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什麽时候学会藏心事了？”王曦落看著眼前的火堆，冷不防冒出一句。
杨楚轻叹一声，用树枝翻了翻火堆；火烧得更旺，印得他眉间跳动的淡淡影又暗下几分，“你可曾恨过我？”抬起头，正见对方诧异不解的目光，接著道：“叔父一直派人追杀你，又将你扣留在沈府让你受不了不少苦……”
王曦落沈静一会，突然笑道：“你在害怕？”
“不可否认，会。”杨楚诚实道。
“那如果我恨你，又如何？要离开我？”王曦落挑起眉，一如既往的反问。
杨楚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不会。”
王曦落哈一声笑道，“那你问来做什麽？”过後，轻握住他的手，道：“沈风行是沈风行，你是你。”
“师傅……”杨楚脸上浮现淡淡的喜悦。
“况且，沈风行才不会对我说那些恶心肉麻的话。”
早知道他就吐不出象牙来，怎麽也得偷空损自己一番。杨楚才好心情一扫而空，硬生生逼出个苦瓜脸来，当真哭笑不得。
“好啦，别尽想些有的没的，早点睡吧。”说著，拢紧身上的被子，轻轻靠到对方的颈间。
火堆还在燃烧，杨楚低头看著熟睡的容颜，嘴角扬起轻柔的笑。伸手将他环住，轻喃著在他额前落下一个亲吻。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四十三章
天灰蒙蒙的，尚未全明；篝火燃尽，只剩几缕烟丝冉冉腾升。陡然间，宁静被打破。拂面微寒的风中，夹杂著数十轻巧的脚步声，起落间带起沙土细微的流动。
杨楚戒备的睁开眼，将怀中人搂紧的同时按住身旁的剑。
晨幕中，人影以疾行的速度穿梭在胡杨林间，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过後，一切安静，但空气中浮动著剑拔弩张的气息却越发让人窒息。俄顷，沈稳的脚步由远而近，来人的相貌也在靠近中逐渐明晰。
一袭紫银色镶金边长袍衬托著挺拔高大的身躯，朗眉下灼然有神的双目转瞬不动的看著篝火後相拥的两人。
杨楚张嘴微惊，而後眼帘一垂，轻唤道：“叔父。”
“小楚。”沈风行声音中透著失望，轻叹道：“你年纪小，易受邪教之人蛊惑，趁未酿成大错前，速速回叔父身边吧。”
杨楚轻轻低头，看见王曦落不知何时睁开眼，眼色阴沈地盯著沈风行，当发现投来的视线时，又转头看向自己，然抿唇沈默著，出奇的平静。
“叔父，对不起。”杨楚抱著王曦落起身：“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沈风行蠕唇，突然暴出一阵大笑，笑声回荡在林间，似要惊落满树的黄叶。“好！很好！落堂主，你果然有一套，竟让我心爱的侄儿对你如此的死心塌地。”
王曦落嗤笑一声，握了握杨楚的手，而後放开，步至沈风行跟前，露出似笑非笑的眉眼道；“想不到沈盟主一把年纪肝火还这麽旺盛，大清早就动刀动枪。对付王某一个无武之人犯得著这般小题大做？”
沈风行哼笑著，目光冷了下来：“呵呵，对付谋反篡位之徒不谨慎一点怎麽可以呢。”
谋反？篡位？杨楚听得出他的话中有话，不解道：“叔父，你说的是？”
“小楚，你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险恶。”沈风行瞄了一眼王曦落，正色肃然道：“花子渝在十多年前就勾结朝廷一些兵权在握的将领，意图谋反。若不是当时九王爷及时识破他的诡计，现在朝廷武林恐怕都是这些妖魔余孽的手中玩物。”
沈风行走到王曦落面前，抿出一丝冷笑：“现在全武林的人都知道花子渝没死，而他的手下正为他奔波行走，你说他们到底有什麽目的？”越过他，走到杨楚身边，将一封信函放到他手里。
“九王爷在朝中德高望重，对皇上忠心耿耿，却险些送命在这些人的手上。”沈风行压下声音道，“小楚，你送他去救花子渝，就是助纣为虐。如今西夷蛮人听闻邪教卷土重来，亦蠢蠢欲动，想要再次入侵中原。”
“还记得当年玉门关一战，你宋叔为保卫疆土，不幸葬身沙场，随行军队死伤惨重，更不用说祸及的平民百姓。而他们──”怒目一瞪，手指向王曦落，厉声道：“却要让武林动乱，国家陷入危境，引发生灵涂炭，你说他们还是人吗！”
杨楚翻开信函，里面是一张详细的兵变计划，署名是花子渝。深吸几口气，用著颤抖的手将信函放到鼻间轻嗅，发黄的纸张中透出残余未散的迷迭香。书信是真的。抬头看向王曦落，但见他双手负背，微阖的眼中读不出是何神情，沈默不语似在等著自己的抉择。
沈风行没有错过杨楚眼中一闪而逝的犹豫。“小楚，武林虽不属於朝廷管辖范围，但维持江湖稳定，框扶正义乃永不容辞之事。你身为大夫，更应怜悯世人，而不是助那妖人掀起江湖血腥。”
“给我拿下。”说罢，一挥手。埋伏在林间的聚贤山庄弟子同时跃出，包抄而近，瞬间，长剑皆出，划破清晨薄雾，指向相同目标。
“师傅！”凝聚的杀气使杨楚猛然惊醒，眼见剑光逼向长身而立的黑色身影时，剑一提，迎面挡向来自四方攻击。
然而一道更快的身影轻掠而过，在风起时出剑，风过後收剑。
惨叫在寂静的林间蓦然响起。冲在最前一批的白衣弟子应声跪跌於地上，捂腿呻吟，鲜血流淌间可见脚根皆被挑断。
青衫微扬，逆风吹开的长发中，黑眸冷如寒冰。
余下的白衣弟子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停步，目露恐惧之色。
意料之外的拦路虎。沈风行眉头一叠，切齿道：“君意随？”
“滚！”对方沈声轻喝，伴随著暗红长剑发出的一声清鸣。
那一轻喝内力十足，震得那群弟子手脚皆软，险些弃剑而逃。
明明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但那高深莫测的武功和凝聚於身的寒气，直让人连抬眼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沈风行分明感觉到他的怒气，然眼神流转後，不动声色的挑眉道：“若是率著教中弟子前来，或许我还会避忌几分。不过现在，你孤身一人，恐怕容不得你嚣张。”说著扬嘴一笑：“话说回来，我还想领教领教花子渝门下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君意随冷眼看著他，紧了紧手中的剑，眉间轻蔑之色皆现：“就凭你？”剑气激荡，扬起地间尘土。沙石迷眼时，青衫飞扬，屏息间，已杀至眼前。
风过树鸣间，纵横著剑气掌风。顷刻，两人已过招数百。就在众人以为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时，纠缠的身影中传来一声闷响。紫色的身影重重摔落，在地上翻滚两圈後，吐出一口鲜血。
剑横颈间，君意随冷声道：“比起苏慕晴，你还差得很远。”说罢，手腕一动，欲要取其性命。“当”，横划的剑身被另一把长剑格住。
杨楚抬起头，昔日温柔的眉眼含著愠怒，厉声道：“够了。”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四十四章
视线相迎，偶然瞥见那双不带任何杂质的清澈眼眸中，自己冷绝无情甚至有些狰狞的面容。仅此瞬间，某种无以名状的厌恶犹如细针刺入心头，君意随身体一僵，倏地别过头，撤去手中的剑。
杨楚见状，亦抬手收剑。扶著沈风行，让他靠坐在树边，探脉发现并无大碍，便唤来呆楞在侧的山庄弟子前来照看。而後转身，一步步走近由始至终都双手负背，立於胡杨树下的黑衣男子。
清晨的薄光映出他平凡的相貌，然便是这样一个平凡相貌的男人身上，有著惑人心魄的狂傲不羁。曦落，他愿倾尽一世柔情守护的男人。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做出伤害他的抉择。
“师傅。”杨楚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开口：“我要暂时离开……”
王曦落挑眉道：“你相信沈风行的话？”
“我不敢说相信，但也不敢说不信，有些事我想亲自证实。”杨楚动了动唇，消声片刻，突然发出一声苦笑：“我不想一直做著糊涂的局中人。”
清清楚楚的，将他的失落与苦楚尽收眼底，王曦落心中不由腾起一股罪恶感。不愿提过多江湖的是非恩怨，想方设法遮掩搪塞，担心的就是他会像自己那样被尘世浊气所染，无法做到心底清明。
然而自己却忽视了彼此间几近敌对的身份，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不正视，由不得置身事外的。便是有著这般和那般的三缄其口，才会使他看不清，理不透，陷入犹如蒙在鼓里的痛苦中。
杨楚能给自己十分的信任，自己为何不能同样给他十分的信任呢？相信他，相信他即便在这江湖恩怨和纷争中，仍能保持著那颗清澄的心。
王曦落垂下眼帘，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那你还会坚守以前的承诺吗？”
“会。”目光一如从前般的温和带笑，语气也一如从前般的坚定不移；杨楚抚上他脸，小心翼翼的碰触著，最後倾身上前，在他脸侧轻轻点落一吻。“一日为师，终身相随。”
王曦落横了他一眼，“好歹是个名门正派的，行为注意点，让人说是勾结邪教也就罢了，可别捧著个色狼的头衔回来，否则有你好看的。”
“我不介意成了色狼，只希望那头小羊别跑丢了。”眼见王曦落因他的话火气攻心，挥爪打来，杨楚立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柔声道：“曦落，等我。待一切事情都了结後，我们一起找个地方隐居……”
怀中飘来很轻的恩声，杨楚满足一笑，轻轻将他放开。
回到沈风行身边时，他正在闭目凝神，调整气息。
“叔父，我去把马牵来。”
沈风行缓缓睁开眼，看著正渐渐走远的蓝色背影，心中郁结更甚。杨楚是他看著长大的，却抵不过和那妖人相处的短短几年产生的爱慕，不被信任的恼火顿时涌上心头。再加之堂堂武林盟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惨败在邪教人手中，是何等耻辱。而且，对方雪上加霜的将自己远不如苏慕晴相比的话说出口。咬牙切齿不足以解恨，低声对一旁的弟子道：“雷火弹带了没……把他们给我炸了……”
“这，盟主……”
“快！”沈风行瞪眼怒喝。弟子不敢违命，只得颤颤的从腰侧掏出雷火弹。
正在动手的瞬间，四周突然响起马群的嘶鸣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凛然不可撼动的威严男声：“你们在干什麽？”
寻声而望，只见一队数十人，穿著鳞光闪闪的铠甲，手持剑枪，神情冷竣。当中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骑著高头大马，执著马鞭指著沈风行道：“你是何人，竟敢带人马闯入玉门要塞之域，有何企图？”
沈风行不料今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阻滞，眼神阴霾到了极点，但碍於局势不得发作，只能暂时退让，用眼神示意弟子暂不动手。踉跄而起，举步上前，微一拱手道：“在下沈风行，是聚贤山庄庄主。这位想必是镇守玉门关内，赫赫有名的吕策将军，失敬失敬。”
“江湖中人来此地干什麽？” 吕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拧起浓眉道。
“打扰将军实感抱歉，在下此次前来，只是想寻回侄儿……”
吕策的目光在白衣弟子身上巡视一圈，冷哼道：“寻侄儿需要这般劳师动众？！”
沈风行强压心中怒火，陪笑道：“惊扰了，沈某这就离去。”眼见杨楚牵马而至，於是挥手，带著一众弟子匆匆离去。
王曦落站在原地，目送著杨楚离去的背影，动了动唇，终究什麽也没有说出口。
吕策翻身下马，上前几步。君意随闪身护到王曦落跟前，手按剑鞘，戒备之色跃然眉间。
然而对方只是顿了顿，便道开口问：“这位可是君意随君公子？”
君意随微微一怔，冷声道：“恩。”
“延卿前日捎来书信，把事情始末都告诉我了，若两位方便，请随我到军营一趟。”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四十五章
高高的土岭上耸立的是巍然的烽燧，土岭下则是连绵数百里的军营。军营中帐篷林立，旗帜飘扬，时不时有手持武器的士兵巡逻。干热的空气中，除了浮动的尘屑，还隐隐散著马粪和骆驼刺的味道。
“从延卿截获的密报看来，沈风行已带领一批江湖人士驻扎在天山南麓，企图与西域夷人联手，占领天山至玉门一带作为进攻朝廷的要地。”吕策在桌案上的军情地形图稍作比划，分析著眼下的局面。“西域夷人兵力单薄，我们可以趁其气候未成，率军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如何对付天山上的江湖人士，恐怕还需要两位的相助。”
“青衣教众会在三天後到达。”君意随在一边淡淡开口。
“沈风行的野心还真大。”王曦落鄙夷的嗤笑一声，目光在地形图上巡梭片刻： “不过天山一带地形复杂，气候酷冷，易守难攻，我们还得花费些周折。”
“这点大可不必担心，江湖人士始终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善於利用地势，更不精通行兵布阵。前几天我已派出人潜入其中，密查他们驻扎之地，相信很快就能从取得的调查中找出他们的破绽。”
“将军精韬略，善运筹，实令人佩服，但……”王曦落眉间浮现一丝忧虑之色，欲言又止。
此时，军营外来人禀报京城有急信传来，要吕策亲自过目。吕策不敢耽误，只能暂时放下商议之事，吩咐士兵带两人到帐篷休憩後，告辞而去。
军营里肉食以羊为主，王曦落吃不惯膻味太重的食物，硬著头皮咽了两口就搁下碗筷。起身回到帐篷里，挑明灯火，把今日在当地收取来的草药端上矮桌。
偶有微风吹入帐帘，带起烛芯跳动，在蓬布上映出轻轻颤动的黑影。
不知何时，黑影又多了一条。
“意随？”王曦落朝门口看看，见黑影杵著不动，便唤道：“进来坐吧，外边冷。”
火盆里的火正烧得旺盛。君意随静静的坐在王曦落身边，专注地看著他把各种草药堆放进一个小纸包里，然後折叠成方形，整齐的搁置在一旁。灯火在他侧脸轮廓勾勒出的线条淡然柔和，让人有瞬间失神的撼动。
“我说意随啊，你对著我张老脸都十几年了，还没看厌啊？”王曦落悠悠放下手中的药包，调侃一笑，突而瞄到他抱著那把日夜不离身的暗红长剑，正襟危坐，不由皱眉轻斥一句：“你看你像什麽样，快，把剑放下。”
对方顿了顿，沈吟片刻，才把剑放到脚边。
配合的举动取悦了王曦落，於是老狐狸笑吟吟地从满地的大包小包中挑了几个，塞到他怀里：“这些是给你的。”
“曦，你留在这里。”清冷的眼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担忧：“上面危险，若真的开战，我怕无法照顾你。”
“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一次生死战。”王曦落有些无奈的苦笑道：“他们虽然不懂兵法，但沈风行暗中收纳不少中原甚至是异域的高手，都是相当难缠的角色，封无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不是後来及时把铁血掌的毒逼出来，你现在早去地府报道了。”
“所以啊……”微微侧转身子，执起对方的右手，握在掌中。
“还是让我跟著你吧，至少有个照应，再说像你这种从来都不懂得爱惜自己的人，”王曦落冷不防将握在掌中的手搁到桌上，锊起袖子，果不其然的看到上面新添了几条深红色的伤痕：“我还怎麽放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