……

人算不如天算,转天桐少舫又来了。

这回问题出在首乌上,那何首乌过了百岁,已然有灵,桐少舫正待拿刀去划,它即化做一个小童,哀哀的求告。桐少舫一见是个“人”,哪里敢下手,老老实实把它送回去。

不想老头精了,早早留了一手,远远望见他就溜得精光作滑,只让守门童子推搪说采药去了。桐少舫赖在人家洞府那儿等了两日,他等得,那风虫可等不得,饿得“叽叽”直叫,不时在他怀中拱来拱去,想是嗅见了首乌的气味,愣愣拱过去要咬上一咬,把那首乌吓得——浑身震得地动山摇。桐少舫怕它一口咬出个好歹来,只好擒住首乌的茎,将它送到边上去。他左边首乌擒着,右边风虫抱着,一边饿得“叽叽”,一边吓得“吱吱”,登时头大。

那风虫头里还叫得响,后来渐次小下去,最后竟没音儿了。桐少舫揉它一揉,它就哼几哼,饿得脸都瘪了,怪惨的。

眼见是等不得了,桐少舫问清老头去向,望东飞。

正飞着,风虫“叽”一声,活泛起来,肉肉的身子扭来摆去,闹着要下。一下就下到个素面摊子前边。

嘶……妖也吃这个么……若不是,它扭得恁欢为的是甚么……

踌躇一阵,桐少舫低头问它:要那个?

小家伙扭成麻花模样,泪汪汪地把他望着。

“呃……那个倒是吃得……只是……只是……今日无钱伴身……”

桐少舫多年不沾铜钿,今日不慎掉入人间烟火中,那股穷酸味儿又给烘了出来。

“叽!”一听没得吃,小家伙扭成麻花的身子顿时瘫做肉饼。

“那……等我回去取了钱来?”桐少舫不忍,试着和它打商量,它哼了哼,掉转身子把个大屁股对着他,赌气呢。

桐少舫哭笑不得。无钱就是无钱,哪里好吃白食呢?他搓手碾脚的在摊子前边打转,忽听得一声:钱……我这儿有……

哎?

那首乌托了个钱袋子,缩在他肩上怯怯地道。

有钱就好。

“咳!店家!来五碗素面!要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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