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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上——by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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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目养神的总统微微点头:“看人家的兴致吧,千万不要勉强。”

  打火发动汽车时,手机响了。

  看一眼熟悉的号码,周家凯深呼吸两次,强压住内心被弃的凄惶痛楚,语调平静地开口招呼:“亁爸......”

  那一头,沈扬本就斩钉截铁的声音恼怒了,威势更显,话语中的责备之意也格外强烈:“为什么自毁前途?”

  无声苦笑一下,家凯依旧恭恭敬敬地问:“亁爸怎么还会给我打电话呢?记得我爸周年祭那次见面,您事后吩咐,永远不要单独找你、不要私下说话,要我忘记从前一切。”

  “就算庄某人不会多事,可你竟在总统面前说这话......阎某人量浅,不容忍反对声音。政治中哪有秘密?”沈扬的声音越来越轻,沾染几分沉痛,“小凯,亁爸不准你来,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怪我没关系,千万不要影响前程......”

  沈扬平时开口就像军令,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更何况是电话里。

  家凯知道,这反常,其实是亁爸关切所致。不知不觉,声音已经干涩:“亁爸会这么考虑,自然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会怎么选择,亁爸从来就不在乎吗?”

  沈扬断然插道:“知道,还胡闹?”

  家凯语气依旧温和,但异常坚定:“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自己考虑该怎么做。只要是本人的抉择,成年人应该承担一切后果,我会承担。”

  沈扬被绕得有点恼怒:“又不是民党那帮街头文匪,别跟我来民主自由选择这套!”

  家凯苦笑:“解严都好些年了,亁爸,你要是在公开场合这么说,会犯错误的。人家不过希望社会民主进步,怎么是匪?”

  沉默片刻,沈扬声音有点涩,依旧像是命令:“你再好好想想,怎么做是对。”

  在令出如山的老军人面前,是不可能辨别细微道理的。家凯知道已没法对话,叹息一声:“我要奉令开车出发去T大,驾驶讲电话不安全。”

  把电话扔在一旁,家凯对倒后镜照了一下,努力做出个微笑的表情,缓缓松开离合器,猛一踩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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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不远处,初冬明亮的阳光中,竟然走着一个人!

  从纷乱沉郁的思绪里猛然惊醒,周家凯下意识死死踩刹车。完全停稳的瞬间,人离车头竟然已经不到20厘米。

  家凯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衬衫。

  千钧一发,差点就被车撞倒,他却没有半点惊惶,眼神依旧从容宁静,整个人像裹在某种柔和明亮的光芒里。

  简朴的米色薄毛衣里穿着柔软白衬衫,贴身衣服长裤都是真丝的,明显是超市里那种廉价大陆货,质地做工还说得过去、实在没什么款式可言。微风中,柔软的丝织品随风轻轻颤动。这种衣服其实颇寒怆,却不能削弱这个人空灵的气质。

  周家凯连额角冷汗都没擦,匆匆跳下车,确定谢峻的衣服还干干净净,看来娴熟的驾驶技术已经变成本能,总算刹车足够及时。

  然后松一口气:“真对不起,差点撞到你,不过也真有缘......问了好几个人,听指点转了大半个校区,总算找到你,没想到竟然......”

  谢峻继续走路,连步子都没有缓下来,语气从容地回答:“‘有缘’何等玄妙,岂会这么简单?能相遇,不过是因为你在找我。”

  如果不是今天严重走神,也不至于差点酿成大祸......暗自侥幸着,总算没有真的肇事,家凯努力忘记胸口翻江倒海的那些积郁,揉揉鼻子,微微苦笑。

  没有继续寒暄,谢峻甚至没有礼貌性地微笑。只静静侧身让开车道,一副“请自便”的淡漠表情。

  谢峻身上有种超然的气韵,只在他面前站了这么些时间,家凯便自然而然觉得,谢峻定会认真倾听对方所有的不安和委屈、最阴郁的苦闷。

  哪怕他面无表情,还是令人情不自禁想亲近想倾诉,想从他那里索取宽慰。就算这样静静相对什么也不说,周家凯胸口方才那种忧虑大事的惨然、被亁爸拒之千里的苦闷,似乎都不真实了些,压迫感渐渐松弛下来。

  --这已经超越了个人气质,更接近某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按捺住若明若暗的诧异,家凯笑:“刚才听你同事说,为躲开一下课就络绎不绝找你告白的学生,绕了小路走开。幸好我相信了他......不过竟差点来不及刹车,实在过意不去。”

  谢峻静默地深深看着周家凯。

  这种被审视的滋味颇奇特,就像整个人突然变透明,连多年来隐藏得天衣无缝的隐秘思绪,都被一览无余。

  家凯惊回过神,不由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耸耸肩,礼貌微笑:“希望谢兄不要介意方才的鲁莽。我是受总统之命,邀请谢兄走一趟。”

  谢峻淡淡地:“可以不去吗?”

  周家凯愣住--或者,这是读书人的狷介?

  所谓“名士”有两种,一种洁身自好,年去年来一床书;一种多少有些借学问自立的意味,飘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也是学术界认同的常态。

  谢峻竟不动声色拒绝人人梦想的“总统邀请”,够胆。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家凯纳闷自己这没来由的奇怪情绪,也没法认真想猝然掠过胸口的欢悦是什么,只好随机应变,摊摊手笑:“总统指示我跑腿,哪里敢勉强谢兄?这问话,周某有点当不起。”

  明确拒绝之后,谢峻似乎本来已经预备走开,又掉头,神情竟然是不加掩饰的恻隐,轻声道:“人生若寄,憔悴有时。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这谢峻,竟然随口念陶渊明的《荣木》来当作对话!

  就算这并不是多艰深罕见的四言诗,可两个人好好地说话,其中一个突然开口念诗,无论如何,都是件怪事。

  即使这句意正中家凯此刻的心事,也不禁愕然。

  有点哭笑不得的家凯只好勉强咬牙,劝自己相信,读书人说话的方式也许不同。研究宗教的人......天天钻研人心或者古书,才会有这种怪习惯?

  生怕表现出惊诧太失礼,扶额苦笑:“好一个‘人生若寄,祸福无门’,原来我神思不属,已经很容易被看出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此刻无意识做出来的这个姿势,竟是沈扬烦恼时的习惯动作。方才盘旋胸臆那种强烈的沉郁,竟变成了轻微的自我厌恶。

  谢峻眼神多少有些悲悯,有一刹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面对疏离与柔和交织的奇异谢峻,恍惚片刻,周家凯怅然苦笑,不像平日应对潇洒:“熟人长辈都说我表面潇洒,内里热衷,会吃苦头的。不过,没人说得像你这么犀利。”

  谢峻没有回答这感叹,淡淡一笑,转身。

  --好不容易都找到人了,没法把他请到总统府去,完不成病榻支离老人最后的心愿,周家凯岂非太无能?

  周家凯暗暗着急,抢上两步:“上次会议人嘈杂,匆匆几句话,却也很仰慕谢兄风采。今天这般鲁莽,实在是抱歉......如不弃,请您喝杯茶压压惊?”

  听见家凯混乱的话,谢峻只沉静看着,静等他自己理清思绪。

  见他眼底似乎有一丝善意,家凯松口气,依旧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当然......谢兄真忙的话,也不敢太勉强。”

  话意里,有逼切的渴望。

  谢峻皱眉略沉吟,像是不忍拒绝。停顿了片刻,谢峻才轻声道:“我很不习惯坐车,从来都是走路。”

  家凯彻底呆住:“不开车......能去哪里?”

  〇五 选择

  就算谢峻不是总统要请的客人,周家凯也不愿意害人呆等太久。

  既然谢峻说要步行,自不能把车直接扔在学校路中间。家凯向来反应极快,立刻给医学院的钟院长打电话,问清楚离这里最近的泊车处,向谢峻道歉“立刻回来”,敏捷地把车开过去,又急匆匆返回。多少有些心急,回程的步子越来越快。

  转过前面一丛凤凰花树,应该就是了。

  家凯心里正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劝谢峻点头走一遭,忽然听见陌生的声音。

  透过疏朗的枝叶看过去,是个清秀高挑的男生,麻布裤子白上衣,对谢峻说话的语气温文,带着明显的绝望:“谢峻,我爱你。”

  忍不住侧头,家凯看见男孩子眼镜片后面晶莹流动着什么。

  谢峻没有动容,只缓缓摇头:“你并不是爱我,只是一时迷惑。”

  男孩子惨然一笑:“在你面前,我突然敢面对不想正视的自己。看过那么多人被你拒绝,我不以为你就会接受我。还是来打搅你,实在对不起。谢谢你肯听完......”

  一边喃喃着,退开两步,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掉头就跑。

  目送学生跌跌撞撞地离去,谢峻神色如常,轻轻问:“你回来了?”

  家凯不再遮掩身形,忍不住笑:“佩服佩服......听你同事说,你不得不天天躲学生的告白,还以为他们开玩笑。T大的天之骄子们个个眼高于顶,肯排队来让你荼毒,一定有过人的手段。什么时候教兄弟两下散手?”

  谢峻竟露出些微惊讶,就像从没听过这种自在而简单的玩笑。

  过了片刻,确定家凯说话亲热决非轻佻,只是性情快活、得失不萦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仲可怀也,众人之言亦可畏也......年轻人一时冲动,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也是有的。”

  家凯耸耸肩:“谁说年轻就一定搞不清楚感情?我爱一个人,从十六岁到今天。”

  话刚出口,便失悔--人们对政治人物的道德标准一向苛求,既然参加这个游戏,风流韵事就根本不该拿出来说。

  为什么人人面对这个谢峻,都汲汲想诉说心事?连垂危的总统,都心心念念还想再见他一面......某个瞬间,家凯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跑这一趟了。

  --人总有想说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

  心理医生就是这么发财的。

  可怜的谢峻,人人对他倾诉无数情绪垃圾,他好像还不收费,算不算另类的煎熬?

  正胡思乱想着,谢峻温和微笑摇头,对家凯做了个示意跟来的手势。

  家凯见过岛上几乎所有世家子弟,没人的步态能如谢峻这样,每一步飘飘然如风行水面,矫健而优雅。

  生怕一张口又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家凯咬紧牙关,跟着大步走。

  一路上成心不说话,家凯所有的注意力,都拿来让步态显得更高贵些--谁也不想被别人的闲雅淡定比得像个怆夫。

  虚荣......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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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大校门外,本就是这个城市的老公馆区。

  初冬时分,这个街区依然浓荫错落,精巧的房子掩映其间。

  穿过袖珍小院子的时候,周家凯多少还有些神思不属,也忍不住低低“噫”了一声:转侧艰难的巴掌大院落,种了许多蓬蓬勃勃的不知名白色香花,气息清幽馥郁。

  听出家凯真诚的赞赏,谢峻依旧自顾开门,眉目间掠过淡淡一丝微笑。

  老派的房间,像是独栋房子间隔出来分组的单元。房间里还保留了日据时代的榻榻米,拉门之类间隔被统统去掉了,空间不算特别大,四下彻底空荡荡,没有任何收纳的设计,甚至没有类似衣柜的家具。

  两套衣服散乱扔榻边,跟谢峻身上所穿差不多,还是那种超市货。随手放着的丝质长睡袍却不太一样,同是没有漂染过的本白色,但质地相当好,暗沉沉的丝光,有家凯从未见过的罕见质感。

  房间中唯一华丽的用品,就是跟睡衣同样奇特质地的被褥:日影斑驳中,它闪动着柔和的丝光。

  矮几上,放着造型略微奇特的电脑,主机与显示屏都显得新异,根据家凯眼光判断,很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费钱的装置。

  惟其雪洞一般空旷,倒也旷达舒展。

  环视简陋的空间,并没有刻意观察,但向来敏锐的家凯早已发觉,这房间里完全没有做饭的痕迹。

  多少有些诧异,但教养使然,什么也没有问。

  可不知是否这点纳闷分散了心神,还是这个地方沾染了主人的空灵气质,不知不觉间,沈扬要分手压出来的持续郁结,不知不觉已舒缓了大半。

  很快发现,谢峻绝对不会殷勤招呼客人。

  家凯问清楚之后,索性放开怀抱,自己动手找到两个杯子,拧开水龙头清洗,倒两杯冷水,奉一杯给接受伺候理所当然的主人,然后学他那从容优雅的姿势,跪坐在榻榻米上。

  再怎么倾盖如故,毕竟来这里是有所求。

  家凯肃容,又一次深深垂头道:“今天实在是神思不属,害你惊吓一场,实在抱歉。还是去医院作个检查吧?若有任何问题,我一定负全责。”

  谢峻只淡淡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神态很明显,是根本不想麻烦了。

  看谢峻本人真的不在意,家凯也相信真的没撞伤,总算稍微放松了些。

  刚才上来就用总统名义邀请,竟被严拒,看来这个被中国古文化浸透了的家伙,满脑子“士”的傲气孤高。

  周家凯为人处事一向灵活,见到严肃冷峻的总统就寡言慎行、对同僚却和光同尘融融洽洽,才赢得“零缺点”的美誉。怎么可能两次栽倒在同一个地方?

  要想劝说一个人,总要先了解对方,取得信任。

  所以周家凯不急着说主题,环顾四周,随口寒暄:“过来的路上,你说在这个高档区租的房子,我还吓了一跳--这地段是天价,助教的收入哪里够?试想了半天,本岛有哪几个姓谢的世家。可一进门......就算房租高昂,也没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吧?”

  助教的收入租了这么高档地段的房子,就算只间隔了小半个院子,也只能节衣缩食生活了。

  但家凯这话不算夸张,因为房间确实过分简陋。

  --谢峻既然肯领人进门,想必是不介意人看见四壁萧然。到底是文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自傲,还是谢峻本就常常在家里接待学生来访?或者......他其实并不介意成为总统的客人,但需要更高的礼遇?

  谢峻似乎根本没听见家凯的搭讪,神色依旧从容。

  可......难道过这种生活,甚至连书都没有几本,真的就只为了离学校近不用坐车?

  这个谢峻,实在是很特别。

  既然谢峻淡淡不答,家凯便没法再开口提问来释疑:在这个云淡风轻的谢峻面前,很多平常寒暄的话题都会变得俗不可耐。

  周家凯何等傲气的人,怎肯让自己欧吉桑般唠叨不堪?

  放弃了明显是跟身体过不去的礼貌,家凯把跪姿改成了席地而坐,揉揉膝盖,苦笑:“请见谅,我失礼了......实在跪不习惯。可怜我留学去的是米国,不像在日本,还有可能学会坐榻榻米的礼仪。”

  谢峻仰头想一想,似乎在回忆本该知道却一时想不起的什么。

  很快,他淡淡道:“唐代传入胡床以前,我们都是这样坐的吧?”

  逐渐昏黄的斜阳中,家凯凝视良久:谢峻蜜色的面容和英武的五官,明显是享受过阳光的肌肤,配上线条匀称、劲力内敛的身形,实在不像传统读书人的样子。看这么只顾舒适完全不理会款式的衣着方式,谢峻似乎根本不屑考虑外形的魅力。可偏偏不经意间,他流露着一种柔和刚介微妙平衡的书卷气,显得遗世而独立,气质清朗、气度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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