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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桐著花未——by陆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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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你过来这儿做甚?

……

不是杜衡不想说,它是不知道怎么说。光为了个名就别扭,太不地道。

苏子和的眼骨碌骨碌地转,笑得有模有样:你不说自有人说。要依我,“杜衡”这名实在算得“风雅”了。不信? 不信你看看其他那些,“丰赡”——风扇,“何曲”——河曲,不是扇子就是酒,他读了几十年的书都让酒虫蛀遍了,留不下半点好的,得这名算你造化,设若那日我让他灌你两坛子杜康,只怕你现下就得顶个酒名挨人叫唤喽!还有更惨的,若是我让他采两把“鸡屎藤”,挖几块“狗尿苔”,你又待怎样?!

杜衡不做声,默默地出力,做完后默默地往回走。别看它不动声色,问题它却存下了。回去以后在墙根那儿贴了半日,心中挣扎,直挣扎到月上柳梢,桐少舫打着哈欠窝好铺盖准备倒头大睡的当口,他才默默地走过去,嗫嚅着问:……若是……那时救我命的是把“鸡屎藤”……或是几块“狗尿苔”呢……

桐少舫大开着嘴,哈欠正打到关紧的时候,被杜衡这问题一把掐掉,他有些茫然,不晓得现下是个什么状况,于是他一囫囵答:哎?这个么……你放心,若真是那样,自然不会给你取恁丑的名,需得美化一番,嗯……叫个“姬史腾”或是“苟燎泰”之类的也还过得……

转天杜衡又去了。好好的菜园子让他翻了个透天透地。

自那个“也还过得”后,杜衡就晓得,它跟定的这个桐少舫其实是个常常脱线的,说的做的都没甚大意思。然,所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它虽则是头狼,内里却有些狗性,也跟狗似的,有守家的习气,跟上了就轻易离不掉,只得在桐少舫这脱线里熬。不想熬得过习气却熬不过时间,狗崽子大了,一逢春身上的血就躁得慌,躁得实在受不住它就得往外出,一出就是几天,回来以后脸上阴森森的。头回,把桐少舫急得上蹿下跳——这从没抛过家的,怎么一逛荡就几天不见影儿?!想问,可看它那脸色,话又乖乖窝回去了。还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许是它出去溜达?可隔年杜衡又抛了一回,这回桐少舫的话没窝住,火急火燎地找到苏子和,咭咭呱呱说了一大摊,苏子和就笑,笑得挺凉快:桐少舫啊,你当它永远不长哪?!你为人时候白活了那么些年,没本事讨上老婆,不晓得人间滋味,总不能指着别人跟你一道吧?!现下正是春天,连空气都肉粉粉的,它么……呵呵……

嘎?!原来是……是……是……发情……

水落石出。

桐少舫一张糙脸差点没臊出血来。觉得实在是亏欠了,于是早早守在门口,候杜衡回来,忙前忙后,殷勤得有些惶恐。

杜衡对着桐少舫诚惶诚恐的殷勤,脸上始终是阴森森的。一转身却在眼角眉梢那尔漏出些“熬”出来的怨,说不清多少又疼又痒的东西熬在里头,怨急了,都捎带点儿恨了,要生啃他一口才甘心似的,狠叨叨。

它盯桐少舫,剥皮剔骨样地盯,盯得桐少舫一阵阵发怵。怵便怵,还没到“怕”的份儿上——还把它当“它”看呢,狗崽子嘛,能反得上天去?!

他咳嗽一声,把那碗准备好的肉骨头推到它面前,找个由头就溜。三溜四溜,把影儿都溜没了,它还盯着。

看看,把条乖乖的狗崽子生生熬成匹阴森森的狼。熬还不怕了,怕憋,多好的性子也给憋坏喽!

等桐少舫觉出杜衡的性子有长坏的苗头——狼的尖牙利爪,狼的阴森可怖,狼的心肥胆大,全长齐了。长齐了就有戳出来的一天。戳出来就不缺挨扎的人。

桐少舫头回挨扎是在两年前。那时正是暑月里,天气燠热,他顶着大热的天卖了东西,凑了铜钿,买了素面,从市集上回来,热得奄奄一息,要死不活地爬进家,赶紧找把烂蒲扇打上,衫子除干净,全身贴在凉席上,缓了半日。等他缓过来,丰赡早已将几十碗素面吃了个净盆大碗,现下么,抱块糖球睡个热火朝天了。一副吃饱就睡的窝囊样。

咳,这就是当老子的。你看看那些家里头孩儿多的,当老子娘的哪个不是护着最窝囊的那个——巴巴从牙缝里挤俩钱儿,都得喂那个口里。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无怨是无怨,天毕竟太热,眼看就要热出好歹来了。桐少舫无奈,挨过丰赡身边,轻轻拍它,拍出许多讨好,哄:乖,吹口气风凉风凉行不?……

不理,掉个大白屁股对他。

半晌不见动静,他又拍,不想那家伙对着它老子就是一吼,差点没吓翻了他去!

原来,因桐少舫无有铜钿,它饥时多饱时少,心里置气,时常将个大白屁股对着他,半点也不晓得它老子就是那穷得光剩个卵的;更不晓得它老子为了养活它,大热的天成天在天界各个犄角旮旯里捡破烂,都快热出好歹了,想哄它给凉快凉快,它鸟都不鸟!

团扇吧?!偷鸡不成蚀把米才真!

米是蚀了,可还得哄啊!热死,哄得一顿算一顿。

桐少舫围着这个难哄的打转,压根儿没注意——那个平日里最好哄的正贴在墙根那儿,盯着他脱成光板的身上看。那目光好生缠绵,还净捡暧昧处拨弄,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样子。盯着盯着,盯到那团大白屁股上,慢慢就凉了。

发了情的狗崽子好梳弄,发了情的狼可没那么好打发。瞧瞧墙根边上那个,情发狠了,泻又泻不出,憋得阴森森,酸唧唧,话说出来就不对味了,它说:

你要风凉么,简单,在它肚上划个口,一挤,风珠就出来了。

桐少舫被它扎到,麻得慌——噫!怎么……怎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哇!怎么出去几趟性子就变了个翻天覆地?!

麻归麻,崽子走的道儿不对了,总得拽一把不是!

他打哈哈:“哈哈……不用不用,划个口它哪还有活路,我哄哄就好。”

“你下不去手?我帮你。”

他还没开口答话,丰赡已吓得窝进床底,屁股太大挤不进,剩在外边,抖成块死肉。

“哈哈……真不用,你瞧,它不是吹了么。”

又盯他。盯得他千疮百孔,心里打抖,实在支撑不住,想溜。没等他脚底抹油呢,那个就掉头先去了。

他看着它去,松了口大气,猛不丁瞧见它竟高过门框了,得弯了腰出。

噫!狗崽子长大了!

可不是“流光容易把人抛”么。

桐少舫忽然想到,杜衡来这儿也有十好几年了。又忽然想到,近来这一两年鲜少见到杜衡变做原身模样,都是“人”来“人”去的,狗性在“人身”里隐没下去,狠劲却浮起来,跟它身板上挂出来的肉块儿似的,纵横交错,叫人心里毛毛的。

“毛”在他心里慢慢酝酿,差点儿就酿出些名堂来了,却被丰赡的大白屁股一把拱掉,他回头,正看见它抖索索地将身子一点一点拱出来,边拱边哭,两只眼肿得核桃大。哭笑不得了,抱过来哄,顺道威胁一番:“下回要是还这般不晓事,就将你交到杜衡手上!”

这风虫是只软脚虾,也就欺欺桐少舫罢了,现下经了这么一吓,吹得不知有多卖命!

桐少舫吹着凉风,想着等这热过去,赶在秋凉前到老头那儿去混几斛子酒吃。

这一想就没了边际,天马行空,那点“毛”早存不住了,哪能让这脱线的嗅出味道来。就这么三迷无道的吧,接着混。混到后来,秋凉也凉过了,硬是没拨出空来逛荡到老头儿那去。怎么呢?原来事儿出在丰赡那头——这家伙身上的膘一天重似一天,桐少舫试了好几回,想抱上它一道,不想连飞起都不能够。总不能剩它在家饿死吧,于是就这么一拖二拖三拖,从夏拖到秋,从秋拖到冬——把他给馋得!肚内的馋涎赛过螃蟹!他想,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迟早有天给馋死,就把贴墙根站着的那个叫过来,光明正大地使唤,让它到老头那儿去弄些酒来。那个默默地去了,抱了三坛回来,默默地沥了,烫上,直送到他跟前。多熨贴。

这熨贴是从情根上生出来的,格外地柔。

可惜了,这“花”太不解语。不仅不解语,还脱线得叫人捶心肝。摊上这样的,杜衡可有得熬咯!

桐少舫哪懂得这么多曲里拐弯的东西,他只晓得有酒了,有秩序了,有个可方便使唤的了。他小酒喝着,镜子照着,还时不时腾出点空隙往腿上抹姜汁(偏方,说是抹了能生出腿毛来),朝脸上贴猪尿脬(又是偏方,说是猪尿脬一滚,人白过雪),那东西骚性大,亏他受得!

瞧他这阵忙!哪儿有余裕去“解”什么“语”。

杜衡的熨贴就好似一张琴,对了头嚼料的牛,无有知音呀!

一张琴,一头牛,啥辰光才对得上,没人说得清白。

人说不清白,老天却会造事端——那年夏天热得反常,将人热脱坯去;好容易熬过,不想又来了个严冬。冷,那是真冷!桐少舫自位列仙班,放到这儿来以后,几十年光景,不曾见过此种冷法——大油桐树边上那眼活泉都给冻上了!真真应了乡间俗谚“春在头,卖被置牛;春在中,十个牛栏九个空;春在尾,卖牛置被”。他翻开老皇历一看,可不是,立春正正在正月初一的头天。

嘶!冷风夹带着寒气,砭得人骨头疼!

桐少舫怕热喜冷,家中向来不曾预备棉被之类,年年冬天盖张小薄毯子就对付了,可那年那冷,无论如何是对付不过去的。

怎么办呢?他滚做一团,翻来覆去,最后把主意打到了杜衡身上。

杜衡正贴在墙根那儿,闭目养神。也确实是累了,早上刚平整过洞府,下午又去了趟西宿岛,将地拢上一遍,入夜前还上了道后山,伐了几十根老圆木下来,预备造条船。它只能这么累着,把那些该想不该想的一齐累死,省得他们一路纠缠。

它刚把念想蹬掉,未料那念想里的角儿又纠缠过来。还死皮赖脸的,蹭它,磨它,要它变做原身,好做他的棉被。

实在是挣扎了。

桐少舫才不晓得这其中的百转千回呢,安安心心,搂上便睡。边搂还边摸,边摸还边赞:哇呀呀!好块暖皮!

当它是块熟皮子呢。全无感觉的那种。它却被他抚得春回大地,一阵阵地热,热到后来就不太对劲了,要走火。

桐少舫觉出不对劲来,是在一刻钟之后。那之前,杜衡卷起一条糙舌头,从他的脸舔起,周游完脸便游游移移地朝下,到了脖颈子。事情到这儿还是狗崽子与主子之间的玩闹嬉戏,没出大乱子,场面也控制得住。后来到了胸膛那儿,腰那儿,这脱线的也没觉察出啥来,光疯痴痴地叫痒。一刻钟后,星星之火蔓成燎原之势,狗崽子收不住,狼的心肥胆大就戳出来了。

桐少舫突然觉得腰上紧得勒,气儿上不来,有些过头了,于是想拍拍杜衡,让它松松,它却不动声色地把条后腿挤进他腿间。

啧啧!这家伙看上去脸老憨了,不想却是个“憨脸刁”!不声不响,该做不该做的,它都做全了。桐少舫再脱线,也嗅出味道有些不寻常来,他说:“哎?天冷是冷,你这样勒,热得慌哩……”

话音未落,桐少舫就觉出大腿根那儿……有条热热硬硬的物件……

他线未脱完,依旧闹不清楚现下是个什么状况,又说:“你拿了吃食上床来?不兴这样的,招蚂蚁。要饿了,先下去吃干净,洗了手再过来。……”

哇呀!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俩字,呼痛的——舌尖被杜衡挤进来的糙舌头卷住,一口咬,咬得他头皮都疼麻了!

他想说:“娘喂!咬我做甚?!却被杜衡的舌头磨成几个哼唧。

不对!

桐少舫线脱完,终于觉出事情的味道有些败来。

那热热硬硬的物件……

他凭着猜度,凭着直觉,凭着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它不是吃食,而是杜衡身上带的,公的都长,用来撒尿的……

又不是春季里,这东西起来做甚?!

他想问,腾不出舌头,想琢磨,腾不出脑子。

已是气急败坏。

于是他扑棱。死命扑棱。但杜衡变做人身,单手就制住了他。加上两条腿,够了。他扑不起来了,就扭,越扭越不对劲——那家伙的脸涨红,显出十分蛮霸来。这样的杜衡他可从不曾见过,立时被扎得全身发麻,似被鱼枪标中,连扭都扭不得。

趁他扭不得,杜衡的手滑下去,一把掐住他的腰,往下,再往下……

这下可了不得了!

桐少舫瞪大了眼,想拿眼神阻住它。这一瞪就更了不得了——那家伙的眼里满都是那种公的对母的看对了眼的样儿!熬出来的尖牙利爪、阴森可怖、心肥胆大,都在里头戳着呢!

公的对母的看对了眼,那没甚,随它们闹去。

可一个公的对另个公的看对了眼,那就致命了!

桐少舫来不及细想,光为脱身,又扭,这一扭更坏,把它的粗喘都给扭上来了!它想把他的腿掰开些,压上去。眼见着事情急出了境界,他装“死”,哼哼一声“痛”,它手上的动作即时就缓了、柔了。狠归狠,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就趁这当口——过了就啥都没得救了——他一脚踹过去,正正踹在它伤过的地方上!这旧伤始终医不大好,下雨落雪不必说,天寒些都要痛进骨头缝里的,那一脚上去,它就软了,光屏住一口气,忍下那阵痛,都不知要费多大力。它痛得两只尖耳朵细细地颤,眼睁睁地看着桐少舫跳下床,驭上风,逃得不见踪影……

那一躲就是好几个月。若不是怕丰赡饿死,他可能就躲到天边地底去,再不回这洞府里。

杜衡料定他不得不回,就守,定要守到他回。几个月后,他回,两人一照面,桐少舫便拍拍它肩头,假做没事人模样,可实际上呢,覆水难收了。

过了两年这种你追我躲,你明我暗的日子,桐少舫是越来越怕,越来越不敢使唤。虽则杜衡不等他使唤就把什么事情都弄妥帖了。

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是个太平天下。

可是春难熬哇!

这两年的春,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熬过去的——杜衡常常用那种绿得发蓝的目光盯他,当他一块鲜肉吊在那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一把把他拆喽!

咳!青黄不接春三月,还有比肚皮更难打发的哪!

该如何是好……

桐少舫又啃了口棺材板,抬头望向屋顶——洞又烂得大了几分,已然是经不住这梅雨天气了,雨水渗过他头上的斗笠滴进他衫子里,越发衬出那种愁惨来。

唉……晚上去苏子和那儿借住一宿吧……

三、欢喜酒

桐少舫一般选在傍晚时分到苏子和那儿去。因由说起来很简单,饭点儿,能捞几斛子酒喝。边喝边豁拳头,放松了,享受了。加上周遭各样精怪纷纷带了酒水来凑趣,动不动就热闹过了头。

但苏子和不怕,他爱热闹。也爱引逗。自两年前那个冬夜,桐少舫衣衫不整气息不匀兵荒马乱地蹿他这儿来以后,他就明白,热闹上门了。

这多好。特别是春日里,桐少舫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戏也是,一出接一出,若再添上些行头,简直可开个戏班子。他引逗完这个引逗那个,搅和出柴米油盐酱醋茶来,日子再不寡淡。他一见着桐少舫就像见着各样调剂,对他简直都“偏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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