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知道我放著受伤的人不管，准会责怪我的不是。”杨楚笑著，垂下眼：“没事的，他……狡猾得很，别人要害他还得看有没有那本事呢。”话语极低，似只说给自己听见般。
沈风行哪瞧不出他心思，从晚饭到现在，愁云袭眉，口上不说，心里头早狠不得有匹能飞的马，让他急赶到师傅身边。现在事发突然，无奈只能以大局为重。“既然如此，解毒的事就交你了。”
杨楚闭著眼，许久才吐出个恩字。
沈风行本想好言安慰他几句，但刘清匆匆赶来，给他使了个眼色。不敢耽搁正事，於是留下一句叹息後，转身离去。
受伤的弟子陆续被下人带走，中途免不了发出的痛苦呻吟。
杨楚似乎与他们相隔绝，看不到，听不到，如木鸡般站在花园里，一动不动。
微寒的风撩醒停滞的思绪，举起手放在眼前，轻轻弹去仍粘在指尖的粉末。
与王曦落一起的日子太过安逸，安逸得以为能与他在莫离谷无忧无虑相守一辈子。他是谁，打哪来，打哪去，自己从没在意，也不曾没想过在意。
昔日的因，造就今天的果。下落不明，生死为卜，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如今还得依靠别人打探行踪。
杨楚突然低低地笑了，带著些哭腔，手在袖下紧握成拳，轻喃著：“老狐狸，若是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定是很开心吧……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话音刚落，刺目的鲜血顺著指缝无声滴下，刹那间染红了满地翠绿。
夜凉如水，风吹得走廊琉璃灯内烛火一闪一闪地跳动。
“轰──”聚贤山庄藏风楼地下室的门应声而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沿石阶而下。
王曦落抬眼瞄了一转，随即打上大大的哈欠，闭上眼继续若无其事地睡觉。
这般视而不见的傲慢态度惹怒了对方，一道晦涩难听的声音高高响起：“妖人！”
王曦落嘟哝了几声，依旧躺在石床上，对他不理不睬。
“大胆，竟敢如此不敬，见到盟主也不下跪行礼？！”
“吵死了！”王曦落不满地皱起眉，当头回喝了他一句。睁开睡意惺惺的眸子，随意打量了一下来人。灰色锦衣，面容削瘦，留著两道卷翘的八字胡子，十足一仗势欺人的鼠辈。
“哼，我还以为是个什麽大来头的，就这德行？”王曦落从石床上盘腿而起，吊起眉毛，狐疑道：“他是你的头，可不是我的，我为什麽要跪他？”
不等对方开口，又讽刺道：“再说了，人家沈盟主都没开口，几时轮到你这跑腿的说话，说到不敬，阁下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你！”灰衣男人气结。
“萧湘子，你且退到一边去，我还有正事和落堂主商量。”沈默半天的沈风行终於开口，摆手让他退下。
萧湘子心有不甘，但碍於主子在场不好发作。狠甩袖子，退到一旁站好。
鼠头蟑脑，王曦落不由嗤笑，蔑视更添几分。
沈风行走到石床边，弯下腰认真端详王曦落的脸侧，好一会才摇头遗憾道：“落堂主与令兄果然是泥云之别。”
“泥有什麽不好？可以栽花栽树起房子。”几根银针顶上对方下颔，王曦落咧嘴一笑，眼在俊逸的脸上打了个转儿，鼻间轻哼：“只怕有些人连泥也不如。”
沈风行垂眼瞅了瞅那几根带著威胁的冰针，突然大笑著直起身，拍了两个响掌：“有趣！有趣！王老爷子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仅成为天下第一医而且这般得生龙活虎，定是欣慰。”
王曦落绽出不带一丝温度的微笑：“好说，若是让我把当年杀害王府一百三条人命的畜生带到他面前给他磕头，他定是更为欣慰。”
“你们王家世代习医，可你爹放著衣钵不去继承，偏去做什麽商人。”沈风行状甚无奈地摊了摊手，惋惜道：“结果呢，不但赔了一个儿子的性命，还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你说他这不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吗……”
“他活不了我替他活著。”王曦落侧头迎向他的视线，傲然道：“我要亲眼看到那魔头落得应有的下场。”
“所以你就投靠花子渝门下，当他的走狗？”沈风行发出一阵冷笑：“身为大夫却要手上染血，不觉可笑？”
“这点不劳盟主费心。”王曦落拂开飘於额前的几咎发，气定神闲道：“即使今生无法行医，也会有人将我的医术传承下去。”
“看来沈某的如意算盘是打错了。可惜啊，原本想著若你老实供出青衣教最近在密谋何事就让你少吃点苦头，留条贱命。”沈风行拽起王曦落的领子狞笑道：“敬酒不喝喝罚酒，你别怪我无情。”
直勾勾的眼神盯上前去，王曦落扬起嘴角讽刺道：“沈盟主当年大意地将我爷爷学针灸用的人模当尸体，让王某逃过一次死劫，这会怎又大意地忘记在你手中的可是天下第一用毒高手？”
笑意更浓，带著微寒，斜眼道：“我的衣服你也敢碰？!”
沈风行闻言一怔，脸色微变，随即松开他的领子，後退几步，下意识地往自己的掌心看去──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哈哈哈哈！”王曦落仰起脖子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落堂主还真懂得开玩笑。”沈风行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手握成拳，硬将愠怒荡散，回笑道：“正巧我身旁这位也是用毒高手，要不你们切磋切磋，我想你会很感兴趣。”
手一扬，几道内力破空而出，震住了王曦落的穴道。
晾了半天终於能出风头的萧湘子迫不及待的取出一个小罐子，阴笑著上前：“游戏现在才开始呢。”
王曦落动弹不得，但仍习惯的扬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江湖二流货色也敢在我面前卖弄，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萧湘子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别那麽早下定论，夜还长著呢，我们有的是时间了解，到时候你自会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二流货色。况且爷收集了几百种毒物，让我一一给你尝尝。”说完，吊出一只长满花斑的蝎子放到他脖子上，轻笑：“看，这是天池生长的齿蝎，可名贵了，你先试试它的滋味，如何？”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二十一章
齿蝎高举著细长的後尾缓慢爬动，所过之处皆冒出红色的小疙瘩。强迫漠视颈间的刺痛，王曦落哼笑道：“你真了解我，知道我喜欢这玩意儿。”
萧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捏著蜷曲胡子，昂首得意道：“那是自然，上次冯家村享用的冰蟾毒想必还记忆尤新吧？这次的毒可是厉害百倍千倍，只怕你受不起。奉劝你乖乖告诉爷想知道的事，”朝坐在旁边看好戏的沈风行殷勤一笑：“那咱们万事好商量。”
“我不想和畜生浪费唇舌。”王曦落挑高眉，眼中闪现出一丝兴奋来：“况且今晚有小齿蝎陪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别破坏我的雅兴。”
“放心，它会好好地陪你。只要轻轻一蛰，”萧湘子在半空中做了个虚刺的动作：“就算是抗毒能力再强的人，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呵。”阴险的笑容越发扩大，满意的看见齿蝎已攀至对方下唇处，晃著如钩毒尾。
“所以，你可要小心咯。”王曦落露出高深莫测的一笑。微垂下眼，双唇成缝，对著齿蝎轻轻吐出一缕微薄如丝的气息。
萧湘子以为他想吹走蝎子，正要嘲笑一番，然眼光一瞟，赫然发现适才还高高挺起毒钩的齿蝎软塌下来，温顺如情人般靠在他唇边一动不动，嘴一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无知鼠辈。王曦落玩味一笑，压下声音命令：“去。”
齿蝎顺从地扭过身子，离开他的唇。挥动双钳，沿著臂急速下爬，朝萧湘子飞奔而去。
“这这这……”萧湘子见齿蝎来势凶猛，吓得面如菜色，惊慌失措地缩到沈风行身後，颤颤微微伸指道：“盟盟盟主……它它它它……”
沈风行拍桌而起，怒道：“废物！”
挥出一道掌风，瞬间将齿蝎打飞到墙上，成了一摊肉沫。
萧湘子惊魂未定，直拍胸口深喘气，连沈风行的怒骂没听进。
沈风行哼笑一声，走到王曦落身边：“果然有些本事。”
“不敢当。”王曦落淡淡回道，视线落在别处。臂间蓦然生痛，对方强行把他散漫的注意力集中回来。
左肢被硬生生卸下。
窒息的剧烈疼痛迅速袭上心头，王曦落闷哼一声，险些昏倒。
“吹口气就能控制毒物，我看少了一只手也无所谓吧？”沈风行抓起他的发，逼他仰起脸，眼中尽是阴霾：“姓王的，别以为我治不了你，真把我惹火了，你有得是罪受。”
似要把头皮整片剥落的痛楚让王曦落连发声都显得困难，凭著股倔劲誓不服输，瞪眼切齿道：“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怎麽了？”手中的力度陡然加大。
回应他的只有不堪疼痛的呻吟。
拍拍扭曲的脸，沈风行凑到他耳边，甚为开怀：“不妨说件事，你有死穴捏在我手中。”
额上大汗涔涔，王曦落深锁著眉头，勉力嗤笑：“我没有什麽……把柄能落在你手上。”
“你有，只是你不知道。”沈风行挑起眉，邪魅一笑。甩开王曦落，顺手解开他的穴道：“给我好好想清楚，早点供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萧湘子，我们走。”
“是，爷。”萧湘子端出一副奴才嘴脸，走到他面前领路。
厚重的石门声再度响起，只是转瞬，一切都归於沈静。
王曦落靠在石床上，大口喘气。若不是情急之下咬碎藏在舌下的避毒丸，刺激齿蝎神经，使它转攻主人，後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性命保住，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竭力翻身，靠到石壁上。撕下衣布，塞到嘴里，用唯一能动的手颤巍巍的扣住被卸下肩膀。闭紧双眼将断裂的骨头往上一推。
“唔！”痛彻心肺的剧烈抽痛刹那刷白了脸，王曦落倒在石床上，全身脱力。
脑中一阵阵的眩晕，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不由凝起熟悉的面容。
他现在不知道怎麽样了，这时辰，应该在熟睡吧。不知道他的梦中，可曾想起自己……
王曦落扬起一丝轻柔的笑，然最终敌不过疲惫与疼痛的折磨，只稍片刻便昏睡过去。
“小鬼。”
“师傅……”
“小鬼。”
“师傅！”杨楚翻身而起，气喘如牛。豆大的汗滑落额间，滴在薄薄的天蚕丝被上。待呼吸渐平，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
朦胧温柔的光在眼前晃荡，杨楚别过头，顿然醒觉自己回房时神情恍惚，连灯也忘了灭，如今三更半夜，烛火依旧通明。
将手覆在脸上用力一抹，某种怪异感觉正悄然蔓延。王曦落似乎就在他身边，但偏偏触碰不到。
无力的煎熬快要把他逼疯了。
杨楚重重砸了一下床板，气恼的掀被下床，准备熄灯入睡，暂时抛却令人脑袋发涨的烦事。
一个黑色身影豁然闯入视线。那人伏在灯前摆动著前面的药草，半扎的黑色长发被烛火染成柔和的黄色，极为普通的脸因专注的神情而变得格外吸引。
那眉，那眼，熟悉而亲切。
师傅。杨楚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目光一直盯著对方，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让他从眼皮底下溜走。
一直埋头的人似能听到呼唤的心声，抬起头朝自己看来，乌黑的眼珠子亮得逼人，带著些狡诈……还有温柔。薄薄的唇轻张，低声道：“小鬼。”
“师傅！”杨楚急急奔到桌边。
四周安静，哪里有什麽人影，只是一盏仍滴著蜡油燃烧的灯罢了。
杨楚绝望的後退几步，跌回床中。自嘲一笑，将自己蜷缩在床头一角，愣看著烛火。苦涩如浪涌起，塞了胸，梗了喉。隐於眼角的温热渐渐模糊了视线，却不敢掉落。
惧怕眨眼的那刻，会带走所爱之人仅剩的幻像。
微风卷起白纱帘帐，本是静谧好眠的夜，有人却因愁丝缠绕而独坐到天明。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二十二章
痛苦和折磨未曾间歇。萧湘子为报上次羞辱之耻费尽心思，手段百出，花样是一套套耍来。可王曦落不是省油的灯，一有机会就用毒舌毫不留情凌迟对方的耳朵。成了现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局面。
框啷框啷的铁链声响起，王曦落微微睁开眼，有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然冰冷的石床和眼前摆放的瓶罐将他拉回现实。
不知道这次又搞什麽新名堂，大概还是扎毒针，喂毒药那几样。身痛不足以虑，而真正担忧的是上次沈风行提及死穴一事。依那畜生的狠毒也不是没可能把事牵扯到杨楚身上。
来人慢慢靠近，轻巧的脚步表明是懂武之人，而非萧湘子。
张眼望去，昏黑中现出一袭豔红，浓烈得扎眼。
对方在石床前驻足，熟悉的淡雅兰香顿时飘散开来。
“红……豆？”努力撑开眼帘，借著模糊的视线，王曦落不确切地问。
两行晶莹的泪悄然滑至腮边，柳如虹素净美丽的脸上有著无法遮掩哀伤，僵硬地点了点头，呜咽道：“曦落……”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霍地跌坐在石边，眼中噙著不可置信和痛苦：“他们……竟把你折磨成这样……”
“真的是你……”温柔的语调让王曦落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却不小心扯动内伤，引起咳嗽不止。
柳如虹忙将他扶稳，替他拍拍後背顺气。
“是我，是我！”听到他唤自己的小名，怆然的心翻起一丝欣喜，赶紧抹去泪水，好让对方把自己看得清楚些。“想不到上次绝望坡一战，竟是分别……”
“为什麽……”旧事重提让王曦落深深一怔，随後用失望和责怪的眼神看向她：“为什麽教主一死，你就跟了沈风行，若不是意随上次看到你和他在武林大会上出现，我们……”
我们都还被你骗在鼓里。
王曦落仰仰脖子，表情痛苦，最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柳如虹拼命摇头，泪痕未干的脸如沾露梨花般惹人心怜：“曦落，你、我意随从小一起长大，我待你如兄，视他为弟，彼此之情胜於血亲，若不是有苦衷，我又怎会离你们而去……”
“教主死後，我被仇恨冲昏头脑，瞒著你们独自去暗杀沈风行。”柳如虹垂下长长的睫毛，凄然一笑：“结果被那禽兽夺去了清白。”
异常平淡的口气似乎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王曦落心头生酸，这些年教里的人不但咒骂她，让她背负背叛的恶名，这一切著实委屈她了。抬头抚过她的脸，带著歉意柔声道：“对不起。”
“我忍辱偷生留在他身边，想要饲机杀他，但都无法遂愿。就在我绝望要追随教主离去时，我发现有了他的孩子……”握住王曦落的手，将它带到自己微微的隆起的腹部上：“我是个女人，孩子是无辜的……曦落，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