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这样的话他会很害怕，他求我别这样。他从後拥抱我，我能感觉他的温暖与泪水滴在脸上的热烫。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被单浚乱的床上，双手被绑在床柱，浑身瘀青。
我发现半个房间都似被刮风吹过，毁了。原来昨晚在我失去意识後，猫妖跑出来了。
十镜说，它疯了。猫妖出来後，颠狂地破坏，而且要伤害自己，也要伤害其他人。他死命的从後紧抱著猫妖，才没有让它冲出去，拚博到天亮。
他无计可施之下，把猫妖绑到床上去，不停细语安抚它，但它却没有听进一句，还是挣扎。
昨晚，整个羽宫都听见了拔尖的猫叫声。
他松开绳子，我抬起手，透过血迹斑斑的断甲、指缝，我看见坐在地板上的十镜，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疲惫。
我没说一句话，彷佛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也许猫妖才是真正的我，它崩坏了。也许它是黑暗面而已，但猫妖也崩溃了。我还会远吗？
那天早上，震撼全国的事件发生了，史册上将记载───
六皇子──娆罗绯因被揭发意图夺位，连夜逃出宫。
呵，原来守娆争在杀绿蓠的时候，还把叛乱的罪证混进彤宫去了。
相比起来，我们的悲伤多微不足道。
没有人在意，宫中又死了谁人，绿蓠只是六皇子侍卫的名字。绿蓠的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吹响宫战的开战号角。
＊＊＊
「知深！！」
是绿蓠的声音！！我霍地转过头去，看见的却是比我还矮一点的，脸孔细致到会让人以为是女娃儿的绿蓠。
周遭满是甘菊的微香，那是一个童年的春天，我们进宫的头一、两年，大家都是毛头小子。
绿蓠剪得平齐及肩的发，在我眼前晃动著，他跑著，牵著我，他的手还是那麽地温暖。
最喜欢绿蓠的声音。他唤我的名字，总是柔嫩的、兴奋的、怯怯的、雀跃的，令我觉得被依赖著。早在我看见他时，已觉得这麽可爱的小人儿需要被保护。
十镜赞过我的名字，觉得很好听。可是他每次唤我的时候都拚尽了力气，声嘶力褐彷佛我要跑走了，他急著叫我回来一般。
我们平常练功的中央操场旁边，有条长廊。
总是能看见十镜与四公主的身影，十镜的个头只比那庞大的木椅高一点点，两条瘦弱的手臂推著椅背，费力的推、用尽吃奶力般推，他喘气，有时还夹杂著些咒骂。
坐於木椅之上的四公主，十镜口中的阿纯，两手紧抓著扶手，小小身子还坐不满木椅，留下了很多空位。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麽沈重的木椅子，不适合小男孩来推，善良的阿纯也满心愧疚，不断叫十镜别再推了。十镜就是咬紧牙关，摺起袖子，不放弃地推，也不要其他人来帮忙。
依他的说法是，他是阿纯的侍卫，怎可以推不动这木椅。他还是每天努力著，我跟烈朵、绿蓠在玩捉鬼的时候，总是有木椅子缓缓的「喀喀」声作伴著。
木椅的喀喀声，滚过我们的岁月。绿蓠看见袭师父那一晚，窝在被子中哭了，知道以後要跟著恐怖的袭师父习武，怕得浑身打颤。
那晚，我钻进了被窝抱著他一起睡，我表现得很勇敢，其实我心底也很怕。
回忆似泛黄的书，被风吹得快速翻动。我也看到了，十镜跟烈朵第一次打架，只因为十镜嘲笑了他的褐眼，然後我们知道烈朵因为天生阴阳眼而被父母虐打，甚至卖进宫中，是之後的事了。训练还是开始了，无论多艰苦的训练，绿蓠在袭师父面前都硬吞泪水不敢哭，因为只要哭出一个音来，袭师父只会更严厉而不会更宽容，绿蓠变得很少哭。
但这样的绿蓠，在看见烈朵开始习腿技，被师父压著撕腿时，哭得惊天动地，比他自己撕腿还惨。这样心地纯良的绿蓠，怎可能不教我们放在掌心疼爱。我们都把他当成弟。我们的感情，很好，非常好。
木椅滚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了，十镜推动木椅，越来越有力，他也渐渐的比木椅高了。我们的回忆太多，有鲜明的有模糊的。
几乎每天的，练功累了就伏在我腿上睡的绿蓠，不够几秒就地而睡的十镜，一边抱怨，一边颤著腿去把圆弯刀镖子都放回原位的烈朵。
被腿上的重量压得不敢动弹，我靠著放棹子的架子，看著万里无云的天空。那时候什麽都不重要，著紧的只是今天的晚餐，明天的训练内容。
在烈朵归来的脚步声中，我也沈睡去了。天很蓝、风很柔，吹过脸颊的时候，凉凉的。
那只是我们相处十多年间，其中一个春天。没什麽特别，非常地平凡，非常让人觉得怀念的一天。
「知深...」
我被人轻轻叫唤著，我缓慢地挣开双眼。梦醒了，在我眼前的，是彷佛跨越了十多年来到我跟前，长大的十镜。
我注意到十镜的动作，他以拇指抹拭我的眼角。我也抚上脸，满满都是水痕，明明是如此美好的梦境，我也哭著醒。「我梦到了...我们的小时候...」
十镜没说话，彷佛他早知道我梦到谁人，连问都不必。「你怎会在这儿？」
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一定寻我很久了。「我想...陪陪绿蓠......」本来在跟绿蓠说著话，不知道何时睡下的。
我用手背抹乾了泪，爬回绿蓠的身旁。
十镜看见了绿蓠的尸首，难忍地把眼神掉开了「知深，彤宫已被封锁了。你不可以留在这儿。」
我背向他，轻轻抚上绿蓠的脸「我知道，我只是想陪绿蓠。」
十镜也知道的，那些人只把绿蓠放於彤宫大堂中，连白布也没有一块，像弃置一件大型垃圾般。
我把白布带来了，我也放置了乾冰，好让绿蓠别腐朽得太快，我想保持绿蓠最原本的模样，即使他颈上的褪红太刺目。
我能感到十镜的视线，充斥著疲累。「知深，我们走吧...」他一手按在我的肩上。
「十镜，你知道吗？我跟绿蓠最後一句说的话，竟然是我不管他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我真的跟他这样说了......为什麽他等不及我的一句对不起，其实我从来没有要放弃他。」
「绿蓠会懂的。」
「我怕我现在走了，没有伴著他，他真会以为我丢下他了，再也不管他了...」
十镜没有回答，松开了按著我肩膀的手，站在原地，良久。
「十镜，你说...为什麽都没有人要替绿蓠办葬事，这样一来，他不是没法再投胎作人了吗？」
「这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事。」
其实我明白的，只因为六皇子现在涉嫌叛变，逃亡宫外，所以以前那群趋炎附势的人们，现在一个也不敢跟六皇子牵扯上关系，更别提要与绿蓠办丧礼。
六皇子叛乱一事的处分由七皇子负责，在皇储七皇子的下令下，彤宫被封锁了，空空盪盪地任尸首在腐烂。
「若四公主出面的话，或许就可以...替绿蓠办个葬礼了，不用风光大葬，只要让他入土...」
三公主不用说，但也许十镜去要求四公主，或是烈朵去要求五公主的话，就有可能劝服七皇子，让绿蓠入土为安。我抬头，看进十镜的眼底。
十镜看著我，沈寂了。他伸出手，掩著我的双眼「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六皇子现在已为罪犯，整个彤宫都牵连带罪了，他的近身侍卫更不能幸免，绿蓠的尸首能完整无缺，没拉出去鞭尸，已是要万分庆幸的事。
四公主要为葬礼一事出面了，就是与六皇子有所牵连了，她将失去了明哲保身的立场。
其实我对十镜的要求有多麽难为，我明白，只是我一直相信，十镜为了我、为了绿蓠，他一定愿意如此做。他手心的温度，压在我的眼皮上，心却如坠进冰室般寒。
「你未问过四公主，怎知道她不愿。」
我认识的四公主是多麽地宅心仁厚，著紧她的兄弟姊妹，即使不是为了六皇子侍卫的名义，是为了绿蓠，她也一定愿意给予绿蓠最後安宁。
「知深，即使她愿，我不会让她做。」
我紧咬著下唇，恨恨的问他「四公主和绿蓠，那个较重要？」
「阿纯是公主，她有政治立场。」
「那个较重要！！ 答我！！」我看不见他，无法直视他的眼睛，看穿他真正所想。我忍无可忍的大吼著。
「活著的人较重要！！」
他甚至没有考量过，就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整颗心都在颤抖，刚刚梦中快乐无忧的童年彷佛是假像。我心痛得连指尖都在颤。
「这十多年来，你有为绿蓠做过了些什麽...」我抬起颤著的手，覆上十镜的手背，扯下「待绿蓠的尸首真受鞭刑了，你才懂哭吧...」
他彷若妄闻，还在继续说伤人的话「知深，别利用我，别利用阿纯。」
这叫利用！！这叫什麽利用！！他在指责我利用了他四公主侍卫的身份，他指责我利用娆罗纯的公主身份去为绿蓠办葬礼！！四公主的政治立场是什麽！？明哲保身？就像其他宫中人一般，自私自利。我本以为十镜是不一样的、我一直相信他是不一样的！！
到了此刻，他才告诉我，为了公主的安好，他连一点点险也不想去承担。绿蓠已死了，他连最基本的、最後能为他做的事，他都不做。
「绿蓠会哭的...」我扯下他的手，放开了。
「若听到你这样的回答，绿蓠会哭的！！」凄楚的叫声回盪在整个大堂，十镜没有应答任何话。
听我这样严厉的指责，十镜也很不好过。看我跪於冰凉的砖地上，他留下一句「绿蓠会哭，是因为你放不开。」
我紧盯著砖块上的花纹，坚持著不看他一眼。如果我看见了十镜受伤的样子，那他也应该瞧见了我也正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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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我看见他的白靴跟正在远离，然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我差点忍不住想开口叫他别走，留下来。
我还是没说一句话，只是把自己踡缩一团，彷佛受伤的兽。
第四十四章
彤宫的守卫其实知道我。
他同样知道七皇子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彤宫之内。但他没我奈何，要打他也打不过我，要告状的话又不忍心。
於是我留在彤宫之内，我陪伴著绿蓠，每天跟他说著话，一些锁碎的小事、一些童年的趣事，还有我始终来不及说出口的对不起。
在我静下来的时候，整个彤宫会寂静一片，连花针掉地都听得见。
我想，冷宫大概是差不多的境况了，只要意识到此可怕的静默，我又会说话，停不下来的直说一整天。
即使我不知道，要陪伴著绿蓠多久，才算是不丢下他，才让绿蓠感觉到我的著紧。也许到他入土为安，我再也见不著他容颜的一天，也许是他的尸首终於腐烂成尘埃的一天。我不知道。
十镜依著三餐送来彤宫，他就把餐盘子放於我旁边，却一眼也没有看向绿蓠就离开。我知道，他仍在等我，等我离开彤宫。
有时我吃剩大量的餐点，他也不闻不问，他甚至没有过问过我是否身体不适才没有胃口，只是公式化的取走已冷却的食物，放下新膳食。
我们也没向大家说一句话。我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每天等他的到来，证明他还在乎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没骨气至此。
但当他来到彤宫的几十秒，我却背对他，他只在意食物新鲜与否，而不肯拖舍一眼予绿蓠的时候，我痛恨他的冷血。
这样的日子一直循环下去，日复日，我知道，我们其中一人一定会先崩溃，所以我每天都害怕，我知道我一辈子都放不开十镜，我怕，先放弃我的人是他。
日子越久，我便越怕，根本连睡也睡不下，只等早晨他来送早膳。食物越吃越少，只等他注意到，给我一句问侯。
我看著绿蓠，脑所想的却不是与绿蓠一起时的片段，而满满都是十镜。我只剩他了，我不停的跟绿蓠说。
一直到有一天，在十镜该到来的时份，踏进来的不是十镜，而是烈朵。我整颗心都揪紧了，无法呼吸，我怕十镜放弃我的一天终於来到了。
我以为烈朵会先来看看绿蓠，跟绿蓠说句话。然而我却错了，他跟十镜一样，连一眼也没有看向绿蓠。连烈朵也是这样、为什麽连烈朵也是这样......
他看著我惊惶失措的样子，开口了「知深，绿蓠的死亡不是你的错。」
「但十镜现在的样子，绝对是你做成的。」
什麽样子！？十镜是什麽样子，绿蓠死了他最多掉一两滴眼泪，要说他的悲痛他的颓废我完全看不见。
「你不去侍奉三公主，我不问你发生了什麽事。十镜呢？他每天准时把食物送进彤宫之後，什麽也不做，就守在檐上几个时辰，怕你出什麽意外。现在是宫战，他不看顾著四公主，还每天在呆看你，你们要互相折腾至何时！？他不进来，是想你自己走出去。但依我看，你是不可能的了...」
「别再跟我说该死的宫战，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尽管去照顾你们的公主们，别管我！！就像你们丢下绿蓠时一样！！快滚！！」什麽公主皇子要怎样，这个皇宫要怎样，宫战谁胜利谁坐皇位，天杀的我一点也不要知道，最好全部皇子公主互相残杀至死光吧！！烈朵跟十镜是一样的，只顾著他的公主！！「你给我滚──！！」
烈朵没有如十镜一般容忍我，他没有走，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握著我掩脸的手臂，我不知多久没接触过活人的温度。
他硬生生的板起我的下巴，我看进他的眼底。「是你丢下了我们不管。」
「你太自私了。知深门歌。」
我看著他，迷惑了。他说得那麽地深切，彷佛我在这段失去绿蓠的难熬日子中没有陪伴他与十镜，只顾著绿蓠，只顾著让自己好过点，没有分一点心力给他们。
他说我自私，说是我丢下了他们不管。我看著烈朵的脸，想开口说话......
「若我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子，我一定会让你杀守娆争。」
我还没消化他的句子，他已扯起我的手臂，把门踢开，将我硬拉出彤宫之外。
我挣扎尖叫，接触到久违的阳光，连眼都睁不开来。
到我能挣开眼了，我看见的只有洁可反阳的宫墙，很高，一层又一层，彷佛无边无际般，挡在我的面前。我突然觉得，那些墙要压下来了，要垮下来压死我！！
「不要、不要......」我死命的要躲回彤宫内，同时间把自己踡缩在烈朵的背後。「烈朵、别这样......」
我惊叫也哭求他，却没有用，烈朵狠拉我出去彤宫之外，手劲之大几乎也折断了我的手臂，我向反方向扯，以为烈朵要扯断我手臂了。
烈朵为了不伤我，把我整个人扛起来，一番天旋地转，虚弱的我完全无法抵抗。
我捶打他，挣著下地，开始呼救「十镜！！十镜──！！」
第一个想到的人仍然是他。「十镜啊...十镜......」我唤著他，久久，他却没有出现。
在辨清了烈朵带我去的地方前，我已是绝望的低喃著「深...深......」
我深觉得，我可以依赖的只有他们了，此时此刻，我竟然依赖猫妖，这样的自己可悲也可笑至极。如果深可以出来代替我，我希望是永远的替代。
「深......」
烈朵没有管我的胡言乱语，或者在烈朵的眼中，我已不是他的好友，只是他想报复的对像。
为这猜测，我心痛得快要死掉。
「呜......」烈朵终於是停下来了，他手一甩，把我丢在地上，硬撞上石地，我发出痛吟。我看清了顶上的两个大字「雅宫」。
雅宫，七皇子的宫殿。
「我想要杀人是吧，你除了杀死守娆争，你什麽都不要。你不是这样说过吗，知深门歌。」
「你连死活也不放在眼内，要真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就进去杀了守娆争！！给我瞧瞧你能为绿蓠做到什麽地步！！」
「去杀啊！！」
雅宫的守门侍卫都傻了，都瞪大了双眼看著我们二人。两个官拜八座的侍卫，在雅宫面前放话要杀了守娆争。他们不知所措，却稍微紧张的看著我俩。
烈朵吼得大声，要真让我去杀了守娆争，他一定不会如此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